馬車緩緩駛離喧囂的市集，車輪碾過石板路發(fā)出規(guī)律的轆轆聲。伊莎琳娜跪在柔軟的車座上，小臉幾乎貼在鑲嵌著家族紋章的玻璃窗上，依依不舍地望著窗外流動的風(fēng)景，似乎還想捕捉剛才那一幕的余溫。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了。

在那個熟悉的、堆滿陶罐的角落，那個瘦小的身影并沒有離開。他依舊蜷縮在那里，只是不再哭泣，雙手緊緊抱著那塊面包，小口小口地、極其珍惜地吃著，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美味。

但他茫然四顧的眼神和孤零零的身影，清晰地表明了他無處可去——一個真正的、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伊莎琳娜的心像是又被輕輕刺了一下。

他沒有地方可以去嗎？就像……以前的“我”一樣？晚上睡在哪里？會不會又冷又餓？會不會再被人欺負？

剛才那份被家人溫暖稍稍撫平的前世記憶帶來的寒意，再次泛上心頭。

她轉(zhuǎn)過身，爬下座位，輕輕拉了拉母親索西婭的衣袖，仰起小臉，湛藍的眼睛里盛滿了擔(dān)憂和懇求：“母親……”

“嗯？怎么了，我的小寶貝？”索西婭溫柔地低下頭，替她理了理凌亂的白發(fā)。

伊莎琳娜指了指窗外的方向，聲音軟糯卻帶著一絲急切：

“那個小男孩……他好像沒有家。外面好冷，晚上會更冷的。我們……我們能不能幫幫他？”

她猶豫了一下，努力搜尋著記憶中能提供庇護的地方，

“母親，附近有……有孤兒院嗎？可以送他去那里嗎？至少……至少有地方睡覺，有東西吃。”

她的話語簡單直接，卻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真誠和焦慮。

還沒等索西婭回答，旁邊的伊努斯特就先嗤笑一聲，抱著胳膊，故意用夸張的語氣說道：

“又來了？我的好妹妹，你今天是怎么了？先是那個笑得一臉虛偽的二皇子，現(xiàn)在又是這個路邊臟兮兮的小鬼？難道現(xiàn)在長得好看點的，都能讓你這么念念不忘，又是送吃的又是要給人找地方的？”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少年人特有的、酸溜溜的醋意和不解，覺得妹妹的關(guān)注被莫名其妙的人分走了。

“伊努斯特。”索西婭夫人不贊同地看了兒子一眼，示意他閉嘴。

然后她重新看向女兒，沒有立刻答應(yīng)或拒絕，而是認真地詢問道：“琳琳，告訴母親，為什么特別想幫助這個孩子呢？街上無家可歸的人并不少見。”她想知道女兒這突如其來的、強烈的同情心背后是什么。

伊莎琳娜抿了抿唇。她不能說出那些冰冷的、屬于前世的記憶碎片。她低下頭，玩著自己的手指，組織著語言，最后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堅定，給出了一個最單純也最直接的理由：

“因為……他不應(yīng)該一個人在那里。他看起來……很可憐。而且，我們遇到了呀，遇到了……就不能假裝沒看見。”

她的理由簡單得近乎樸素，卻有一種直擊人心的力量，那是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未經(jīng)世俗打磨的純善。

索西婭夫人凝視著女兒的眼睛，在那片湛藍的海洋里，她看到了真正的擔(dān)憂和不忍，沒有一絲雜質(zhì)。她沉默了片刻。

作為公爵夫人，她深知貿(mào)然插手這類事情可能帶來的細微麻煩，但也正是女兒這份純粹的善良，讓她無法輕易拒絕。

她輕輕嘆了口氣，眼神變得柔軟而堅定。她伸出手，摸了摸伊莎琳娜的頭：“好吧，既然是我們的小伊莎琳娜的請求。”她轉(zhuǎn)向車窗，對隨行在側(cè)的女仆長低聲吩咐了幾句，指向那個小男孩的方向。

