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防空洞總是浸著股潮濕的涼意，陳默用抹布擦拭案臺時，指尖能觸到青石板上細密的水珠，這不是洞外滲進來的雨水，而是憑空凝結的露水，在月光透過氣窗的位置聚成小小的水洼，倒映著頭頂搖晃的燈泡，像塊蒙塵的銅鏡。

他的動作頓了頓，側耳細聽。

儲藏室方向傳來極輕的“嗡”聲，像夏夜草叢里的蟲鳴，卻帶著種奇異的穿透力，案臺上的空碗都被這股震動帶得微微顫動起來。

“又開始了。”陳默放下抹布，走到儲藏室門前。

抵門的棗木棍比往常加粗了一倍，兩端纏著的鐵絲在震動中發出“滋滋”輕響，棍身與門框接觸的地方，凝結著層薄薄的白霜，轉瞬又被洞子里的熱氣融化，在青石板上積成一道蜿蜒的水痕。

他伸出手，掌心離門板還有三寸時，忽然感到一陣微弱的推力，這股力量時強時弱，每次搏動都帶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

一種是清苦的草木香，混著雨后泥土的腥氣，另一種則是刺骨的寒意，裹著碎冰般的棱角，落在裸露的手腕上，激起細密的雞皮疙瘩。

“咚、咚、咚。”洞外傳來敲門聲，節奏遲疑，帶著股醉醺醺的拖沓感。

陳默收回手，將案臺上的香料罐碼齊，標簽一律朝向右側，這是他應對不安時的習慣，用秩序感抵御未知的混亂。

開門時，一股帶著酒氣的寒風卷灌進來，與洞子里的暖意撞出一片白霧。門口站著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領帶歪在一邊，公文包拖在地上，鞋跟沾滿泥漿，顯然是從酒局上剛脫身。

“還有···還有吃的嗎？”男人的舌頭打著卷，眼神渙散，卻準確地盯著灶臺上的鐵鍋，“聽說你們家···紅湯能醒酒···”

陳默側身讓他進來，剛關上門，就見男人突然按住胸口，劇烈地喘息起來，臉色發白：“媽的···怎么回事···突然心慌得厲害···”他扶著八仙桌的手指關節泛白，像是在忍受某種無形的擠壓。

陳默往灶膛里添了塊柴，火苗竄高的瞬間，男人的喘息明顯平緩了些。“要特辣的？”他問，手在香料架上劃過，抓起一把干辣椒，這是應對空間悸動的直覺，濃郁的辛辣氣似乎能安撫那躁動的空間能量。

“對···特辣···”男人灌了口自帶的礦泉水，喉結滾動時，目光不自覺地瞟向儲藏室方向，“你們這···是不是有點冷？”

陳默沒接話，鐵鍋已經燒得發紅，菜籽油下鍋的“滋啦”聲里，他清晰地感覺到儲藏室門后的悸動突然變強，棗木棍上的鐵絲“啪”地繃直，白霜瞬間覆蓋了半根木棍。與此同時，一縷極淡的草木香從門縫滲出，與鍋里的椒香纏在一起，在男人頭頂盤旋成小小的漩渦，男人打了個噴嚏，眼神卻清明了幾分。

“奇怪···剛才好像看見···”男人揉了揉眼睛，指著儲藏室角落，“那里是不是有光閃了一下？”

陳默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有堆著的土豆麻袋，袋口露出的塊莖在燈光下泛著土黃色的光。“可能是燈泡晃的。”他將一勺紅油豆瓣醬砸進鍋里，香辣氣轟然炸開，瞬間壓過了那縷草木香，男人頭頂的漩渦也隨之消散。

這是劉楓離開后的第三個星期，類似的情況已經發生過七次。深夜來的食客總會在靠近儲藏室時產生莫名的心悸，有人說是火鍋太辣刺激了神經，有人說是防空洞的氣壓太低。

最明顯的是上周那個開出租車的夜班司機，停車時在門口猶豫了半小時，說“總覺得進去會出事”，最后還是被紅湯的香氣勾進來。吃到一半時，他突然指著墻上的鏡子，那面鏡子里，儲藏室的方向映出片扭曲的光影，像被打碎的玻璃，可轉頭去看，又什么都沒有。

“你家氣場到了后半夜是真邪乎。”司機臨走時甩下句玩笑話，“雖然吃完后渾身通透，可又有點說不出的瘆人。”

半夜十一點，送走最后一個客人，洞子里重歸寂靜。

陳默搬了張板凳坐在儲藏室門前，從懷里摸出那片錦緞碎片，在月光下，碎片中央的孤峰圖案正微微發亮，與門縫里的光影同步閃爍。

“到底想干什么···”陳默低聲自語，指尖劃過碎片邊緣的燒灼痕跡。這空間的悸動越來越頻繁，從最初的三天一次，到現在幾乎每晚都要發作，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門后積蓄力量，隨時可能沖進來。

天亮時，雨停了。

蘇晚晴抱著相機闖進來時，陳默正將最后一碗抄手端出鍋。她今天穿了件亮黃色的沖鋒衣，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顯然是從后山拍日出剛回來。

“悶墩兒！給我留碗抄手！”她把相機往案臺上一扔，鏡頭蓋沒蓋緊，滾到儲藏室門口才停下，“昨晚我剪輯上周的探店視頻，發現個怪事···”

陳默遞抄手的動作頓了頓：“什么事？”

“就是那個固定在角落拍全景的機位。”蘇晚晴抓起個抄手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有幾個片段里，你儲藏室門口那片空氣，像是被什么東西攪過似的，有點扭曲，像老電視的雪花點。”她拿出手機，點開一段視頻，“你看這里···”

視頻畫面確實很模糊，防空洞的角落在固定鏡頭里呈現出暗黃色調。但在某個瞬間，儲藏室門口的空氣突然泛起漣漪，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持續了不到半秒就恢復正常，快得像錯覺。

“是不是鏡頭壞了？”陳默的聲音很平靜，心里卻泛起波瀾，那正是昨晚西裝男人心悸最厲害的時刻。

“不像。”蘇晚晴放大畫面，像素塊變得粗糙，“這扭曲的邊緣太規則了，像是···像是有東西從里面要出來，又被什么擋住了。”她抬頭看向儲藏室的門，眼神里的好奇摻著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你老實說，這里是不是真有什么秘密？”

陳默沒回答，轉身去清洗鐵鍋。水流沖擊鍋底的聲音里，他能感覺到門后的悸動又開始了，這次格外強烈，就連棗木棍上的鐵絲發出“咯吱”的呻吟，而蘇晚晴放在案臺上的相機，屏幕突然亮起，自動切換到拍攝模式，鏡頭對準儲藏室的方向，取景框里，那片空氣正在無聲地扭曲、翻滾，像一鍋即將沸騰的湯。

蘇晚晴順著鏡頭看去，卻只看到堆著的麻袋和掃帚，她疑惑地皺起眉，伸手去按關機鍵的瞬間，取景框里的扭曲突然消失，只留下正常的角落景象，仿佛剛才的一切真的只是相機故障。

蘇晚晴擺弄著相機，嘴里一邊嘟囔著“真是奇了怪了”，一邊在屏幕上反復滑動，試圖找到更多異常的痕跡。

而只有陳默知道，那絕對不是什么機器故障。

灶臺上蒸騰的熱氣在空氣中劃出的軌跡，它們在靠近儲藏室時突然改變方向，形成道無形的弧線，消失在木門的裂隙里。陳默握緊了手里的鐵鍋鏟，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與門后傳來的悸動形成奇異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