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吶的尖嘯撕裂了落英城午后的喧囂,喜慶的鑼鼓點敲得震天響,如同密集的鼓點砸在人心上。
長街兩側,人頭攢動,烏泱泱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孩童騎在大人肩頭,伸長了脖子;
商販踮著腳尖,暫時忘了吆喝;
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們,倚著臨街的雕花欄桿,搖著扇子,臉上帶著矜持又掩不住好奇的笑意。
猩紅的綢緞,從長街的盡頭一直鋪陳過來,如同流淌的血河。
八匹雪白神駿的高頭大馬,披紅掛彩,趾高氣揚。
馬背上,是八個身著嶄新錦袍、腰懸利刃的精悍護衛(wèi),眼神銳利,帶著居高臨下的漠然。
在他們身后,是數十名同樣鮮衣怒甲的家丁,簇擁著一頂八人抬的奢華花轎。
花轎通體由名貴的紫檀木打造,雕龍畫鳳,鑲金嵌玉,四角垂著金絲流蘇,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
轎簾緊閉,繡著繁復的鴛鴦戲水圖案,密不透風,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窺探。
唯有那微微顫動的流蘇,泄露著轎中人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
隊伍最前方,一匹格外雄壯的棗紅馬上,端坐著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
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眉宇間卻凝聚著一股跋扈的戾氣,嘴唇很薄,微微上翹,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得意笑容。
正是大將軍王龍最寵愛的二公子,王霸。
他一手輕挽著韁繩,一手隨意地揮著馬鞭,享受著街道兩旁投射來的敬畏、羨慕、嫉妒交織的目光。
今日,是他強納戰(zhàn)王府葉雪為妾的日子。
戰(zhàn)王府?不過是個連乞丐都不如的空殼子!
葉雪?那個水靈的小美人兒,終究逃不出他的掌心!
“吉時到!起——轎——!”
隨著司儀一聲尖利的高唱,鑼鼓嗩吶的聲響攀上了一個新的高峰,幾乎要掀翻屋頂。
迎親隊伍緩緩啟動,如同一條猩紅而傲慢的長蛇,沿著鋪就的紅毯,碾壓著落英城的尊嚴,朝著大將軍府的方向蜿蜒而去。
王霸志得意滿,目光掃過兩側的人群,如同君王巡視自己的領地。
就在這時,他眼角余光瞥見,前方通往大將軍府必經的那條寬敞主街中央,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人。
那人就站在猩紅地毯的正中央,背對著喧囂而來的迎親隊伍。
一身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青色舊衫,在滿街的鮮紅中顯得格格不入,異常刺眼。
身形略顯單薄,但脊梁卻挺得筆直,如同一桿寧折不彎的標槍。
風卷起他額前散落的碎發(fā),露出下方線條冷硬的側臉輪廓。
他手中,倒提著一柄劍。
劍很普通,甚至有些簡陋,劍鞘是陳舊的烏木,沒有任何紋飾。
但劍柄被他修長的手指緊緊握住,紋絲不動。
他就那么站著,孤身一人,攔在猩紅長毯的中央,攔在喧天鑼鼓、八駿開道、數十護衛(wèi)簇擁的迎親隊伍之前!
如同驚濤駭浪中一塊沉默的礁石,帶著一種無聲的、卻足以讓喧囂瞬間失聲的決絕!
“吁——!”
最前方開道的護衛(wèi)頭目,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眼神兇悍的漢子,猛地勒住韁繩。
他正是王霸的心腹狗腿子之一,劉鐵拐,因早年與人爭斗傷了腿,走路微跛而得名。
他瞇起三角眼,打量了一下前方那個寒酸的背影,臉上浮現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戾氣。
“哪來的不開眼的狗東西!瞎了你的狗眼!沒看見這是大將軍府迎親的隊伍嗎?敢擋霸少爺的路,活膩歪了?!”
劉鐵拐的聲音如同破鑼,在驟然降低的鑼鼓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根本沒認出那是誰,只當是哪個不知死活的乞丐或者瘋子。
他話音未落,手中的馬鞭已經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地朝著前方那人的后背抽去!
