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間里的空氣沉得如同浸透了陳血的舊棉絮，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撕裂的肺葉，帶著鐵銹般的腥甜和粘滯的阻力。慘白的光束從窗欞油垢的縫隙里擠入，無力地鋪陳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照亮懸浮翻滾的塵埃，如同無數細小的、掙扎的魂靈。陳默癱在門板床上，意識在腰椎深處那永恒輪回的、如同銹蝕鈍刀反復銼磨粉碎骨縫的劇痛中沉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銳痛，帶來一陣瀕死般的抽搐和無法抑制的、從喉嚨深處擠壓出的破碎嗚咽。汗水、血水、泥灰混合的污漬在薄褥子上洇開大片深色地圖，散發出濃重的酸餿、血腥和絕望的氣息。三十秒的站立是勛章，更是高利貸，此刻正以百倍的酷刑向他追討。
額角撕裂的傷口火辣辣地灼痛，邊緣紅腫，滲著淡黃色的組織液，混合著干涸的血痂和泥灰，糊住了半邊視線。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錘，狠狠擂在脆弱的腰椎上，帶來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和惡心。他閉著眼，牙關緊咬，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摳著身下粗糙的褥子邊緣，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灰色，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泥垢。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痙攣，每一次抽搐都引發腰椎深處更猛烈的、仿佛要將靈魂都碾碎的劇痛。
然而，在那無邊無際的、幾乎要將他溺斃的痛苦深淵底部，一點微弱的火星卻在頑強地閃爍、跳躍。
阿滿的眼睛。
那雙抬起的、茫然、空洞、布滿血絲，卻最終倒映出那輛深藍三輪車的眼睛。
那聲微弱卻清晰、帶著一絲難以言喻溫度的“車…好”。
這畫面，這聲音，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燃燒殆盡的意識灰燼里，帶來一種近乎麻痹的、沉甸甸的暖意。值了。他用這具殘破的軀殼，換來了她穿透迷霧的第一眼，第一聲確認。
就在這時，隔間里響起一陣沉重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
“輕點！輕點！我的老天爺…這老棺材瓤子咋這么沉！”張桂芬帶著哭腔的、刻意壓低的咒罵響起。
“這邊…抬腿…當心腰…當心腰啊！”她丈夫粗重的聲音同樣壓抑著焦灼。
陳默枯槁的身體被幾雙粗糲的手極其艱難地、如同搬運一袋浸透了水的沙石般，從冰冷的地面抬起。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牽扯著腰椎深處毀滅性的劇痛，痛得他眼前發黑，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破舊風箱被砂石堵塞的嘶鳴。汗水、血水混合著泥灰，順著他枯槁扭曲的臉頰和脖頸往下淌。
“哎喲…這血…這泥…臟死了…”張桂芬一邊費力地抬著他的胳膊，一邊忍不住低聲抱怨，聲音里卻沒了往日的絕對兇狠，只剩下一種近乎崩潰的疲憊和茫然。
終于，他被重重地、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放回了那張吱呀作響的門板床上。身體接觸到硬板床的瞬間，腰椎深處傳來的劇痛讓他猛地弓起了身體，如同被燙熟的蝦米，喉嚨里擠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嗚咽，渾濁的淚水混合著額角傷口滲出的血水，洶涌而出。
“別動！祖宗！別動！”張桂芬急得跺腳，聲音帶著哭腔，“小楊！小楊姑娘！你快看看！這…這傷口…還有這腰…”
小楊護士的身影出現在狹窄的隔間門口，她顯然剛從醫院趕過來，臉上帶著來不及平息的喘息和憂慮。她快步走到床邊，動作麻利地檢查陳默額角的傷口和腰部護具的情況，眉頭緊鎖。
“傷口撕裂了，需要重新清創包扎。腰部…劇烈活動后炎癥肯定加重了，必須絕對靜臥！不能再有任何移動！”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目光掃過張桂芬和她丈夫，“你們…唉！怎么就不聽醫囑！”她一邊快速打開隨身的急救包，一邊對張桂芬說，“張姐，打盆溫水來，干凈的毛巾！快！”
