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模擬戰場的冰冷與挫敗感,如同附骨之疽,緊緊纏繞著明典。
穿梭艇將他送回星穹庭——聯盟最高權力象征蘇映雪主席的私人居所與權力中樞。諷刺的是,它也是他,這個體內蘊藏著神秘能量者被“收容”與“觀察”的囚籠。蘇映雪親自批準了林薇和他本人都居住在此,表面是最高級別的保護與研究便利,實則將他們置于無時無刻的注視之下。
向雷恩的述職是冰冷的程序。明典機械地復述著“灰燼小隊”的失敗,剖析著“信任裂痕”和“個人英雄主義”,每一個詞都像在剜自己的肉。雷恩的回應只有一個冰冷的“散”字,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在評估一件工具是否出現了瑕疵。
沉重的腳步帶著他穿過星穹庭內部宏偉卻壓抑的回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恒的星河,壯麗卻冰冷,映照著他內心的荒蕪。身體的本能將他帶到了那片連接主宅翼與空中花園的懸空露臺。這里是星穹庭視野最開闊之處,也是他潛意識里尋求喘息的地方。
露臺空曠,唯有宇宙的寒風呼嘯。明典走到邊緣,雙手用力撐在冰冷的欄桿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他俯瞰著腳下北辰星巨大的蔚藍弧線,體內奔涌的玄金之力足以撕裂星辰,卻在五人小隊的信任壁壘前潰不成軍。一種深沉的無力感,比任何物理創傷都更甚,沉甸甸地壓垮了他的脊梁。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輕微、幾乎融于風聲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明典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孤狼,體內的能量應激性地泛起危險的漣漪。他猛地轉身,眼中帶著一絲尚未斂去的兇戾與警惕。
蘇映雪站在露臺入口的陰影邊緣。她褪去了白日象征無上權柄的深色制服,只著一件質地柔軟、垂墜感極強的月白色絲絨長袍,長發松散地挽在腦后,幾縷發絲慵懶地垂落頸側。夜風拂動袍袖,勾勒出她清瘦卻挺拔的身形,也拂去了幾分白日的銳利威嚴,顯露出一種罕見的、屬于深夜的疏離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手中拿著一塊薄如蟬翼的電子數據板,屏幕的微光映亮了她精致卻清冷的側顏。
兩人的目光在清冷的星光下猝然交匯。蘇映雪的眼神深如寒潭,平靜無波,仿佛對他的出現毫不意外。
“主席。”明典的聲音有些干澀,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試圖抹去剛才瞬間流露的狼狽與……一絲被抓包的慌亂?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感到荒謬。
蘇映雪緩步走近,在距離他僅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下。這個距離,在權力的鴻溝下顯得過近,近得明典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那股獨特的、如同冰原雪松般冷冽又帶著一絲藥草微苦的幽香。她的目光掠過他撐在欄桿上、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最終落在他緊抿的唇線和緊繃的下頜線上。那審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骨骼,直抵他靈魂深處翻涌的挫敗與迷茫。
“述職結束了?”她的聲音不高,如同寒泉滴落玉石,清冽而平靜,在空曠的露臺上卻異常清晰。
“是。”明典的回答生硬如鐵,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她袍袖下露出的一截纖細白皙的手腕吸引。那手腕上沒有任何飾物,卻帶著一種掌控億萬生靈命運的力量感。這種力量感與她此刻的柔和裝扮形成的反差,讓他心頭莫名一悸。
短暫的沉默。只有風在呼嘯,以及星穹庭深處不知名能量核心的低沉嗡鳴。
“雷恩的報告很…直白。”蘇映雪的目光投向無垠的星海,指尖無意識地在數據板光滑的邊緣輕輕摩挲,“他說,灰燼小隊,形同散沙,信任蕩然無存。”她的聲音平淡,卻字字如針,精準地刺在明典最痛的神經上。
明典的呼吸驟然一窒,胸口仿佛被無形的重拳擊中,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蘇映雪的直言不諱比雷恩的審視更具殺傷力,將他竭力維持的堅硬外殼輕易擊碎,暴露出底下鮮血淋漓的難堪。他死死咬住牙關,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冰冷的鐵,強迫自己迎向她的目光,卻在接觸到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含著整個星河奧秘的眼眸時,心頭又是一陣莫名的悸動和……一絲不該有的、想要逃避的軟弱。他恨這種感覺,卻又無法抑制。