鞭梢在空中炸開一聲脆響,力道十足,足以抽得普通人皮開肉綻!
就在鞭梢即將觸及那青色舊衫的剎那——
青衫身影動了!
沒有轉身,甚至沒有回頭!
只是握著劍鞘的左手,快如閃電般向后一揮!
一道冷冽的寒光,如同撕裂烏云的閃電,瞬間出鞘!
“嗤啦!”
一聲輕響,如同裂帛。
那帶著惡風抽來的堅韌馬鞭,竟被那道寒光從中一分為二!斷口平滑如鏡!
緊接著,寒光去勢未絕,在空中劃出一道羚羊掛角般不可思議的弧線,精準無比地斬向劉鐵拐胯下駿馬的前蹄!
“噗!”
利刃切過骨骼筋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唏律律——!”
駿馬發(fā)出一聲凄厲痛苦的嘶鳴,兩只前蹄齊膝而斷!
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涌而出!龐大的馬身瞬間失去平衡,帶著巨大的慣性,如同崩塌的山巒,狠狠向前栽倒!
馬背上的劉鐵拐猝不及防,根本來不及反應,只發(fā)出一聲驚恐的怪叫,整個人就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甩飛出去!
“砰!”
一聲沉重的悶響!
劉鐵拐如同一個沉重的破麻袋,頭下腳上,重重地砸在堅硬冰冷的青石路面上!
腦袋與地面親密接觸的瞬間,發(fā)出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撞擊聲!
他連哼都沒哼一聲,身體抽搐了兩下,便如同爛泥般癱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有身下迅速蔓延開一灘暗紅的血跡。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前一秒還喧天震地的鑼鼓嗩吶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驟然扼住喉嚨,戛然而止!
抬轎的、騎馬的、護衛(wèi)的、圍觀的…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臉上的表情凝固在驚愕、茫然、難以置信的瞬間。
猩紅的長毯上,駿馬斷蹄的哀鳴漸漸微弱,空氣中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
那青衫身影,此刻才緩緩轉過身來。
清俊的面容略顯蒼白,但那雙眼睛,卻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見底,冰冷的目光穿透凝固的空氣,直直地射向隊伍最前方、端坐在棗紅馬上的王霸。
“葉…葉云?!”
短暫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呼!
“他…他不是被王霸推下斷魂崖,摔成廢人了嗎?怎么還活著?!”
“天啊!他…他剛才做了什么?一劍斬了劉鐵拐的馬腿?!”
“瘋了!他一定是瘋了!敢攔大將軍府的迎親隊伍,還傷了人…他不想活了嗎?!”
驚疑、恐懼、惋惜、幸災樂禍…種種議論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炸開。
王霸臉上的得意笑容徹底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張拙劣的面具。
他看著地上斷蹄哀鳴的駿馬,看著如同死狗般癱在血泊里的劉鐵拐,再看向長街中央那個手持帶血長劍、眼神冰冷刺骨的葉云,一股邪火“噌”地竄上腦門!
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當眾狠狠抽了一耳光的、火辣辣的羞辱感!
他勒緊韁繩,棗紅馬不安地踏著蹄子。
王霸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抑卻依舊掩不住的陰冷和戲謔:
“喲!我當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呢!原來是我的‘小舅子’葉云啊?”
他特意加重了“小舅子”三個字,充滿了侮辱和嘲弄。
“怎么?從斷魂崖上摔下去沒死透,骨頭反倒硬了?”
王霸居高臨下,用馬鞭虛點著葉云,眼神如同在看一只隨時可以碾死的螻蟻,
“攔我的花轎?呵!就憑你?就憑你手里那把破銅爛鐵?
還是憑你那個斷了腿的廢物老爹,和那個躺在家里半死不活的小胖子?”
他環(huán)視了一圈噤若寒蟬的人群,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囂張和威脅:
“葉云!識相的,趕緊給老子滾開!別耽誤了老子接你妹妹回去享福!
否則…今天這紅毯,正好拿你的血,再染一遍!”
