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微熹,公爵府門前的氣氛與昨日的歡快不同,帶上了一絲莊重與不舍。
伊凡納昂公爵一身筆挺的戎裝,暗色的鎧甲在晨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披風在微風中輕輕擺動。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馬車前,與平日穿著家常禮服的父親形象截然不同,充滿了威嚴與力量。
索西婭夫人為他整理了一下披風的領口,動作輕柔,眼中含著擔憂與驕傲交織的復雜情緒,輕聲叮囑:“一切小心,早些回來。”
伊努斯特站得筆直,努力模仿著父親的沉穩,小臉上滿是認真:
“父親,請放心,我會照顧好母親和妹妹。”
伊莎琳娜則被哥哥牽著,她也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同,沒有像往常一樣嬉鬧。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打算給父親送上一個魔法祝福。
她仰著小臉,看著仿佛變得更高大的父親,忽然伸出小手,拉了拉他冰涼的鎧甲指尖。
伊凡納昂低下頭,臉上的嚴肅瞬間化為慈愛。他蹲下身,用戴著皮革手套的大手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
“在家要聽母親和哥哥的話,等父親回來,給你帶邊境最好看的晶石,好不好?”
“嗯!”伊莎琳娜笑了笑然后點頭,湊上前在父親帶著風塵氣息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爸爸加油!早點回來!”
這個簡單的吻和稚氣的話語,瞬間沖淡了離別的愁緒。
在公爵臨走之前,她還是給他施了保護魔法。
便是那簡單一吻,但,旁人眼里,無非是小孩子的吻罷了。
伊凡納昂朗聲一笑,再次擁抱了家人,然后利落地轉身登上了馬車。
一家人站在門口,直到馬車消失在道路的盡頭,才緩緩收回目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離愁,但更多的是彼此依靠的溫暖。
為了驅散些許冷清,索西婭夫人微笑著對兩個孩子說:“好了,孩子們,天氣這么好,我們去市集逛逛吧,或許能發現一些有趣的小東西。”
馬車載著他們來到了王都最繁華的市集街道。
一下車,喧囂熱鬧的生活氣息便撲面而來。
不同于宴會廳的奢華和府邸的寧靜,這里充滿了活力的叫賣聲、各種食物香料混雜的濃郁氣味、以及熙熙攘攘的人流。
伊努斯特立刻盡職地守在母親和妹妹身邊,小大人似的警惕著周圍的人群,但眼睛里還是忍不住流露出少年人對熱鬧街市的好奇。
伊莎琳娜則完全被迷住了。她的眼睛不夠用似的四處張望,小手指著各式各樣的攤位:
“母親!看!那條項鏈!”
“哥哥!那個糖人!是小馬的形狀呢!”
“好香的味道!是烤蘋果派!”
索西婭夫人看著兒女們的樣子,臉上的笑容愈發溫柔。她牽著伊莎琳娜的手,防止她跑丟,耐心地回應著她的每一個發現:
“是的,很漂亮。”
“嗯,一會兒可以買一個糖人。”
“小心點,別撞到人。”
她們一路走走停停,在一些賣精致飾品、漂亮布料和有趣手工藝品的攤位前駐足觀看。
索西婭為伊莎琳娜買了一個小巧的、鑲嵌著仿制藍寶石的發卡,又給伊努斯特選了一條實用的新皮帶。
伊莎琳娜最終如愿以償地拿到了一個小馬形狀的琥珀色糖人,舔得津津有味。
伊努斯特雖然嘴上說著“小孩子才喜歡這個”,但目光還是忍不住瞟向旁邊攤位上的木質短劍模型。
市集的喧囂如同溫暖的潮水包裹著他們。
伊莎琳娜一手緊緊牽著母親,另一只手舉著快要吃完的小馬糖人,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琳瑯滿目的攤位。
陽光明媚,空氣里滿是甜膩的糕點香和烤肉的焦香,一切都美好得如同鍍了一層金邊。
然而,就在一個堆滿陶罐的攤位角落,一陣不和諧的推搡和惡意的嘲笑聲像一根冰冷的針,猝然刺破了這層美好的泡沫。
“滾開!小雜種!別擋著我們的路!”
“瞧他那臟兮兮的樣子,真晦氣!”
“沒爹沒娘的野孩子,還敢出來礙眼!”
伊莎琳娜的腳步猛地頓住了,糖人甜膩的滋味還留在舌尖,心卻像瞬間被浸入了冰水。
她循聲望去,只見幾個衣著破舊但體型壯實的大男孩,正圍著一個縮在墻角、看起來比她還要瘦小孱弱的男孩推搡辱罵。
那個小男孩抱著頭,瑟瑟發抖地承受著一切,像一只被困在暴雨中無處可逃的幼獸。
“滾開!礙手礙腳的小怪物!”
