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的日子，不全是土布褂子那般素凈。就說我們鎮上，過日子的路數分三六九等。混得開的，門檻快讓訪客踩平了；手頭緊的，門前冷落得能養鴿子——誰也不樂意白費腳力，圖不著實在好處。我家就屬后一種，墻根的青苔比親戚還稠。

我那表姐張小曼家，卻是另一番光景。論親戚，繞得遠：我媽二姨的兒子，是她爹。表舅家在鎮上算體面，九十年代初結婚，表舅媽穿的白婚紗，表舅托了三四個朋友才弄來，太陽底下晃得人睜不開眼；表舅的西服，裁縫上門量的，花了上千塊，挺得像新栽的白楊樹。接親的轎車排了一長溜，在土路上軋的印子，比首富家娶媳婦時還深。

我家和她家，好比野地里的蒿子比院里的月季，差著成色。常去走動，街坊的閑話能把人淹了，說我們攀高枝。我媽耳朵軟，最怕這個，兩家便像隔了條河，各過各的。我小時候見小曼，只在過年去二姨奶家，打個照面。她總穿件紅棉襖，袖口繡著歪歪扭扭的梅花，兜里鼓鼓囊囊全是奶糖，見了我，剝糖紙的手也不抬，嚼得嘎嘣響，糖渣子掉在棉襖上。沒常來常往的親戚，就像沒泡開的茶，寡淡，我和她自然熱絡不起來。

小曼跟我同歲，馬尾辮梳得老高，晃悠悠像條小尾巴，發梢系根紅塑料繩，洗得發白。我倆都瘦，穿洗白的藍校服，站一塊兒，活像田埂上并排長的兩株嫩蘆葦。她領口總別枚銀蝴蝶胸針，地攤上兩毛錢買的，針腳松，老往下掉，她就得時不時抬手摁一下，跟摁住個不聽話的螞蚱似的。

命運這玩意兒，專愛開玩笑。小曼六歲那年，表舅在牌桌上紅著眼輸光了家底，家里的老座鐘，再沒敲響過團圓的點兒。表舅媽攥著她的小手走時，院角的老槐樹正落槐花，跟替這碎了的家掉淚。我家呢，像壇餿了的米酒，爹媽吵得沒玩沒了，最后也散了，我跟著媽過活。

偏巧，我倆進了同一所小學，還分到一個班。王老師總笑盈盈地說：“表姐妹該親熱點。”于是四年里，兩張課桌緊挨著，把晨光夕照都填得滿滿當當。

我卻不怎么待見她。五歲那年，我外公沒了。每回見她外公佝僂著背，提個布袋子送她上學，袋子里裝著水壺和手帕，瞅著她進了校門，才一步三回頭地挪，我心里就發酸。她那粉色Hello Kitty水壺，蓋兒總擰不緊，書包側袋常濕漉漉的，可有人疼。我媽忙生計，我得自己背書包，見這光景，胸口像塞了團濕棉花，悶得慌。

小曼還愛出風頭。上課鈴一響，她的手就像雨后的蘑菇，在課桌邊冒出來，指甲蓋涂著淡粉指甲油，準是偷抹她媽的。老師點她，聲音脆生生的，答得又快又準，全班目光聚過來，她臉紅撲撲的，眼里亮得很，嘴角還往上翹，透著股得意。下課跟男孩子們瘋，跳皮筋搶中間，拍洋畫輸了就往兜里揣，男生跟她搶，她往地上一坐，眼淚說來就來，直到人家把畫片讓給她才罷休。這些，在我瞧著，都有點扎眼。

五年級調座位，我不知哪來的膽子。那天陽光斜斜照進辦公室，老師正劃座位表，我捏著衣角，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卻咬著牙說：“老師，我不想跟張小曼坐了。”

老師愣了愣，手里的粉筆停在黑板上，灰簌簌往下掉。推了推眼鏡：“表姐妹，坐一起有個照應。”

我那會兒性子悶，向來別人說啥聽啥，像株順溜的藤蔓。可那天，脖子梗著，沒松口。老師嘆口氣，在表上劃了兩筆，應了。

新同桌是個討喜的姑娘，我倆投緣。她有個鐵皮餅干盒，裝著各色蠟筆，還攢了半盒糖紙。上課在底下遞紙條，她畫的小貓會眨眼睛，我畫的小魚吐泡泡，折成方塊，趁老師轉身寫板書，飛快塞過去，紙角蹭著桌面，沙沙響。她的鉛筆盒印著《巴啦啦小魔仙》，我總借她的粉色蠟筆涂小花。日子過得自在，像解開系了四年的繩結。