隔間里頓時忙亂起來。張桂芬慌慌張張地跑出去打水。她丈夫手足無措地站在角落，搓著沾滿泥灰的大手。小楊護士小心翼翼地剪開陳默額角傷口附近被血污板結的頭發和汗衫領口，動作輕柔卻極其利落地用消毒棉球清理著傷口周圍觸目驚心的泥灰和血痂。冰冷的消毒水觸碰到翻開的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陳默枯槁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了一下，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嘶鳴。
“忍一忍，陳伯。”小楊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安撫，“馬上就好。”
就在小楊專注于清理傷口時，陳默渾濁的、被淚水血水模糊的眼睛，極其艱難地轉動著，穿透隔間里昏暗的光線和忙亂的人影，死死地釘向對面角落——阿滿的方向。
阿滿依舊坐在輪椅上。寬大的舊外套包裹著她瘦小的身體。她的頭，不再低垂。那雙剛剛抬起過、倒映過三輪車光芒的眼睛，此刻正睜著。
空洞、茫然、如同蒙著永遠無法消散的厚重水霧。瞳孔渙散，沒有焦點，像兩塊磨砂的、冰冷的黑石。眼白上的血絲似乎更明顯了些，透露出一種極度的疲憊和難以負荷的陌生感。
她的目光，不再凝固于某一點。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茫然和阻力，如同生銹的指針般，在隔間里茫然地掃視著。
掃過小楊護士俯身忙碌的背影。
掃過張桂芬丈夫手足無措站在角落的龐大身影。
掃過地上那灘尚未清理干凈的、混雜著陳默血水和泥灰的污漬…
最后…極其緩慢地…茫然地…落在了門板床上，那個正在承受清創劇痛、身體因痛苦而蜷縮扭曲、滿臉血污泥灰和淚水的枯槁男人身上。
她的目光在陳默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空洞的眼底深處，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掠過一絲什么。是困惑？是對這巨大痛苦的無法理解？還是被那觸目驚心的血污和扭曲所觸動？
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只有擱在膝蓋上的、那只曾捻過干枯橘皮碎片的右手，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尖。仿佛那殘留的觸感，正通過某種無形的絲線，微微牽扯著她渙散的意識。
陳默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阿滿那只蜷縮了一下的指尖！巨大的酸楚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洶涌的暗流，瞬間沖垮了他因劇痛而筑起的堤壩！更多的淚水混著額角傷口滲出的血水，洶涌而出，順著他枯槁憔悴、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頰瘋狂流淌！他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老獸般的嗚咽，身體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帶動著腰椎又是一陣鉆心的劇痛！
“別動！陳伯！求你了！別動！”小楊被他突然的劇烈反應嚇了一跳，手里的消毒棉簽差點脫手，聲音帶著焦急，“傷口還沒處理好！忍一忍！馬上就好！”
張桂芬端著溫水盆沖了進來，看到陳默這副樣子，又急又氣，想罵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把盆重重往地上一放，濺起水花。“作孽啊…都是作孽…”她低聲嘟囔著，扯過一條還算干凈的毛巾浸濕擰干，粗手粗腳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幫小楊擦拭陳默臉上和脖子上的血污泥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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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創、上藥、包扎。一番折騰下來，陳默如同從水里撈出來又被扔進油鍋滾了一遍，只剩下倒氣的力氣。額角的傷口被覆蓋上了潔白的紗布，腰部被小楊用專業的束縛帶重新固定加固。劇痛依舊如跗骨之蛆，但至少被暫時束縛在了一個相對“可控”的范圍。他癱在門板床上，臉色灰敗，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嘶鳴。意識在劇痛和極度的疲憊中昏沉浮沉。