女仆長赫麗立刻領(lǐng)會，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恭敬地點頭：“是，夫人。我會妥善處理，聯(lián)系最近的、聲譽良好的孤兒院，確保他得到安置。”她行事干脆利落，立刻讓馬車夫在不遠處停下，自己則帶著一名護衛(wèi)下車，朝著那個小男孩走去。

伊莎琳娜扒著車窗，看到赫麗女士溫和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地對那個小男孩說了些什么，小男孩先是驚訝和畏懼，然后看了看馬車這邊，又看了看手中的面包，最終猶豫地點了點頭，怯生生地跟著赫麗女士走了。

她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小臉上露出了安心和滿足的笑容。

伊努斯特在一旁看著，雖然還是有點不爽妹妹對陌生男孩這么好，但看到她那開心的樣子，最終也只是撇撇嘴，哼了一聲，沒再說什么。馬車重新啟動，載著一家人，也載著一份剛剛播種下的微小善意，駛向回家的路。

馬車微微搖晃，窗外的街景逐漸被府邸區(qū)的寧靜所取代。伊莎琳娜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目光有些失神地落在虛空處。

那個流浪小男孩緊緊攥著面包、淚眼婆娑望著她的樣子，像一把鑰匙，再次精準(zhǔn)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個塵封已久、鮮血淋漓的枷鎖。

——回憶的刀刃冰冷刺骨——

景象驟然切換。不再是陽光明媚的王都集市，而是一個陰雨連綿、彌漫著貧民窟特有酸腐氣味的骯臟小巷。

年輕的伊莎莉娜，剛剛憑借驚人的魔法天賦嶄露頭角，脫離了孤兒院的泥沼，但前路依舊布滿荊棘。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法袍，匆匆穿過小巷，避開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然后，她在一個堆滿腐爛垃圾的角落，看到了他。

一個比市集上那個小男孩稍大一些，但同樣瘦骨嶙峋、渾身臟污的男孩。

他沒有哭，也沒有瑟瑟發(fā)抖，只是蜷縮在那里，像一頭受傷后舔舐傷口、眼神卻依舊帶著野性和警惕的幼狼。

雨水打濕了他糾結(jié)的頭發(fā)，順著他凹陷的臉頰滑落。但他的眼睛，亮得驚人，里面沒有乞求，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對生存最原始的渴望。

那一刻，或許是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或許是初獲力量后萌生的、未曾被現(xiàn)實完全磨滅的憐憫，伊蕩莉娜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她從并不寬裕的錢袋里，拿出了一塊干硬的黑面包，遞到他面前。就像今天一樣。

男孩抬起頭，雨水順著他長長的睫毛滴落。他沒有立刻去接，而是用那雙過于銳利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仿佛在評估獵物的危險性。

他的目光掃過她樸素的法袍，和她雖然干凈卻顯然并不富足的樣子。

沉默了令人窒息的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個孩子，語氣平靜得可怕，問出了一個直接到殘忍的問題：

“跟了你，有飯吃嗎？”

沒有感謝，沒有卑微，只有一個最實際、最赤裸的生存交易。

伊莎莉娜愣住了。她看著他那雙寫滿饑餓和早熟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撞了一下。酸澀，無奈，還有一絲奇異的觸動。最終，她點了點頭：

“有。只要我有一口，就不會餓著你。”

就這樣，她身邊多了一個沉默寡言、眼神卻像刀子一樣銳利的影子。她給他取名“維諾登”Venerated，意為受尊敬的，寄托著她或許自己都未察覺的期望。

她很快發(fā)現(xiàn)他對刀劍有著超乎常人的直覺和天賦。

于是，她省吃儉用，甚至接一些危險的任務(wù)，攢錢為他請來劍術(shù)老師。她看著他像一株渴望陽光的植物，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能讓他強大的養(yǎng)分，從那個瘦弱的流浪兒，逐漸蛻變成一個身姿挺拔、劍術(shù)高超的少年。