小曼的新同桌是個轉來的胖姑娘，高高壯壯，說話帶南方口音，把“水”說成“匪”。胖姑娘書包里總裝著糯米糍，小曼常趁她不注意掰半塊，含在嘴里鼓著腮幫子笑，糯米粒粘在嘴角也不擦。胖姑娘不惱，下次把糯米糍藏得更嚴實。后來胖姑娘學會切塊，主動分她一半，小曼嚼著糯米糍，幫胖姑娘理歪了的紅領巾，手卻悄悄把胖姑娘放在桌上的橡皮揣進自己兜里。

就這么平平淡淡過了兩年，教室的掛歷撕到最后一頁，2008年的夏天來了。操場邊的石榴樹掛了青果，該拍畢業照了。

攝影師扛著黑相機站在臺階上，招呼大家靠攏。我站第三排，新同桌挨著我，手里攥著朵剛摘的野菊。小曼在斜對過，正踮腳搶前面男生的棒球帽，馬尾辮甩得像撥浪鼓，發梢的紅塑料繩掉了一根，飄在肩上。全班擠作一團，誰也沒顧上看誰。快門“咔嚓”一響，我望著鏡頭外的白楊樹，小曼八成還在鬧。

后來照片到了我手里，壓在語文課本最后一頁。人群里能找著她，半張臉躲在胖姑娘身后，露著只笑瞇瞇的眼睛，嘴角還沾著點啥；我在另一邊，頭發讓風吹得亂蓬蓬，嘴角抿成條直線。這是小學六年，我倆唯一同框的照片，像兩粒碰巧落在一張紙上的塵土。

本以為這輩子的交情，就到這張合影為止。初中同校，隔兩棟樓，迎面遇上點點頭，像風吹過兩片不搭界的樹葉。她留了齊劉海，額前的頭發總膩乎乎的，背個雙肩包，掛著個大毛絨熊，走路晃晃悠悠，發梢那根紅塑料繩早沒影了。高中她去了縣城，我留市里。高二暑假，我在鎮上書店買習題冊，撞見她跟個女生逛街。她燙了卷發，發梢焦焦的，穿件粉色T恤，領口歪著，看見我愣了愣，嘴動了動沒說話，轉身進了旁邊的飾品店。我捏著習題冊的塑料皮，聽見店里傳來她試耳環的笑，銀鈴似的，有點刺耳，沒停步，徑直回了家。

大學南北各一方，大三暑假回家，聽我媽說，小曼在大學里總逃課，輔導員找了好幾回家長，她媽去學校，在宿舍樓下哭了半天。

表舅再婚生子的消息，像場急雨，悄沒聲兒漫過村頭巷尾。新娘子是鄰村的，進門沒多久生了個大胖小子。婚宴的紅綢，滿月酒的鞭炮，我們家連張請帖的邊兒都沒見著。某天午后，我蹲在村口老井邊，聽嬸子們納鞋底時念叨，才知表舅早有了新家。后來聽我媽說，小曼得知消息那天，在鎮上的橋頭坐了一下午，手里的石子全扔進了河。打那以后，她像從表舅的記憶里給抹了去，過年路上偶遇，表舅的目光能直直從她頭頂越過去，仿佛眼前站著的只是縷抓不住的風。

今年春天，我剛過三十，BJ的海棠開得正好。某天傍晚，微信彈出個好友申請，頭像是朵模糊的玫瑰，加了閃粉特效，驗證消息寫著“我是張小曼”。通過時，窗外的風卷著花瓣打旋。

小曼的消息來得勤，像初夏的雨。頭像隔三差五換，今兒是杯冒熱氣的咖啡，明兒是只瞪眼睛的貓。問我住哪，掙多少，BJ的地鐵擠不擠，連我同事有沒有對象都要打聽。我說在朝陽有份穩當活兒，朝九晚五，她發來個羨慕的表情，跟著句“還是你好”，帶個擦眼淚的動畫。

聊多了，才知這些年小曼的日子。總說表舅表舅媽當年離婚像根刺扎在心里，三十歲的人了，提起來還像含著沒化的黃連。她發語音總帶著零食的咔嚓聲，有時是薯片，有時是瓜子。“我不信那玩意兒，”她咔哧咬口薯片，“領張紙有啥用？”她說處了個男朋友，沒打算結婚，字里行間透著股擰勁兒，像小時候攥著不肯撒手的玻璃彈珠。她發過張合影，男生讓她用卡通貼紙擋了臉，只露只戴黑腕表的手。