“力量,”蘇映雪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輕易洞穿了他混亂的思緒,目光也重新落回他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透視他體內狂暴的玄金之力,也能看穿他此刻內心的焦灼與掙扎,“并非孤立的存在。再鋒利的劍,懸于空中,終將失其鋒芒,甚至反噬持劍之人。”她微微向前傾身,月白色的袍袖隨著動作輕輕擺動,距離似乎又近了一分。明典甚至能看清她長而密的睫毛在星光下的投影。“它需要一個支點,明典。一個能承載其重、導引其勢、賦予其真正意義的支點。否則,終究只是無謂的消耗,或……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支點……”明典低聲重復,像在咀嚼一枚苦澀的橄欖。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那蘊藏著撕裂星辰偉力的手掌,此刻卻顯得如此空洞而茫然。他的支點在哪里?冰冷的命令?嚴苛的控制?還是……眼前這個只比自己年長三歲,卻已站在權力與智慧巔峰,眼神復雜難辨的女人?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過腦海,讓他悚然一驚,隨即涌起巨大的荒謬與自我厭棄。他怎么能……怎么敢?
蘇映雪沒有等待他的答案,也沒有在意他眼中瞬間翻涌的驚濤駭浪。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因掙扎而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他眼中那混合了困惑、痛苦以及某種連他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灼熱光芒。那目光里沒有上位者的憐憫,沒有對工具的失望,甚至沒有純粹理性的評估。更像是一種……遙遠的、帶著探究、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甚至……一絲極其隱晦的、仿佛看到同類在黑暗中摸索的共鳴?夜風吹起她一縷額前的碎發,拂過她光潔的額頭。明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縷發絲,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沉重地撞擊著。一股陌生的、帶著禁忌溫度的暗流,悄然沖刷著他冰冷的堤岸。
“找到它。”蘇映雪最終說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卻奇異地沒有命令的壓迫感,更像是一種沉甸甸的……囑托?亦或是一種……試探?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烙刻下來。然后,她收回目光,轉身。月白色的長袍在星光下劃過一個清冷而優雅的弧度,帶著那縷獨特的冷香。她沒有再說什么,身影無聲地融入露臺入口的陰影之中,如同被星夜本身吞噬。
露臺上,只剩下明典一人,僵立在原地。宇宙的寒風似乎失去了威力,唯有那句“力量需要支點”和蘇映雪離去前那復雜難辨、仿佛蘊含了千言萬語的眼神,在他腦海中反復激蕩、轟鳴,撞得他心神俱震,靈魂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被這冰冷的夜風,悄然吹開了一道縫隙。一種既危險又令人戰栗的、從未有過的悸動,正從那縫隙中悄然滋生。
與此同時,星穹庭深處,林薇的專屬實驗室。
冰冷的復合材質實驗臺上,懸浮著瀑布般流淌的全息數據流,核心正是明典此刻劇烈波動的各項生理指標。林薇并未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臺前,身體前傾,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中快速操作,將代表神經活動、內分泌、能量逸散的圖譜不斷放大。她穿著纖塵不染的白色研究服,鼻梁上的功能眼鏡反射著冰冷的數據光芒,鏡片后的眼神卻銳利如鷹隼。
一個獨立的監控窗口占據著屏幕一角,清晰地顯示著露臺的實時畫面——角度隱蔽而刁鉆,是星穹庭安保系統的某個最高權限視角。畫面中,明典僵硬的背影和蘇映雪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清晰可見,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在權力語境下顯得……過于親密。
當蘇映雪靠近明典,兩人開始交談時,林薇點選監控畫面的手指猛地頓住。她調高了聲音采集的靈敏度,蘇映雪清冷而富有穿透力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實驗室:“力量需要支點……”
林薇的目光緊緊鎖定在蘇映雪的臉上。作為曾經在最高教育中心朝夕相處、甚至共享過無數秘密的同窗摯友,林薇對蘇映雪細微表情的解讀能力遠超常人。此刻,蘇映雪臉上那種卸下部分偽裝后的疲憊,看向明典時眼中那絕非公事公辦的專注,以及那微微前傾的身體語言……這一切都透露出一種極其異常的信號。那里面摻雜了林薇從未在蘇映雪面對“戰略資產”時看到過的……復雜情愫。是好奇?是探究?還是……一絲難以察覺的牽引?林薇的眉頭深深蹙起,鏡片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試圖剖析蘇映雪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心底卻泛起一絲冰冷的、夾雜著嫉妒與警惕的漣漪。她太了解蘇映雪了,這種眼神……不對勁!
