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北林學院窗外那條不知名的小溪，看似緩慢，卻在不經意間悄然流淌。轉眼間，開學初的陌生和拘謹，在203宿舍這個小天地里，被一種奇妙的、帶著煙火氣的暖流悄然融化。這股暖流的核心，是喬哥那仿佛取之不盡的零花錢，和?？悼的欠路鹩貌煌甑臒崆椤?

淡淡的生活，也因為這股暖流，悄然發生著變化。

大嘴張鐵柱，作為淡淡在廠區家屬院一起長大的死黨，雖然分在了不同的學院，住在新宿舍樓，但距離并沒有隔斷他們的聯系。計算機系的課程似乎并沒有磨滅大嘴對“老張頭兒包子鋪”的憧憬，反而讓他對“電腦收錢”更加執著。他幾乎每天都要往203跑，要么是下了課順路過來嘮嗑，要么是周末拉著淡淡去網吧包夜。

很快，大嘴那粗獷的嗓門、自來熟的性格和毫無心機的笑容，就毫無障礙地融入了203這個小團體。他和牛康康尤其投緣，兩人都是力氣大、嗓門大、心思簡單直白，湊在一起，能把宿舍屋頂掀翻。喬哥對這種接地氣的熱鬧似乎并不反感，反而覺得挺有意思，偶爾還會加入他們關于“包子鋪連鎖帝國”和“高科技盜墓工具”的胡侃海吹。楊濤則總是微笑著在一旁聽著，偶爾推推眼鏡，插一兩句溫和的點評，像在欣賞一場有趣的民間藝術表演。

而淡淡，這個原本習慣縮在角落的沉默者，也被這股日益高漲的熱鬧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動。

“包夜！包夜！兄弟們！今晚必須整起來！新區開服！首殺獎勵賊拉豐厚！”大嘴一腳踹開203的門，人還沒進來，那破鑼嗓子就震得窗戶嗡嗡響。他剛上完下午的計算機課，書包還斜挎在肩上，臉上帶著興奮的紅光。

牛康康正坐在上鋪啃著一個巨大的、夾滿了咸菜和辣椒醬的饅頭（這是他剛從食堂打回來的），聞言立刻把最后一口饅頭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包夜？好?。∥疫€沒去過網吧呢！聽說里面賊熱鬧！電腦屏幕老大個了！”

喬哥正斜倚在下鋪，用平板電腦看NBA直播，聞言頭也不抬：“行啊，正好無聊。老地方？”

“那必須??！‘極速風暴’！老板我熟！給咱留機子！”大嘴拍著胸脯保證。

楊濤正坐在桌前，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著，似乎在整理筆記。他聞言抬起頭，推了推眼鏡，臉上露出溫和但略顯猶豫的表情：“包夜啊……我明天早上還有專業課……”

“哎呀！楊濤！別掃興?。　迸？悼祻纳箱佁较履X袋，“就一晚上！少睡點覺死不了人！咱考古系的課，聽不聽不都那樣嘛！走走走！”

“就是！考古學那點東西，翻來覆去就那些破罐子爛瓦片，有啥好聽的！”大嘴也在一旁幫腔。

楊濤無奈地笑了笑，看著眾人期待（主要是大嘴和牛康康）的目光，最終點了點頭：“好吧，那……就這一次?！?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坐在靠門上鋪、正對著手機發呆的淡淡身上。

“淡兒！別裝死！趕緊的！”大嘴直接走過去，一把拍在淡淡的床沿上。

淡淡抬起頭，眼神還有些茫然。他其實不太想去。包夜意味著額外的開銷，哪怕只是十幾塊的網費和幾瓶廉價飲料的錢。而且熬夜對他來說，第二天會格外疲憊。但他看著大嘴那張興奮的臉，牛康康那亮晶晶的眼睛，喬哥那副“無所謂但你去我就去”的表情，還有楊濤那帶著點妥協的微笑……