他是她最信任的臂膀，是她冰冷魔法生涯中極少數(shù)的溫暖寄托。她會在寒冷的夜晚為他點亮一盞燈，等他練劍歸來；會在他受傷時，笨拙地為他包扎；會將自己并不多的資源，毫不猶豫地傾斜給他。她看著他成為騎士，看著她親手鑄就的利刃日益鋒利，內(nèi)心是驕傲的，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母性的溫柔。她以為，他們是在這冰冷世界里互相取暖、彼此依靠的共生體。

然而，她錯了。

當(dāng)她被陷害為魔女時，被傾注了全部真心的愛人尤利里安冰冷地拋棄、忍著疼痛逃亡，如同喪家之犬般跌入最絕望的深淵時……

追上來的人，是他。

不再是那個需要她庇護的瘦弱男孩，而是身著筆挺近衛(wèi)隊隊長制服、眼神復(fù)雜卻冰冷的維諾登。他帶著追兵，來到她躲避的木屋。風(fēng)雪刮得很大，像極了他們初遇的那天，卻冰冷刺骨千百倍。

“伊莎琳娜……”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不再有當(dāng)年的依賴，只剩下公事公辦的沉重，“……跟我回去。”

伊蕩莉娜渾身濕透，傷口還在滲血，心卻比被風(fēng)雪摧殘的身體更冷。

她看著這個她一手帶大、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和信任的人，看著他身上那象征著她仇敵權(quán)勢的制服，忽然笑了，笑聲凄厲而絕望，比哭更難聽。

“回去？回哪里去？維諾登……或者，我該叫你隊長大人？”

她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了無盡的嘲諷和悲涼，“我給你的……難道還不夠多嗎？一頓飽飯……就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以讓你毫不猶豫地把刀指向我？”

維諾登握劍的手關(guān)節(jié)攥得發(fā)白，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重復(fù)道：“……抱歉，職責(zé)所在。請您……不要反抗。”

那一刻，伊蕩莉娜眼中最后一點光也熄滅了。連她親手拯救、親手培養(yǎng)的人都會背叛，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值得相信？巨大的疲憊和絕望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看著他那張依舊英俊卻無比陌生的臉，眼中最后一絲情緒也褪去，只剩下死寂般的平靜。

“也好……”她輕聲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這條命……本來就是你‘撿’來的……”

“現(xiàn)在……還給你。”

話音未落，她猛地抬手，將匕首毫不留戀地拿出！不是攻擊他，而是決絕地、精準(zhǔn)地、刺向了自己的心脈！

維諾登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嘶吼著撲上前：“為什么？為什么！”

但已經(jīng)太晚了。

鮮血從她的嘴角涌出，染紅了蒼白的唇瓣。她看著他那張瞬間寫滿震驚、恐慌和某種巨大痛苦的臉，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最后映入眼簾的，是他破碎的、難以置信的眼神，和天空那無盡冰冷的冬。

回憶結(jié)束，冰冷的絕望余溫猶在

馬車微微一震，停了下來。公爵府到了。

伊莎琳娜猛地回過神，小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前世魔力引爆時的劇痛和冰冷。她的臉色蒼白，呼吸微微急促。

“琳琳？怎么了？不舒服嗎？”索西婭夫人擔(dān)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

伊莎琳娜猛地搖頭，撲進母親溫暖的懷里，緊緊抱住了她，汲取著現(xiàn)實中真實存在的溫暖和安全感。

維諾登……那個名字像一根冰刺，扎在心口。

她幫助那個小男孩，是出于真心的不忍，但潛意識里，何嘗沒有一絲……想要彌補前世那份被徹底踐踏和背叛的善意？何嘗不是想通過拯救這個相似的靈魂，來悄悄安撫那個曾經(jīng)在風(fēng)雪中徹底絕望破碎的自己？

即使經(jīng)歷過最深的背叛，刻在靈魂深處的善良，似乎依舊無法被徹底磨滅。只是這一次，她會更加小心地守護好自己的心。

不過，這輩子無論他是與否，都已經(jīng)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了，她是有私心，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