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最后一場雪終于停歇。鉛灰色的云層被陽光刺破，將大胤皇宮層層疊疊的琉璃瓦映照得金碧輝煌，恍如九天瓊宇。然而這輝煌之下，權力帶來的冰冷卻深入骨髓。厚重的朱紅宮門次第洞開，如同巨獸張開大口，將一群群來自各地、懷揣不同心思的少女，如同溪流匯入汪洋般引入神武門——這天下最華麗也最森嚴的牢籠。

蘇心語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微垂眼睫，眸底最后一絲屬于蘇府的冰冷恨意悄然斂去。蘇府，那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魔窟，她親手點燃的復仇之火，終于將披著人皮的魑魅魍魎燒了個干凈。如今踏入這更幽深、更華麗的牢籠，她所求的，不過是一方無人再能算計于她的安穩(wěn)之地——至少，在她積蓄足夠力量之前，如此。

“新晉秀女，列隊——！”尖細的嗓音拖著長長的尾調，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割裂了空氣。

蘇心語隨著幾十名正值妙齡、衣著光鮮的少女，魚貫步入空曠得驚人的明華殿。高高的穹頂繪著繁復藻井，幾縷天光斜射而入，照亮浮動的微塵。空氣里彌漫著脂粉香和無聲的緊張。

莊嚴肅穆的鐘鼓之聲驟然響起，如同無形巨浪席卷。所有嘈雜瞬間消失，空氣凝固，只剩一片壓抑的心跳聲擂鼓般回蕩。

“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尖細唱喏穿透寂靜。殿內所有人齊刷刷矮身，額頭觸上冰冷青石。蘇心語清晰感受到石板縫隙殘留雪粒的寒意。

死寂中，沉穩(wěn)而富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尖上，最終停在儲秀宮前高高的丹陛之上。

皇帝墨今宴身著明黃龍袍，金線盤龍折射刺目光暈。他面色蒼白，眉宇間鎖著深重的疲憊，腳步雖力求沉穩(wěn)，卻難掩一絲遲滯?；屎竺夏舷碇瘌P袍，小心攙扶著他落座，眼神里滿是毫不掩飾的關切與憂慮。

“咳咳，平身?！被实鄣穆曇舻统?，帶著奇異的穿透力，聽不出喜怒，只有俯瞰眾生的漠然，細聽卻有沙啞虛弱。

蘇心語隨眾人起身垂首，目光落在腳前三寸。眼角余光卻精密捕捉：皇帝扶著白玉欄桿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卻在微微顫抖。

無形的天威沉重得令人窒息。周圍秀女牙齒打顫的心聲幾乎要化作實質：‘天威……’‘看我！一定要看到我！’‘龍袍……那就是天子……’

蘇心語屏息維持平靜，內心狂瀾翻涌：【主宰生死的帝王？呵，不過一具被病痛拖垮的軀殼，一個會呼吸的權力象征罷了。】她對自己的定位無比清醒——暫避風頭，伺機而動，絕非攀附。

秀女們按著司禮太監(jiān)的唱名，五人一組，次第上前，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行叩拜大禮。裙裾摩擦地面的窸窣聲，珠釵輕顫的微響，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的細微喘息，交織成一片令人心慌的背景音。

“臣女謝氏，拜見皇上，皇后娘娘，愿皇上、皇后娘娘萬福金安！”嬌柔婉轉的聲音響起。

“起。”皇帝的聲音自高處傳來，依舊疏淡漠然，目光飄渺，帶著倦怠。

皇后孟南汐端坐鳳椅，唇角含著恰到好處的雍容笑意，目光溫和掃過每一個跪拜的秀女，不時溫聲詢問幾句籍貫、年齡、家中父母可安好。母儀天下，寬厚仁慈，無可挑剔。

“下一位，國子監(jiān)祭酒蘇子寧之女蘇氏心語——”

