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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齒輪咬合

隔間里的空氣沉得像吸飽了污水的舊棉胎,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撕裂的肺葉,帶著鐵銹般的滯澀。慘白的光束刺破窗欞厚重的油垢,無力地鋪陳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照亮翻滾懸浮的塵埃,如同無數掙扎的、細小的魂靈。陳默癱在門板床上,意識在腰椎深處那永恒輪回的、如同銹蝕鈍刀反復銼刮粉碎骨縫的劇痛中沉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銳痛,帶來瀕死般的抽搐和喉嚨深處擠壓出的破碎嗚咽。汗水、血水、泥灰混合的污漬在薄褥子上洇開大片深色版圖,散發出濃重的酸餿、血腥和絕望。三十秒的站立是透支靈魂換來的勛章,此刻正以百倍的酷刑追討利息。

額角撕裂的傷口在紗布下火辣辣地灼燒,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錘擂在脆弱的腰椎上,眩暈與惡心如影隨形。他閉著眼,牙關深陷在干裂的唇肉里,枯瘦如鷹爪的手指死死摳著身下粗糙的褥子邊緣,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灰,指甲縫里塞滿黑泥。身體無法控制的微顫,每一次都引爆腰椎深處更猛烈的、碾碎靈魂的劇痛。

然而,在那溺斃般的痛苦深淵底部,一點微弱的火星卻頑強地跳躍。

阿滿的眼睛。

茫然、空洞、布滿血絲,卻最終倒映出那輛沐浴陽光的深藍三輪車。

那聲帶著微弱暖意的“車…好”。

這畫面,這聲音,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刻在意識燃燒殆盡的灰燼里,帶來一種近乎麻痹的、沉甸甸的暖流。值了。殘軀換來了她穿透迷霧的第一眼,第一聲確認。

隔間的薄木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張桂芬探進頭,大嗓門刻意壓成了粗糙的低語:“陳瘸子…還喘氣呢?丫頭…丫頭抱著那橘子,跟抱著金元寶似的,一動不動快半個鐘頭了…”她的聲音里沒了往日的絕對篤定,摻雜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困惑和不易察覺的期待。

陳默渾濁的眼珠極其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目光穿透昏沉的光線和額角紗布的遮擋,死死釘向對面角落的輪椅。

阿滿依舊蜷縮著,寬大的舊外套包裹著瘦小的身軀。她的頭微微低垂,視線凝固在懷中那個橙黃飽滿、散發著清冽微酸氣息的橘子上。空洞的眼底,那層厚重的水霧似乎被這抹飽滿的色彩擾動著,冰層之下,有微光艱難地透出。她枯瘦、蒼白的手指,不再僅僅是虛攏地抱著,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初生般的笨拙和巨大的專注…在冰涼光滑的橘皮上…移動著。

不是撫摸。是探索。

指尖極其輕微地描摹著橘子表皮的紋理,感受著那些微小的、凹凸不平的顆粒。指腹小心翼翼地按壓著相對柔軟的橘蒂凹陷處。動作生澀,帶著巨大的阻力,卻無比專注,仿佛手中捧著的不是水果,而是需要解讀的、來自陌生世界的密碼。

陳默枯槁的胸腔里,那顆被劇痛反復捶打的心臟,猛地被這無聲的探索攥緊了!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酸楚與暖流的戰栗席卷全身!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嗬嗬”聲,帶動著腰椎又是一陣鉆心的銳痛,冷汗瞬間滲出紗布邊緣。

“別動!祖宗!”張桂芬的低吼帶著驚慌,卻不敢靠近,“小楊說了!再動腰就真廢了!你看你的!丫頭看她的橘子!兩不相干!”

不相干?

陳默渾濁的眼底翻涌著巨大的悲愴和不甘。他死死盯著阿滿那只在橘皮上笨拙探索的手,枯槁的手指在身下褥子上無意識地抓撓,留下深深的指痕。他需要回應!用這具殘破的軀殼,回應那無聲的探索!

他的目光,艱難地越過阿滿,投向隔間那扇積滿油污的小窗。窗外,巷子口,那輛深藍色的電三輪在上午的陽光下沉默佇立,車身反射著潤澤的光,后座那兩根加固的光滑扶手鋼管,像兩條沉默的臂膀。

車…好…

那是他們的船。是通往煙火人間的方舟。是他承諾過的歸途。

一股蠻荒般的力量,從枯竭的骨髓深處、從瀕臨碎裂的細胞里,被強行壓榨、點燃!他不再試圖移動腰部,而是將殘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氣,瘋狂灌注到那條飽受摧殘的左臂!

枯瘦的手臂在薄褥子上劇烈地顫抖起來!肌肉賁張,青筋如同老樹虬根般在皮下游走暴突!他死死咬著牙,腮幫肌肉瘋狂跳動,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如同銹蝕齒輪強行轉動的摩擦聲!汗水瞬間浸透腋下的汗衫!

他要抬起這條手臂!哪怕一寸!指向窗外!指向他們的車!回應她的探索!

左臂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捆縛,沉重如山。每一次微弱的抬起嘗試,都耗盡心力,帶來肩胛骨如同碎裂般的劇痛。但他不管!眼中只有那扇窗,那輛車,那只在橘皮上探索的手!