他身后的護衛(wèi)們配合地齊齊拔刀半寸,一片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殺氣騰騰!
人群中,葉無涯佝僂著背,額頭上那道猙獰的刀疤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老舊的粗布衣袖下,手臂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無力而劇烈顫抖。
旁邊,王小胖臉色依舊蒼白如紙,胸口的傷處被布條緊緊纏裹著,隱隱透出血跡。
他努力挺直腰板,扶著旁邊一根支撐雨棚的木柱,才勉強站穩(wěn),圓臉上滿是焦急和擔憂,小眼睛死死盯著長街中央那道孤絕的身影。
“葉叔…”
胖子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云哥他…”
“別說話!”
葉無涯猛地打斷他,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王霸那張囂張跋扈的臉,又看向花轎,最后定格在兒子葉云那挺直的背影上。周圍那些“自尋死路”、“不知天高地厚”的議論如同針扎般刺耳。
但這一次,一股前所未有的東西,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枯竭的胸膛里瘋狂涌動、沸騰!
是憤怒?是屈辱?不,是比這些更熾熱、更決絕的東西!
一味的忍讓、退縮、茍且…換來了什么?
是兒子被推下山崖!是女兒被逼為妾!是自己被當街砍傷!
是胖子被打得幾乎喪命!是戰(zhàn)王府僅存的尊嚴,被徹底踩進泥里,還要被吐上唾沫!
夠了!真的夠了!
葉無涯佝僂的腰背,極其艱難地、卻異常堅定地,挺直了一絲。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轟然碎裂,又有什么東西在灰燼中重新點燃!
那是一個父親,一個男人,被逼到絕境后,終于爆發(fā)的血性!
花轎內。
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濃重的、嗆人的熏香味道。
葉雪一身刺目的、不屬于她的華麗嫁衣,頭上蓋著沉重的紅蓋頭。
蓋頭下,淚水早已浸透了臉頰,無聲地滑落,打濕了冰冷的錦緞。
外面的喧囂、驚呼、死寂、王霸那刺耳的嘲諷…如同魔音般穿透厚厚的轎簾,狠狠撞擊著她的耳膜和心臟。
哥…是哥哥!
他竟然來了!他竟然一個人,攔在了迎親隊伍的前面!
巨大的震驚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懼!
王霸的兇殘,大將軍府的權勢…哥哥他…這是在送死啊!
“不要…哥…你快走…快走啊…”
葉雪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只能在心里瘋狂地吶喊、祈禱。
血腥味似乎也鉆了進來,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渾身冰冷。
“求求你…別管我了…只要你活著…只要爹活著…我…我認命…”
絕望的淚水洶涌而出,混雜著唇齒間被咬出的血腥味,咸澀而苦澀。
她纖細的手指,死死揪著嫁衣的衣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這屈辱的枷鎖扯碎。
長街中央。
王霸的嘲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空氣。
護衛(wèi)們拔刀的寒光,刺痛了圍觀者的眼睛。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孤身仗劍的青衫身影上。
葉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王霸的威脅,人群的議論,花轎里妹妹無聲的哭泣…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背景的雜音,被他冰冷而堅定的意志過濾。
他的目光,越過王霸那張因憤怒和羞辱而扭曲的臉,越過那些寒光閃閃的刀鋒,最終,落在了那頂華麗而冰冷的花轎上。
那里面,是他唯一的妹妹。
是他重生歸來,發(fā)誓要用生命守護的親人。
他緩緩抬起了手中的劍。
劍尖斜指地面,劍身上,一滴殷紅的血珠,順著鋒刃緩緩滑落,滴在猩紅的地毯上,洇開一朵小小的、刺目的暗花。
然后,他開口了。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喧囂、穿透一切阻礙的力量,清晰地回蕩在落英城主街的上空,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今日,我不是來擋路。”
“更不是來送死。”
他的目光,如同兩柄淬了寒冰的利劍,直刺王霸,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我來,是接我妹妹葉雪——”
“回家!”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沉寂了百年的、屬于無名劍神的孤傲與鋒芒,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轟然從他那看似單薄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來!
青衫無風自動,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