蘇心語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對繁文縟節(jié)的本能厭煩。她蓮步輕移，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間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并非刻意模仿的閨閣步態(tài)，而是融合了現代儀態(tài)訓練的優(yōu)雅與古代審美要求的端莊。肩頸舒展，脊背挺直，行走間裙擺如靜水微瀾，絲毫無聲，每一步都精準踏在節(jié)奏上。

她走到御座前約十步處，斂衽，下拜。動作流暢自然，毫無滯澀，如同精心排演過千百遍的舞步，賞心悅目。

“臣女蘇心語，叩見皇上，皇后娘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甭曇羟邈鰫偠桓卟坏?，如珠落玉盤，清晰回蕩。

就在她俯身叩首的瞬間，一道清晰得如同在她耳邊炸響的心聲，毫無預兆地涌入腦海：【好個絕色胚子！這通身的氣派，容貌太盛，恐非善類！此女若留，必成心腹大患！得想個法子…】

這聲音帶著極力掩飾卻依舊尖銳的忌憚與冰冷殺意，赫然來自那端坐鳳位、笑容溫婉的皇后！

蘇心語心頭猛地一跳，叩首的動作卻分毫未亂，低垂的眼睫掩住了眸底瞬間掠過的寒光與譏誚：【呵，賢良淑德？畫皮罷了！這心腸，比柳氏染鳳仙花汁的指甲還紅得刺眼！】

皇帝似乎被蘇心語這一套行云流水的儀態(tài)吸引，飄渺的目光終于收回，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帶著審視，像在評估一件稀罕的瓷器。

“蘇氏女？”皇帝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抬起頭來?！?

蘇心語依言，緩緩抬起臉龐。殿內幾縷天光恰好落在她身上，照亮了欺霜賽雪的肌膚。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一雙眸子清澈如秋水，眼尾天然微揚，清純中隱含著不自知的嫵媚。極淡的妝容，越發(fā)顯得天生麗質，清艷難言。在一眾環(huán)佩叮當的秀女中，她干凈得像一株初綻的白玉蘭。

【病氣未消，弱質纖纖?！恳粋€冰冷清晰、絕對評估的心聲如冰針刺入腦海！【倒是……有幾分林下之風，可惜，過于清寒易折?！?

【易折？】蘇心語心底冰寒嘲弄翻涌，【眼神倒毒！可惜，你看走眼了！本小姐是百煉鋼，不是琉璃盞！】她面上卻蒼白柔弱更甚，臉頰泛起病態(tài)紅暈，眼睫如受驚蝶翼微顫，將那份“易折”演繹得淋漓盡致。

皇帝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略長一息，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欣賞，隨即又歸于深潭般的平淡。他并未多言，只微微頷首。

皇后臉上的笑容依舊完美無瑕，甚至更柔和了幾分，溫聲道：“蘇家小姐果然好儀容，瞧著就讓人心生歡喜。起來吧?！薄竞?，狐媚惑主的東西！這張臉……絕不能讓她有靠近陛下的機會！】

蘇心語內心毫無波瀾：【喜歡？指甲都快掐進鳳椅扶手里了吧？裝，您接著裝?！棵嫔蠀s恭謹溫順：“謝皇后娘娘夸贊。”她依言起身，姿態(tài)依舊無可挑剔，安靜地退至一旁。

皇帝的目光似乎隨著她的身影移動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隨即被一陣壓抑的咳嗽打斷。他掩住唇，肩背微顫，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屎罅⒖虄A身，低聲詢問，眼神中的憂慮幾乎要溢出來。

殿內剛剛因蘇心語驚艷亮相而略有波動的空氣，瞬間再次凝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隱晦地聚焦在那位主宰著她們命運、此刻卻顯得如此脆弱的帝王身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會如何影響這場才剛剛開始的選秀？蘇心語這朵過于耀眼的“白玉蘭”，是就此被皇后的忌憚碾落成泥，還是…會因為這病龍一念間的微瀾，而迎來意想不到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