隔間里暫時安靜下來。小楊交代完注意事項，憂心忡忡地離開了。張桂芬和她丈夫回到前店忙碌，刻意壓低了說話的音量。老王頭無聲地出現在了門口，布滿褶子的臉上滿是沉重的憂慮。他布滿老繭的手在沉甸甸的布口袋里摸索著，掏出一個比以往更大、表皮光滑、橙黃得如同濃縮了正午陽光的橘子。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彎下腰，將這個橘子，輕輕地、輕輕地…滾向了隔間中央那片相對干凈的水泥地。
橘子骨碌碌地滾過冰冷粗糙的地面，帶著泥土和果蠟的氣息，帶著老王頭無聲的期盼和笨拙的關懷…在昏沉的光線下，像一顆散發著微光的、沉甸甸的希望之球，精準地…停在了陳默門板床和阿滿輪椅之間，那片尚未干透的血污泥灰旁。
橙黃飽滿的橘子，與深色的污漬、冰冷的水泥地，形成了刺眼又奇異的對比。
時間仿佛再次被拉長。隔間里只剩下陳默粗重如同破風箱的喘息聲。
老王頭布滿褶子的臉轉向輪椅上的阿滿，目光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無聲的鼓勵。然后，他又看了看床上昏沉的陳默，無聲地嘆了口氣，默默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門。
隔間里陷入了真正的寂靜。骨頭湯的香氣頑固地從門縫里滲入。塵埃在慘白的光束中緩緩沉浮。
阿滿依舊坐在輪椅上。寬大的舊外套包裹著她。她的頭微微低垂著，視線不再茫然地掃視，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初生般的專注和巨大的阻力…落在了地上那個橙黃飽滿、散發著清甜微酸氣息的橘子上。
她的目光在那橘子上停留了很久。空洞的眼底深處，那層厚重的水霧似乎被這抹突兀的、飽滿的橙黃…極其輕微地…擾動了一絲漣漪。仿佛冰封的湖面下，第一次有活物小心翼翼地觸碰了冰層。
然后，極其緩慢地，她那擱在膝蓋上、蒼白得如同透明石膏般的右手…動了。
不是蜷縮。不是捻動。
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肉眼可見的巨大阻力和初生般的笨拙…抬了起來！
枯瘦、蒼白、指節微微凸起的手掌，在昏暗中顫抖著。
目標，正是地上那個停在血污泥灰旁、表皮光滑橙黃的大橘子。
她的手臂抬得很低，動作滯澀得如同生銹的機械臂，仿佛空氣中充滿了粘稠的阻力。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她的目光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專注，鎖定在那個橘子上。
陳默枯槁的身體在昏沉中猛地一顫！渾濁的眼睛極其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住阿滿那只顫抖著抬起的、伸向橘子的手！腰椎的劇痛在這一刻被巨大的、屏息的希冀徹底麻痹！連粗重的喘息都下意識地壓抑下去！
一步。兩步。阿滿顫抖的手臂極其緩慢地縮短著與橘子的距離。
指尖，帶著穿越了漫長冰河紀般的艱難，終于…觸碰到了橘子那冰涼光滑的表皮！
只是一觸。
如同蜻蜓點水。
指尖如同被燙到般，極其迅速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縮了回去！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簾幕般飛快地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那只觸碰過橘子的手，軟軟地垂落下來，搭回膝蓋上，指尖極其輕微地蜷縮起來。
隔間里一片死寂。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陳默吞沒。他枯槁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渾濁的眼底，那剛剛燃起的名為希冀的火焰，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搖曳。
然而，就在那火焰即將徹底熄滅的剎那——
阿滿那只垂落的手，極其輕微地…再次蜷縮了一下指尖。仿佛在無聲地回味那一點冰涼的觸感。
緊接著，在陳默幾乎絕望的目光注視下，阿滿的頭…極其極其緩慢地…再次抬起了一點點。
她的目光，穿透低垂的睫毛，再次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固執…落在了那個橘子上。
然后，那只剛剛垂落的手，再次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抬了起來！
這一次，動作似乎比剛才順暢了一絲絲，顫抖的幅度也小了一點點。
手臂再次伸向地上的橘子。目光死死鎖定。
指尖，再次觸碰到了那冰涼光滑的表皮！
這一次，沒有立刻縮回！
