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傾盆而下，仿佛九天銀河倒泄，粗暴地砸在渾濁翻騰的江面上。江水已漲，在暗沉天幕的背景下兇猛地涌動著，岸邊青灰色的石堤被徹底吞沒，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汪洋。遠處城市投來的光線被密實的雨簾切割、扭曲、拆解，變得零星而昏暗，無法穿透這片混亂的水域。

一個身影在江邊最陡峭的石堤處踉蹌而行，歪歪斜斜地走著，像個被命運玩壞的提線木偶。沒有傘，渾身的布料緊緊貼著骨架，勾勒出絕望的輪廓，仿佛一個移動的水柱。每邁一步都拖曳著沉重的水痕，更深處是某種難以負荷的靈魂重量。那人攀上了堤壩上濕滑冰冷的圍欄——與其說是攀，倒不如說是被無形的絕望之手硬生生推搡了上去，動作笨拙而僵硬。身子在風雨中危險地搖擺，隨時會跌入那片狂暴的濁浪中。

一輛摩托車刺耳的剎車聲穿透喧囂的雨幕，像一柄鋒利的裁紙刀驟然劃開雨水的悶響。輪胎在濕滑路面驚恐地嘶鳴摩擦，騎手動作迅猛如獵豹，人未停穩已翻身躍下。沾滿泥漿的黃色外賣保溫箱從車上顛落，沉重地砸在地上，無人顧及。騎手甩開礙事的雨披頭罩，露出一張年輕卻布滿水痕、寫滿焦灼的臉，他沒有任何猶豫，爆發出全身的力氣向前沖刺，腳踩進渾濁的積水坑里，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

“停下！別干傻事！”年輕人嘶吼著，每個字都被冰冷的雨水灌進喉嚨，變得支離破碎，卻依舊帶著驚人的穿透力。他猛地撲向前方那個瀕臨堤壩邊緣、身體已經搖搖欲墜的影子，手臂如鐵鉗般箍住對方冰冷潮濕的腰身，爆發出身體里極限的力量。

兩人在堤壩邊緣驚心動魄地搖晃拉扯，生死只懸于一線。腳下被江水沖刷得無比光滑的石面，仿佛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邪異通道。

“撲通！”

不是墜入江水，而是巨大的慣性帶著他們重重摔倒在堤壩內沿狹長、泥濘濕滑的平臺上，身體在濕冷的泥水里滾作一團。水花猛烈濺起，混合著泥土和冰冷的雨。

被壓住的人影爆發出瀕死的野獸般的嚎叫和劇烈掙扎，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在救人者年輕的手背上抓出刺目的血痕。

“滾開！放開我！讓我死！”絕望的嘶吼被雨聲粗暴地吞沒，剩下破碎的回響。

年輕的騎手，被叫做陳實的青年，雙手緊緊箍著那人的肩膀，手指像要嵌入對方冰冷僵硬的皮肉骨骼，用盡全身力氣壓制住他失控般的瘋狂扭動，嘶聲喊道：“醒醒！看看我！不值得！”他喘息劇烈，每一口呼吸都飽嘗著冰涼的水汽，“想想在乎你的人！千萬別松勁！”他反復吼著，聲音幾乎要撕裂喉嚨。

掙扎的力道奇跡般地在年輕騎手的嘶吼和絕望的眼淚中，一點點泄去。癱軟下來的人影在冰冷的泥水里蜷縮，不再發出聲音，只剩下無法抑制的、劇烈抽搐的嗚咽，像一條瀕死的魚。

陳實整個人像被抽掉骨架，脫力地癱坐在泥水里，冰冷的濕意瞬間鉆透單薄的褲子，刺向每一寸皮膚。刺骨的寒意沿著脊椎向上蔓延，心臟卻依然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他渾身發抖。他抹了一把臉，雨水混雜著不知何時流出的淚，流進嘴角，咸澀而冰涼。

他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的車和那沉重的保溫箱。他強撐著站起身，雙腿如同灌滿了沉重的濕沙，步履蹣跚地往回走。視線里只剩下泥濘的地面和冰冷的雨水。

腳下突然被一個半埋于稀爛灘涂淤泥里的異物磕絆了一下，他一個踉蹌，幾乎再次摔倒。什么東西？他皺著眉，下意識地低頭看去，伸腳試圖把那礙事的玩意兒從爛泥里扒拉出來一些。

那是一小段灰褐色、質地粗糙、像鼓鼓囊囊的布袋一樣的東西，一端露在淤泥之外，另一端被污泥和碎石緊緊裹挾著。雨水的沖刷讓它露出一點隱約的顏色和紋理，不像尋常丟棄的麻袋碎片，透著某種說不出的怪異。布袋口露在外面，一根細繩死死扎緊了口子，暗紅色的麻繩，繩結打得很奇怪，像是某種特意編織的花紋結構，此刻在污濁的水洼中透出一種刺眼妖異的光。

陳實彎腰，伸手想把這不知所謂的垃圾撥到一邊，方便自己走路。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粗糲冰冷的布料表面時——一只蒼白僵硬、明顯屬于人類指骨的關節末端，從那破口處的淤泥深處突兀地戳了出來，毫無預兆地暴露在混濁的積水中。雨水迅速沖刷掉其上的稀薄泥漿，那慘白的、屬于一截殘缺小指的形態，在灰暗的光線下無比清晰。

冷雨澆在身上，但那刺骨的寒意已經換了源頭，是從腳底板猛竄上來，蛇一樣盤繞住陳實的脊背。他喉嚨驟然鎖緊，胃里毫無預兆地劇烈翻滾、攪動，那強烈的惡心感涌到嗓子眼，堵得他無法呼吸。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腳下在泥濘中打滑，濕滑的淤泥讓他狼狽地“噗通”跪倒，雙手本能地重重撐在地上。膝蓋和手掌深深陷入冰冷濕透的泥濘里，可他那雙瞪得凸起的眼睛，卻如同被凍結般，死死釘在那截慘白戳出的指骨和其相連的灰布沙袋上，無法移開半分。

他從未見過如此景象，如此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擠壓得他無法發聲。剛才救人的驚險搏斗似乎還在眼前，可眼前的意外發現卻帶來了截然不同的、更加深沉的恐怖。

雨聲似乎變小了，又或者是他自己的耳鳴在喧囂。周遭只剩下自己如同拉風箱一般粗重恐懼的喘息聲。那截指骨就在不到兩尺外的地方，沉默地與他對視著，像一個來自幽冥的問號。

現場被圍起來了。慘白的大型照明燈被高高架起，粗暴地撕裂了江邊沉重的雨幕。強烈的光芒與黑夜形成鮮明的對抗區域，光柱中的每一滴雨絲都清晰得如同實質的玻璃纖維。渾濁的江水在堤岸邊緣來回吞吐，每一次撲打都試圖卷走或淹沒點什么。空氣中彌漫著水腥、濕泥和一種無法言喻的、冰冷腐朽的氣味。

穿著深色橡膠連體防水褲的警員們在臨時搭建的遮雨棚下忙碌，有的小心翼翼地翻動淤泥里的附著物，有的操控著嗡嗡作響的抽水設備降低泥坑的水位。大型警用照明燈投下的影子在泥濘的水面上拉得細長而扭曲，仿佛無數只掙扎伸出的利爪。陳實木然地坐在離現場稍遠的一輛開著車門的警車后排角落，一件干爽但尺寸過大的警用棉大衣裹住了他濕透的上身，提供著聊勝于無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