“嗯?！彼罱K還是應了一聲，聲音不高，但足夠清晰。

“歐了！五連坐！今晚血洗新區！”大嘴興奮地一揮拳頭。

“極速風暴”網吧坐落在學校后門那條被學生們戲稱為“墮落街”的小巷子里。煙霧繚繞，空氣污濁，混合著汗味、泡面味、劣質香煙味和無數臺電腦主機散發的熱浪。鍵盤的敲擊聲、鼠標的點擊聲、玩家激動的叫罵聲和勝利的歡呼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頭暈目眩的聲浪。

五個人擠在一排機位上。喬哥熟練地刷卡開機，動作瀟灑。大嘴和?？悼迪駜蓚€剛進城的土包子，對著巨大的曲面屏顯示器嘖嘖稱奇，興奮地研究著鍵盤鼠標。楊濤則微微蹙著眉，從口袋里掏出濕巾，仔細地擦拭著鍵盤、鼠標和桌面，動作一絲不茍。

淡淡坐在最邊上，默默打開電腦。他不太玩游戲，對大嘴和牛康康咋咋呼呼要沖新區首殺的行為興趣缺缺。他習慣性地打開瀏覽器，輸入了幾個招聘網站的網址。周末兼職的信息他一直在關注，但合適的很少。家教要求高，發傳單太耗時間，餐館服務員又常常和上課時間沖突。他滑動著鼠標，眼神有些黯淡。

“淡兒！發啥呆呢！進組進組！就等你了！”大嘴在旁邊推了他一把，屏幕上是一個花花綠綠的游戲界面。

淡淡回過神，嘆了口氣，關掉網頁，點開了那個被大嘴強行安裝的游戲圖標。他操作著角色，笨拙地跟在隊伍后面，像個可有可無的掛件。?？悼祫t完全沉浸在游戲里，大呼小叫，指揮著屏幕上那個穿著簡陋盔甲的角色沖鋒陷陣，仿佛自己真是戰場上的將軍。喬哥玩得比較休閑，技術卻意外地不錯，偶爾還能指點一下大嘴和?？悼怠顫齽t安靜地玩著一個畫面精美的單機游戲，操作精準，神情專注。

后半夜，網吧里依舊喧囂。大嘴和牛康康因為搶一個BOSS歸屬權吵得面紅耳赤，喬哥在一旁笑著勸架。楊濤已經靠在椅背上睡著了，眼鏡滑到了鼻尖。淡淡則感覺眼皮越來越沉，胃里因為喝了太多廉價可樂而有些翻騰。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看著屏幕上閃爍的光影，聽著耳邊同伴們模糊的爭吵和笑聲，一種奇異的、帶著點疲憊的溫暖感包裹著他。這種置身于喧囂之中的感覺，和他過去習慣的、死寂的孤獨，截然不同。

除了網吧包夜，籃球場也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喬哥球技不錯，動作瀟灑，投籃精準，是場上的核心。大嘴和?？悼祫t完全是力量型選手，橫沖直撞，搶籃板、卡位毫不含糊，雖然技術糙了點，但氣勢十足。楊濤運動神經一般，但跑動積極，偶爾也能投進個把球。淡淡則更多時候是防守和傳球，他體力不算好，但勝在腳步靈活，搶斷積極。

一場球下來，幾個人都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渴死了！走！買水去！”牛康康抹了把臉上的汗，嚷嚷著。

“走！我請！”喬哥習慣性地接口，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朝場邊的小賣部走去。

“喬哥威武！”大嘴和?？悼盗⒖虤g呼起來。

楊濤和淡淡跟在后面。楊濤拿出自己的水壺，小口喝著自帶的溫水。淡淡則默默看著喬哥在冰柜前，隨手拿了幾瓶冰鎮的運動飲料，遞給大嘴和牛康康，又拿了一瓶遞給淡淡。

“謝了，喬哥?！钡舆^冰冷的瓶子，手心傳來一陣涼意。

“客氣啥?！眴谈鐢[擺手，動作自然隨意，仿佛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淡淡擰開瓶蓋，冰涼的液體滑過干渴的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舒暢。他看著喬哥那張因為運動而泛紅、卻依舊帶著點漫不經心優越感的臉，心里那點因為接受饋贈而產生的別扭感，似乎也在這種習以為常的氛圍中，漸漸淡化了。喬哥的請客，似乎真的不是為了施舍，更像是一種習慣，一種維持團體氛圍的潤滑劑。