“呃…呃啊…”壓抑到極致的嘶鳴從緊咬的牙關縫隙里擠出。

一寸!兩寸!枯槁顫抖的左臂,帶著千鈞的重量和燃燒靈魂的意志,極其艱難地、如同從泥沼中拔出般…離開了床板!懸在了空中!顫抖著,指向小窗的方向!

就在這驚心動魄的掙扎中——

輪椅上的阿滿,那只在橘皮上探索的右手,動作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下。

她的指尖,停留在了橘蒂附近一小塊相對凸起、紋理更粗糙的橘皮上。

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力度…用拇指的指腹和食指的側面,緊緊地…摳住了那塊橘皮!

不是探索。是抓握!是試圖固定!是…撕扯的前奏!

陳默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著阿滿那只摳住橘皮的手!左臂懸在半空,劇烈的顫抖都仿佛停滯了一瞬!

阿滿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嘴唇抿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那空洞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焦躁?或者…下定決心的狠勁?

她摳住橘皮的手指,極其輕微地…開始用力!向下撕扯!

“嘶…”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橘皮纖維被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隔間里驟然響起!

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的、帶著白色橘絡的、濕潤的橙黃色橘皮,被她極其艱難地…撕了下來!

成功了!

阿滿的動作停滯了一瞬。她低垂的目光,似乎極其極其輕微地…落在了自己拇指和食指捏著的那一小片濕潤的、橙黃的橘皮上。那空洞的眼底深處,仿佛冰層被鑿開了一個微小的孔洞,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光亮…艱難地透了出來。

她沒有扔掉這片小小的勝利品。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捏著這片小小的橘皮,手臂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抬了起來。

目標,不再是懷中的橘子,不再是腳下的水泥地。

而是…艱難地、顫抖地…越過了輪椅腳踏板前那一小塊空間…越過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極其緩慢地…朝著門板床上,那個左臂懸空顫抖、渾濁眼睛死死圓睜、正因激動而劇烈喘息的男人…伸了過去!

她的手臂抬得很低,動作笨拙滯澀,仿佛那小小的橘皮重若千鈞。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那片濕潤的、橙黃的小小橘皮,在她枯瘦的指尖微微顫抖著,在昏沉的光線下,像一枚散發著微光的勛章,又像一顆沉甸甸的、無聲的…果實。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隔間里只剩下陳默粗重如同破風箱的喘息聲,和阿滿手臂移動時衣物摩擦的極其細微的窸窣聲。張桂芬在門口屏住了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圓。

陳默枯槁的身體顫抖得如同狂風中的敗葉。他看著那片被撕下的小小橘皮,看著阿滿那笨拙卻無比堅定地伸向自己的手,看著那片橙黃在昏暗中越來越近…巨大的酸楚混合著足以淹沒一切的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堤防!渾濁的淚水洶涌而出!順著他枯槁憔悴、布滿血污泥污的臉頰瘋狂流淌!他想用那只懸空的、顫抖的左手去接,想吶喊,喉嚨卻被巨大的哽咽和喜悅死死堵住,只能發出急促的、破碎的“嗬嗬”聲!

阿滿的手臂顫抖著,極其艱難地…終于將那片小小的、濕潤的橘皮…遞到了陳默懸在半空、同樣劇烈顫抖的枯槁左手上方。

她的指尖,極其輕微地…松開了。

那片小小的、帶著白色橘絡的、濕潤的橙黃色橘皮,如同秋日枝頭飄落的第一片帶著露珠的葉子,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陳默粗糙、布滿老繭和泥污、因激動而汗濕的掌心。

觸感微涼,濕潤,帶著橘子特有的、清冽微酸的香氣,瞬間刺穿了隔間里所有的渾濁氣息。

阿滿的手臂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軟軟地垂落下來,搭回懷中的橘子上。她依舊低垂著頭,寬大的舊外套掩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剛剛完成了交付的右手,在橘子上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尖。仿佛在無聲地確認,那傳遞出去的重量與回應。

陳默枯槁的左手劇烈地顫抖著,感受著掌心那片小小的、濕潤的、帶著生命清香的橘皮。那涼意,那清香,如同最猛烈的強心劑,注入了他瀕臨枯竭的血管!他不再試圖抬起手臂,而是將那只承接著橘皮重量的左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收攏,握拳,緊緊地、緊緊地…按在了自己劇烈起伏的、滾燙的胸口!

仿佛要將這枚微小的太陽,連同阿滿無聲的回應,一起深深摁進自己的心臟!

他低下頭,額頭抵在緊握的拳頭上,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老獸般的嗚咽聲,混合著滾燙的淚水,悶悶地從他緊捂的口鼻和拳頭縫隙里壓抑地透出來,在寂靜的隔間里回蕩。這嗚咽,不再是純粹的痛苦,更摻雜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喜悅和沉甸甸的歸屬感。

塵埃在昏黃的光束中緩緩沉浮。骨頭湯的濃香重新開始流動。那片小小的橘皮,帶著撕裂的痕跡和清冽的香氣,靜靜地躺在陳默緊貼胸口的拳心,像一個齒輪,終于艱難地咬合了另一個世界的邊緣。隔間通往前店的門縫里,隱約傳來老王頭擺弄水果的窸窣聲,市井的生命力,正透過這微小的咬合,絲絲縷縷地滲入這片絕望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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