她迅速將目光移回生理監控數據。在蘇映雪靠近并開始交談的瞬間,明典的各項指標發生了劇變:
神經電信號圖譜:從低落的平穩期,驟然爆發出一連串高頻率、高強度的密集尖峰!這絕非面對上級時應有的緊張,更像是……一種被強烈吸引、情緒劇烈激蕩(包括緊張、悸動、甚至一絲隱秘興奮)的生理風暴!
基礎代謝率:顯著提升,腎上腺素及相關激素水平飆升。
皮膚電導率:出現多次劇烈躍升,顯示情緒處于極度不穩定狀態。
玄金能量逸散指數:出現非應激性、非攻擊性的輕微波動,能量流呈現出一種罕見的、溫和的“共振”模式,仿佛被某種同源或極具吸引力的存在所牽引!
“這……不可能……”林薇低喃出聲,指尖在虛空中微微顫抖,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失態。她太了解明典了,從白術星礦場事故后那個沉默如石的“樣本”開始,她就參與研究。這種劇烈而復雜的生理反應模式……她從未見過!這絕不是面對監護者或研究者的反應!這分明是……是面對一個能強烈攪動他心緒的、特殊個體時才有的反應!
她的視線猛地轉回監控畫面。蘇映雪已經離去,只留下明典獨自一人,僵立在原地,背影在星光下顯得異常孤獨,又仿佛正承受著某種巨大的、源自內心的風暴。林薇看著他,看著他那因蘇映雪幾句話和靠近而徹底失態、內心激蕩的側影,實驗室冰冷的白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卻無法掩蓋她眼中翻涌的、混雜著震驚、專業性的警覺以及一種更深沉的、被侵犯領地般的陰郁怒火。
蘇映雪批準她和明典都住在星穹庭……此刻,林薇感覺這座冰冷的宮殿像一個巨大的、扭曲的舞臺。權力、研究、以及某種她始料未及的、極其危險的情感暗流,正在其中悄然上演。她注視著畫面中明典劇烈起伏的背影,又調出蘇映雪離去時那意味深長的最后一瞥影像。兩個畫面在她眼前交替,一種強烈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覺攫住了她。
最終,她的目光死死定格在明典那依舊處于劇烈波動峰值、如同失控心電圖的神經電信號圖譜上。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江倒海的復雜情緒,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發泄的力道,在控制臺上快速操作。刺耳的提示音響起:
【最高加密標記已啟用!】
【目標:明典-情感模塊異常波動事件-關聯對象:蘇映雪】
【監控優先級:最高!生理數據異常記錄:永久存檔!】
星穹庭的寂靜之下,氛圍有些奇怪。
林薇站在冰冷的實驗臺前,看著屏幕上那象征著失控與禁忌的數據曲線,感覺自己仿佛成了這場無聲風暴中唯一的清醒者,也是第一個被那危險漣漪狠狠拍打的人。警報聲并未在物理空間響起,但林薇心中的警報,已然亮起了刺目的、代表最高威脅的血紅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