她的指尖，極其輕微地…開始用力。試圖…陷入那堅韌的橘皮！動作依舊笨拙，橘皮光滑，她的指甲短而鈍。但那意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堅定！
她想要…抓住它！
陳默枯槁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劇痛，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他靈魂撕裂的激動！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嘶啞氣音！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死死盯著阿滿那只笨拙用力、試圖抓住橘子的手！腰椎的劇痛在這一刻被徹底遺忘！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極其艱難地、如同生銹的機器般撐起一點上半身！帶動著腰椎一陣鉆心的劇痛，冷汗瞬間涌出，但他毫不在意！他要看著她！親眼看著她抓住它！
阿滿的指尖在光滑的橘皮上徒勞地滑動、摳挖，幾次嘗試都滑開。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嘴唇抿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那空洞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焦躁？或者…不甘？
她停下了徒勞的摳挖。那只蒼白的手，極其緩慢地…改變了姿勢。用整個手掌，笨拙地、緊緊地…覆蓋住了那個橘子！五指如同虛弱的藤蔓，試圖將這顆圓潤的果實攏在掌心！
橘子在她掌心下微微晃動。
她嘗試收緊手指，想要將它抓起。但橘子圓滑，她的手指虛弱無力，幾次嘗試，橘子都從她虛攏的指縫中滑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微微滾動。
一次…兩次…三次…
每一次失敗，她虛攏手指的力度似乎就增加一分，那空洞眼底深處的不甘和執拗就濃重一分。
陳默的心被緊緊攥住，每一次橘子滑脫，都像在他心口剜了一刀。他枯槁的手死死摳著床沿，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渾濁的淚水混合著汗水瘋狂流淌。
終于，在第四次嘗試時，阿滿用整個手掌死死地壓住橘子的一側，利用摩擦力將它固定在冰冷的地面上，同時，拇指和食指極其笨拙地、卻無比堅定地…摳住了橘子相對不那么光滑的蒂部凹陷！
然后，用盡此刻全身的力氣和全部的意志！手臂顫抖著，帶動著整個虛弱的身體都微微前傾！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執拗…向上提起！
橘子，離開了冰冷的地面！
被她極其艱難地、虛虛地…抓在了那只枯瘦、蒼白、此刻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的手中！
成功了！
阿滿的動作停滯了一瞬。她低垂的目光，似乎極其極其輕微地…落在了自己手中那個橙黃飽滿、微微晃動的橘子上。那空洞的眼底深處，仿佛冰層最深處，第一次有微光艱難地穿透，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她沒有扔掉。也沒有立刻看向任何人。
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看著手中的橘子，手臂極其艱難地、顫抖著…彎曲…將那個帶著泥土氣息和生命清香的果實…極其緩慢地…抱向了自己微微起伏的胸口。
像一個在無邊荒漠中跋涉了千萬年的旅人，終于將第一滴甘泉捧在了手心。
陳默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看著阿滿將那橘子抱在胸前，看著她那低垂的、似乎凝視著橘子的側臉。巨大的酸楚混合著一種足以淹沒一切的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堤防！渾濁的淚水如同開閘般洶涌而出！順著他枯槁憔悴、布滿深刻皺紋和血污泥污的臉頰瘋狂流淌！他想吶喊，喉嚨卻被巨大的哽咽和喜悅死死堵住，只能發出急促的、破碎的“嗬嗬”聲！他枯槁的手，下意識地伸向自己緊捂的胸口——那里，貼著皮膚，藏著他用油紙仔細包裹的、阿滿撕給他的那片早已干枯蜷縮的橘皮碎片。
橘子滾過塵埃，帶著清冽的微光，終于被一只從深淵中伸出的手，緊緊地、笨拙地…抱在了懷中。隔間里彌漫著骨頭湯的濃膩、血污的腥銹、汗水的酸餿，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名為“生”的橘子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