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雪紛紛，猶是故人歸。

九重天外的罡風刮了三千年，刮得楚卿一身仙骨都快褪成凡胎。

他被鎖在諸天神殿最高處的穹頂之下，四肢百骸纏著鎖鏈，那鎖鏈是用破碎的天道碎片熔鑄的，每一寸都在吸食他的生機。

白日里，他是維持三界秩序的“天道”，要聽萬神禱言，要調風雨時序。

要將那些所謂的“仙緣”掐算得一分不差——就像當年有人把“飛升成仙”這份“天大機緣”算到他頭上一樣。

到了夜里，鎖鏈會收緊，將他白日里吸納的濁氣盡數灌回體內。

三千年，他看著自己親手算出的“仙途”上，再沒有一個修士能真正踏過飛升的門檻。

九重天上的靈氣越來越稀薄，下界的靈氣更是如同枯竭的河床，連化神期都成了奢望。

這日午后，殿外傳來諸神的爭執聲。

“下界的那幾個螻蟻又來求問飛升路，這都第幾回了？直接告訴他們，天道有常，此乃劫數便是。”

“可昆侖宗是楚卿……是那位的出身地，若是徹底斷了念想，怕是不妥。”

“不妥？他如今不過是咱們手里的囚徒，難不成還能掀了這天不成？”

楚卿垂著眼，指尖劃過冰冷的鎖鏈。

三千年了，他早已不是那個能一怒之下焚盡修為斬天道的劍修，可聽到“昆侖宗”三個字時，心口那處早已死寂的地方，還是顫了顫。

七歲入道那年，昆侖山上的雪下得極大，師父把他裹在厚厚的狐裘里，指著漫天飛雪說：“徒兒，劍修的道，就是要在絕境里開出一條路來。”

十五歲引劍入體，他在劍冢里待了整整三個月，周身經脈被劍氣割裂又重塑。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可握住那柄伴生古劍時，他分明聽見了山風里傳來的喝彩。

百年成劍仙，他踏碎昆侖絕頂的云海，身后是數千弟子的叩拜，師父站在最前方，白發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只說：“去吧，看看你要的大道。”

然后他就看見了那場天大的騙局。

所謂飛升，不過是把修士的修為抽離，化作九重天上諸神的養料。

所謂仙界，是用無數修士的骨血鋪成的牢籠。

他從一重天殺到九重天，劍鋒所指，仙官潰散，神佛避易。

千年征戰，他斬了七十二位上神，踏平了九十九重仙宮，最后站在天道面前，看著那張由無數謊言編織成的臉，笑了。

“原來所謂天道，也會做賊心虛。”

他焚了自己苦修百年的劍仙修為，那是他的根，是他的命。

可他還有心，一顆從昆侖山雪地里焐熱的、從未變過的劍心。

他以心為祭，化作最烈的劍，斬碎了那虛偽的天道。

然后，他就成了新的“天道”，被鎖在了這里。

“咚——咚——咚——”

殿外傳來沉悶的鐘聲，是昆侖宗在敲喚仙鐘

三千年來，這鐘聲越來越微弱，今日卻異常執著，一聲接著一聲，撞在殿宇的梁柱上，也撞在楚卿的心上。

他緩緩抬起手，掌心抵住鎖鏈。

三千年的壓制，他體內的力量早已變得駁雜，可那屬于劍修的鋒銳，藏在最深處。

“咔啦——”

第一聲碎裂聲響起時，諸神還以為是錯覺

直到第二聲、第三聲接連傳來，穹頂之上的鎖鏈如同蛛網般蔓延開裂痕，他們才驚覺不妙。

“楚卿！你敢！”

有上神怒吼著撲上來，卻被楚卿隨手一揮，震得倒飛出去，撞在殿柱上吐出鮮血。

他如今是“天道”，這方天地的規則由他執掌，哪怕只是殘存的權限，也足夠護他周全。

鎖鏈寸寸斷裂，天道碎片的反噬讓他瞬間嘔出一口黑血，可他眼里卻燃起了三千年未見的光。

他扯斷最后一根鎖鏈，身形一晃，已出現在神殿之外。

“諸位，”他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天道’，誰愛做誰做。”

話音未落，他縱身躍下九重天。

沒有仙光護體，沒有法寶傍身，他散盡了最后一絲屬于“天道”的力量，以純粹的肉身，穿過罡風層，朝著那片魂牽夢縈的土地墜去。

下墜的過程漫長而痛苦，罡風刮得他皮肉翻卷，骨骼欲裂。

可他仿佛又回到了千百年前，那個在昆侖劍冢里忍受劍氣割裂的少年，痛，卻清醒。

不知過了多久，他摔落在一片厚厚的積雪里。

熟悉的寒意透過殘破的衣衫滲進來，帶著雪特有的清冽氣息。

他掙扎著抬頭，看見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峰，峰頂那座殘破的殿宇輪廓，依稀是他記憶中的昆侖主殿。

“咳……”他咳了兩聲，血沫濺在雪地上，像極了當年引劍入體時，滴落在劍冢石板上的血。

“誰在那里？”

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帶著警惕。

楚卿轉頭，看見一個穿著灰撲撲道袍的小姑娘，手里握著一柄銹跡斑斑的鐵劍，正小心翼翼地撥開雪叢看他。

小姑娘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臉蛋凍得通紅，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極了昆侖山上最純凈的皚皚白雪。

“我……”楚卿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

小姑娘見他滿身是傷，遲疑了一下，還是跑了過來，從懷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餅子遞給他。

“你是誰？怎么會在這里？這里是昆侖禁地，除了我們昆侖宗的人，沒人能進來。”

“昆侖宗……還有多少人？”楚卿終于擠出幾個字。

小姑娘愣了一下，低下頭，聲音低落下來：“加上我，還有七個。師父說，我們是昆侖最后的火種了。”

她頓了頓，又抬起頭，握緊了手里的鐵劍，“不過師父還說，只要我們還在練劍，昆侖就不算完！”

楚卿看著她眼里的光，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他接過餅子，慢慢咬了一口，粗糧的干澀在嘴里散開，卻帶著一股久違的暖意。

“我叫楚卿。”他說，“我是昆侖宗的弟子。”

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圓：“楚卿？你是……是傳說里那位開山劍祖？”

她顯然不信，畢竟傳說中的劍祖早已飛升成仙，怎么會是眼前這個滿身傷痕、看起來比凡人還虛弱的人。

楚卿笑了笑，沒有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