吃飯，尤其是去校外改善伙食，更是喬哥展現“鈔能力”的主場。

“老地方”燒烤攤是他們的據點之一。油膩膩的折疊桌，塑料凳子，炭火升騰的煙霧混合著肉串的焦香。?？悼悼偸菗屩c菜，羊肉串、牛肉串、雞翅、板筋、韭菜、金針菇……點得滿滿當當，嘴里還不停念叨：“這個好吃！那個也來點！喬哥請客，別客氣！”

喬哥通常只是笑笑，任由牛康康發揮，偶爾補充一句：“再來一打冰鎮啤酒?！?

大嘴則負責擼串，動作豪邁，風卷殘云，嘴里塞得滿滿當當還不忘夸贊：“唔…香！真香！比咱廠區那破攤子強多了！”

楊濤則比較斯文，用紙巾仔細擦拭著簽子頭，小口吃著，偶爾提醒?？悼担骸翱悼担虏擞悬c老了?！?

淡淡坐在角落里，安靜地吃著。他吃得不多，動作也慢。喬哥點的東西總是很豐盛，他盡量挑些便宜的素菜吃。當喬哥把一大把肉串推到他面前時，他會低聲說句“夠了”，然后默默接過一兩串。

結賬的時候，永遠是喬哥最自然的時刻。他看也不看賬單，直接掏出錢包，抽出一張或幾張紅色的鈔票遞給老板，動作流暢得像呼吸一樣自然。

“喬哥敞亮！”?？悼悼偸堑谝粋€豎起大拇指。

“謝了喬哥！”大嘴也拍著肚子附和。

楊濤會微笑著點點頭：“謝謝喬哥。”

淡淡也會跟著低聲說一句：“謝了?！?

喬哥擺擺手：“小意思，大家吃好就行?！?

走出燒烤攤，夜晚的涼風吹散了身上的油煙味。幾個人勾肩搭背（主要是大嘴和?？悼担?，說說笑笑地走在回校的路上。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淡淡走在稍后一點的位置，看著前面喧鬧的同伴。喬哥的闊綽，?？悼档膶嵳\，大嘴的粗獷，楊濤的溫和……這些原本與他格格不入的特質，此刻卻交織成一種奇特的、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他兜里那個用舊報紙包裹的藥瓶，似乎也變得不那么沉重了。母親嚴萍的電話還是會打來，聲音依舊虛弱，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慮和嘆息，但似乎也少了幾分絕望的哭腔。淡淡會簡單匯報幾句學校的情況，說“還行”、“挺好的”、“錢夠用”。他很少提喬哥請客的事，只是說“室友都挺好”。

這種“挺好”，是真實的。它來自于一次次網吧里并肩作戰（雖然他只是個掛件），來自于籃球場上汗流浹背的奔跑和傳球，來自于燒烤攤煙霧繚繞中遞過來的肉串和冰涼的啤酒瓶，更來自于喬哥那一次次看似隨意、卻恰到好處地化解了他囊中羞澀窘境的請客。

淡淡那顆習慣了冰冷和防備的心，在這股由喬哥的金錢、?？悼档臒崆?、大嘴的粗線條和楊濤的溫和共同匯聚成的暖流中，那層堅硬的冰殼，正悄然無聲地、緩慢地融化著。雖然融化得很慢，但確實在融化。他不再總是縮在角落，偶爾也會在?？悼岛痛笞斓暮┲胁迳弦粌删?，雖然聲音不大。他會在喬哥遞過飲料時，坦然地說聲“謝了”。他會在楊濤提醒他注意某個知識點時，點點頭說“知道了”。

生活依舊沉重，前路依舊迷茫。但至少，在這間小小的203宿舍，在這群性格迥異卻意外合拍的室友（加上一個死黨大嘴）身邊，顧淡這個別人眼中的“小趴菜”，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并非來自于血緣的、粗糙卻真實的暖意。這股暖意，像寒冬里的一杯劣質烈酒，嗆喉，卻足以暫時驅散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