一聲尖銳的、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呵斥在她腦海炸開。
眼前的景象飛速褪色、扭曲、重組——冰冷的記憶洪流席卷而至——那是一個永遠彌漫著霉味和漂白水刺鼻氣味的灰色世界。高聳的、油漆剝落的墻壁,狹窄得令人窒息的走廊。空氣又潮又冷,鉆入骨髓。
“伊莎莉娜!死到哪里去了?廁所又堵了,快去弄干凈!”
一個比她高大半頭的女孩粗魯地推搡著她,指甲掐進她瘦弱的胳膊里,留下紅痕。那是院里“資深”的孩子王,總是把最臟最累的活丟給她。
她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地走向那散發著惡臭的盥洗室。冰冷的水凍得她手指通紅僵硬,粗糙的刷子磨破了她的掌心。而那些年長的孩子就在不遠處嬉笑打鬧,嘲弄地看著她。
冬天的夜晚最難熬。呼嘯的北風像野獸一樣拍打著吱呀作響的破舊窗欞,單薄的被子根本抵擋不住嚴寒。
最可怕的是饑餓。晚餐那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湯和一小塊黑面包,早已消化殆盡,胃里像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空得發疼。
她曾偷偷看見,那個總是板著臉、眼神貪婪的胖院長,鎖著的柜子里明明有松軟的白面包和香腸,那是“上面”撥下來或者“好心人”捐贈的。但他們這些孩子,永遠只能分到最少、最差的部分。
院長和他的幾個“親信”總能吃得滿嘴流油。
有一次,她因為實在太餓,偷偷藏了半塊打算留到半夜吃的硬面包屑,被一個稍大的男孩發現并告發了。
結果不僅是那點可憐的面包屑被奪走,她還被罰跪在冰冷的走廊里整整一夜,膝蓋凍得失去了知覺,耳邊只有院長冰冷的訓斥和其他孩子幸災樂禍的竊竊私語。
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那種被全世界遺忘、無人關心死活的無助和絕望,那種看著食物近在咫尺卻永遠無法觸及的煎熬……比拳頭打在身上更疼,比辱罵更傷人。
她常常縮在最陰暗的角落,抱著自己取暖,看著窗外別的孩子被父母接走,心里空洞得只剩下呼嘯的風聲。
她學會了麻木,學會了隱藏所有的情緒,因為哭泣和反抗只會招來更多的麻煩。那里沒有溫暖,沒有善意,只有弱肉強食和最原始的生存掙扎。——記憶的潮水驟然退去——伊莎琳娜猛地抽了一口涼氣,仿佛剛從冰冷的水底掙扎出來。
市集溫暖的陽光重新映入眼簾,甜膩的香氣再次涌入鼻腔,母親溫暖柔軟的手還緊緊握著她。
但那份記憶中的冰冷、恐懼和尖銳的不平,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扎在她的心口,讓她的小手瞬間變得冰涼,臉色也蒼白了幾分。
她看著那個被欺負的小男孩,仿佛看到了那個在孤兒院陰暗角落里,抱著膝蓋、獨自忍受寒冷與饑餓的、小小的自己。
索西婭夫人也注意到了那邊的騷動,眉頭微蹙,正想示意隨行的護衛前去制止。
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和決絕,混合著強烈的共情,瞬間壓倒了伊莎琳娜心底那絲被勾起的恐懼。
不能再這樣!不能有人再經歷那種冰冷!
沒有人注意到,小公女那雙湛藍的眼眸深處,極快地掠過一絲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金色微光,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怒意。
“哎喲!”
“誰絆我?!”
“我的腳!好像扭到了!疼死了!”
那幾個正欺負人的大男孩突然莫名其妙地腳下打滑,或是小腿像是被無形的棍棒狠狠敲擊了一下,頓時人仰馬翻,疼得齜牙咧嘴,慘叫連連。
他們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卻找不到罪魁禍首,只能以為是撞了邪或者彼此誤傷,罵罵咧咧地互相攙扶著,如同喪家之犬般倉皇逃竄,再也顧不上那個被他們欺凌的對象。
伊莎琳娜迅速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光芒和微微急促的呼吸。
只是……一點點……必要的教訓……
趁著母親正吩咐護衛去確認情況、哥哥伊努斯特的注意力也被那幾個倉皇跑開的壞孩子吸引的短暫空隙,伊莎琳娜輕輕掙脫了母親的手。
她像一尾下定決心要逆流而上的小魚,飛快地鉆過熙攘的人群,跑向了那個依舊縮在墻角、嚇得渾身僵硬、不敢動彈的小男孩。
她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沒有貿然靠近,怕自己的突然出現再次驚擾到這只受驚的幼獸。
小男孩似乎感覺到有人靠近,身體恐懼地瑟縮了一下,把自己抱得更緊,臟兮兮的小臉上,一雙過于明亮的、盛滿了驚惶、屈辱和警惕的眼睛偷偷抬起,怯生生地望向她。
那眼神,像極了曾經在孤兒院盥洗室破舊鏡子里看到的自己。
伊莎琳娜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酸澀得厲害。
她慢慢蹲下身,讓自己看起來更不具有威脅性。
然后,她從她那個精致小巧的、繡著小花的挎包里——那是出門時女仆給她裝小手帕和零嘴用的——掏出了一塊用干凈油紙精心包著的、還散發著濃郁麥香的、松軟白皙的面包。這是早上廚房剛烤好的,她原本想著路上慢慢吃。
