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蘇心語準備起身退下時，鳳座上，那平緩得毫無波瀾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精準地叫住了她：

“蘇才人。”

蘇心語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保持著跪姿，微微抬首，目光垂落在皇后那繡著繁復金鳳的裙擺上：“臣女在。”

皇后并未看她，目光似乎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指尖又開始無意識地撥動起那串迦南香佛珠。

“本宮聽聞，”皇后的聲音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探究，如同在閑話家常，“前些日子在聽雨軒，你應對得體，進退有度，連陛下都贊了一句‘明白人’？”她終于微微側首，目光再次落到了蘇心語低垂的頭頂，那目光如有實質，帶著審視的重量，“小小年紀，能有這份沉穩，倒是……不易?！?

殿內剛剛因賞賜而稍稍緩和的氣氛，瞬間又凝滯了。無數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再次聚焦在蘇心語身上。這一次，那些目光里的意味更加復雜難辨——探究、嫉妒、忌憚、幸災樂禍……皇后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看似褒獎，實則將她推到了比剛才更兇險的風口浪尖。

（內心OS：果然來了！在這等著我呢！‘明白人’？陛下隨口一句話也能被您拿來當刀使？這深宮里的刀，真是一把接一把，沒完沒了?。?

蘇心語只覺得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緊緊貼在里衣上，冰涼一片。她能感覺到皇后目光的銳利，如同冰冷的針尖抵在皮膚上。袖中的指甲再次深深掐進掌心，那清晰的痛楚讓她混亂的心神強行拉回一絲清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鳳池宮特有的、混合著沉水香和冰冷塵埃的氣息涌入肺腑。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是一片恰到好處的惶恐與感激，眼神清澈見底，帶著新人才有的、不諳世事的純然：

“回稟皇后娘娘，”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微顫，清越中透著無比的誠懇，“臣女愚鈍，當日不過是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有負天恩，有負貴妃娘娘教誨，更恐……有損皇后娘娘統御六宮之德。”她將姿態放到最低，言語間將自己那日的應對全數歸結于惶恐和謹記本分，更是巧妙地將“明白人”的贊譽，不動聲色地轉嫁到了皇后統御有方的功勞上。

“至于陛下……陛下日理萬機，心系社稷，一句隨口之言，是臣女幾世修來的福分，豈敢妄自揣測圣意？臣女只知恪守本分，安守一隅，絕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今日得娘娘金口玉言，更是惶恐無地，只盼能在娘娘慈輝之下，效仿諸位姐姐，安分度日，為娘娘分憂萬一?！彼脑捳Z清晰而流暢，每一個字都帶著十二萬分的恭謹和謙卑，滴水不漏地將那可能招禍的“明白人”贊譽化解于無形，更將自己牢牢定位在“安分守己”、“仰望皇后慈輝”的位置上。

一番話說完，殿內再次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靜。

皇后的目光在蘇心語那張寫滿誠摯惶恐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里，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一絲更深的探究？抑或只是一點無趣的漠然？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隨即，那抹高深莫測的、帶著倦怠的淺笑重新浮現在皇后唇邊。她緩緩收回目光，指尖的佛珠再次發出規律的輕響。

“嗯?！彼坏貞艘粋€字，聽不出任何情緒，“安分守己，很好。”

“本宮記下了?！?

“記下了”三個字，被她用那種特有的、毫無起伏的語調說出來，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分量。像是一枚無形的印章，帶著冰冷的印泥，烙印在了蘇心語的脊背上。

“都跪安吧。”皇后似乎徹底倦了，微微闔上眼，揮了揮手，不再看任何人。

“臣妾等告退。”

如蒙大赦般的告退聲響起。眾人再次整齊地行禮，動作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匆忙，依次躬身退出這令人窒息的鳳池宮大殿。

蘇心語隨著人流退出，腳步沉穩，背脊挺直，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言語交鋒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只是無人看見，在踏出那高高的門檻，重新被外面雖冷冽卻自由得多的空氣包圍時，她攏在袖中的雙手，指尖仍在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

陽光有些刺眼，落在她手中那支皇后賞賜的赤金鑲紅寶蜻蜓點水步搖上。那純金打造的蜻蜓翅膀薄如蟬翼，精雕細琢的紋路在日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芒，紅寶石鑲嵌的眼睛閃爍著血滴般濃艷的光澤。

蘇心語低頭看著它。

（內心OS：記下了？呵……好一個‘記下了’。這深宮里的刀，果然從來不止一把。貴妃的明槍易躲，皇后的暗箭……這鑲著紅寶的‘蜻蜓’，怕是沾著血才飛得穩吧？）

她抬起頭，目光掠過重重巍峨的宮墻，投向更遠、更深的未知天際。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她攏了攏衣袖，將那支冰冷沉重的步搖握得更緊了些，指尖觸碰到那尖銳的簪尾，帶來一絲清晰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