“他那人，”某天晚上發來條長語音，背景有洗衣機的嗡嗡聲，“穿得土掉渣，上次跟他逛商場，居然涼鞋配襪子，笑得我牙都酸了。”頓了頓，咔嚓咬碎顆瓜子，“一個月就掙那倆錢，還嫌我亂花，他懂個屁，女人就得對自己好點。”我瞧著屏幕，能想見她窩在出租屋的舊沙發里，腳邊堆著沒收拾的快遞盒，瓜子殼吐在茶幾的煙灰缸里——她不抽煙，那煙灰缸是撿的玻璃罐頭瓶。

沒過幾天，她發來張截圖，是朋友圈的派對視頻，香檳塔冒泡，穿西裝的正給女人戴項鏈。“你看人家，”發個嫉妒的表情，“我高中同學，嫁了個開公司的，天天到處玩，哪像我，守著個窩囊廢。”語音帶點哭腔，像真動了氣，“我也想找個有錢的，哪怕年紀大點，至少不用算計著過日子。”她說前陣子托人介紹個做工程的，見面才發現，那人頭頂禿了，手背上還有塊大疤，“看著嚇人，飯沒吃完我就跑了”。

大學畢業后的事，她說得零碎。先在律所待過，后來被開了，沒細說緣由，只說“沒意思”。說那時候總穿高跟鞋，鞋跟磨得歪歪扭扭，還發過張舊照，她穿黑套裙站在律所門口，表情僵硬，高跟鞋確實歪了只。之后沒正經上過班，住男友租的房，在城市邊緣的老小區，窗戶對著片荒地，草長到窗臺高。頭兩年買過成堆的書，考研究生、公務員，準考證攢了厚厚一沓，落榜次數多了，書堆在墻角，蒙了層灰。她拍過張書堆的照片，上頭落著只灰襪子。

“往后呢？”我問。

她隔了半晌才回：“不知道，先找個像樣的活兒干著唄。”帶個攤手的表情。

她也確實試過。說去學美甲，交了五百塊學費，去了三次嫌老板娘兇，再也沒去過；又說開網店賣衣服，進了批廉價連衣裙，堆在床底下，如今八成發了霉。“那些富二代也眼瞎，”有次她憤憤地說，“我長得不比別人差，憑啥沒人看上？”

接下來幾天，她的消息像沒斷的線。一會兒說男友掙得少，不夠她買香水，發張柜臺照片，手指點著瓶金色的，“這個要兩千多，他半個月工資才夠”，字里帶著怨氣，像曬在墻根的咸菜，透著股酸；一會兒說小學同學的近況，誰結了婚，誰換了車，誰在朋友圈曬孩子，她都門兒清，像揣著本翻舊的通訊錄。連誰的孩子報了哪個早教班都知道，說是從同學媽媽的抖音上刷的。

說得起勁的是同學兆書。“她嫁了個有錢的，”語音突然拔高，背景有汽車鳴笛，“憑啥啊？當年她扎倆羊角辮，土得掉渣，哪有我好看？”她發來張兆書的朋友圈截圖，是張在游艇上的照片，兆書戴墨鏡，她特意用紅圈把墨鏡圈出來，“你看這墨鏡，準是假的”。說兆書媽和她媽當年都在鎮超市理貨，如今見了面，兆書媽眼皮都不抬，“連我都不待見，真氣人”。

我勸她：“多少年沒來往，計較這干啥。”

她發來個撇嘴的表情，嘴唇涂得鮮紅，“那不行，傷自尊。”

轉頭又說：“兆書肯定嫁了個丑男人。”語音里透著股興奮，“她朋友圈、微博，啥都發，就是沒見過她男人，‘準是拿不出手。’”

話音未落，她發來兆書的晚餐圖。畫面里，家常炒青菜蔫頭耷腦，糖醋排骨醬汁凝成塊，白米飯在碗里堆得歪歪扭扭。她立馬發語音：“你看這菜，肯定是男人做的，擺盤這么丑，魚鱗都沒刮干凈，也就兆書好脾氣能吃。”

話說完，微信里彈出只捂著嘴偷笑的松鼠表情包，大尾巴掃過對話框，像連虛擬形象都在湊這份熱鬧。

BJ的晚風從窗戶鉆進來，帶點涼意。我看著屏幕上的字，她突然發來條消息，問能不能幫她在BJ找份活兒，“不用太累，工資高點就行”。跟著張照片：她站在出租屋窗前，窗外的荒草沒過窗臺，她穿件皺巴巴的真絲睡裙，舉著瓶可樂，對著鏡頭比耶，嘴角邊沾著點可樂沫。

盯著那照片，忽然覺得，三十年過去，張小曼還是老樣子，像田埂上的野蒿，風一吹，依舊晃得厲害，只是莖稈上多了些歪歪扭扭的刺。那間租來的小屋，像個無形的圈，她抱怨著，掙扎著，最終還是待在里頭，連窗臺上那盆枯了的綠蘿，都懶得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