她伸出自己白白嫩嫩、保養得極好的小手,將那塊象征著溫暖、飽足和關懷的面包,輕輕遞到他面前,聲音軟軟的,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小心翼翼的溫柔:“給你吃。”
小男孩徹底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像是從最美好的夢境里走出來的、干凈漂亮得仿佛會發光的小女孩,又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她手中那塊潔白、松軟、散發著誘人食物香氣——與他平日撿到的、或是得到的那些干硬發霉的黑面包屑截然不同的——珍寶。他臟污不堪、甚至有些開裂的小手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仿佛怕自己指尖的污穢玷污了這神圣的食物,眼神里充滿了極度的震驚、茫然,和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卻瘋狂滋長的渴望。
陽光恰好穿過市集的縫隙,精準地落在伊莎琳娜雪白的發梢和她手中那塊金黃的面包上,為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溫暖而圣潔的光暈。
她保持著遞出的姿勢,沒有絲毫不耐煩,藍寶石般的眼睛里沒有絲毫的嫌棄、施舍或憐憫,只有純粹的、感同身受的善意和一種堅定的“我想幫你”的溫柔。
那道光,和那雙清澈見底、充滿善意的眼睛,像一道劈開厚重陰云的陽光,又像寒冷冬夜里突然點燃的溫暖壁爐,驟然刺破了他周圍冰冷絕望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孤獨。
他的眼眶瞬間紅了,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毫無預兆地涌出,迅速滾落,混著臉上的灰塵和污垢,沖出一道道狼狽卻真實的淚痕。
他沒有立刻去接那面包,而是抬起顫抖的、臟兮兮的小手,猶豫著,仿佛想要碰一碰那道光,確認這不是因為他過度饑餓而產生的又一個轉眼即碎的殘酷幻夢。
伊莎琳娜沒有躲閃,反而將面包又往前穩穩地送了送,直接放到了他猶豫不決、微微顫抖的手里。
指尖有短暫的觸碰,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手的冰涼、粗糙,甚至還有細微的傷痕。
面包那真實而溫暖的觸感,那沉甸甸的重量,終于徹底擊垮了小男孩的心防。
他猛地低下頭,瘦小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發出壓抑不住的、小獸受傷般的嗚咽聲。
他緊緊攥著那塊面包,像落水者死死攥住唯一救命的浮木,仿佛從那最簡單的食物里,汲取到的不僅僅是緩解饑餓的能量,更是一種名為“被看見”、“被關懷”、“被拯救”的溫暖和希望。
他抬起頭,淚眼模糊地望著伊莎琳娜,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努力地想說什么道謝的話,卻最終只是化作更洶涌的淚水和一個笨拙的、充滿無盡感激的、重重的點頭。
就在這時,索西婭夫人和伊努斯特找了過來。
“琳琳!你怎么跑這里來了!嚇死我了!”伊努斯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妹妹的胳膊,警惕地看了一眼那個哭得不能自已、渾身臟污的小男孩,下意識地想將妹妹拉遠一些,語氣里帶著擔憂和不贊同。
索西婭夫人看著眼前的景象,目光掃過女兒手中空了的油紙,那個緊攥著面包、仿佛抓住了全世界、哭得渾身顫抖的小男孩,以及女兒眼中那尚未褪去的復雜情緒——那里面有同情,有堅定,還有一種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仿佛經歷過什么的深刻共鳴。
美麗的貴婦人瞬間明白了什么,她沒有立刻說話,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心疼、了然的柔和,以及一絲淡淡的、對女兒這份過早顯露的善良與勇敢的擔憂。
伊莎琳娜被哥哥拉著站起身,卻一步三回頭,目光緊緊鎖在那個小男孩身上。
小男孩也抬起淚眼,努力地望向她,那雙被淚水徹底洗凈的眼睛里,充滿了無盡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感激和一種近乎虔誠的仰望。
那一眼,仿佛要將這灰暗生命中唯一降臨的光明和溫暖,將這黑暗中毫不猶豫向他伸出援手的小小救贖者的身影,深深地、永遠地刻入靈魂最深處。
直到被母親和哥哥帶著離開,重新匯入熱鬧繁華、陽光普照的人流,伊莎琳娜仿佛還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灼熱的、充滿感激與仰望的目光。
心底那份因為前世冰冷記憶而泛起的寒意和刺痛,似乎正被另一種溫暖的、充實的、名為“給予”和“拯救”的情緒悄悄撫平、取代。
她不由自主地更加握緊了母親溫暖的手,另一只手也主動地、緊緊地牽住了身邊哥哥的手。陽光灑在身上,市集的喧囂包裹著耳膜,家人的溫度從交握的手心傳來。
很溫暖……她默默地想,現在的一切……真的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