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華被伙計引到二樓，方玉薇正站在窗前翻那本胭脂譜。宣紙上用蠅頭小楷記著各式配方，“醉春顏”那一頁被反復(fù)摩挲，邊角已有些發(fā)卷。聽見腳步聲，她轉(zhuǎn)過身，指尖仍停留在“玫瑰露三錢”那一行。

“沈公子倒是比約定的早了一日。”她示意春桃看座，目光落在他隨身帶來的竹筐上。筐里除了用濕布裹著的紫茉莉，還放著個小陶罐，封口處纏著細(xì)麻繩，隱約能聞到清苦的藥香。

沈明華坐下時，長衫下擺掃過凳腳，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他將陶罐往前推了推，語氣帶著幾分鄭重：“這是家母留下的薄荷膏，蚊蟲叮咬抹上即好。昨日見姑娘手背有紅痕，許是花市蚊蟲多，不值什么錢，還請姑娘收下?！?

方玉薇瞥了眼自己的手背——昨日蹲在花攤前挑花，確實(shí)被蚊子咬了個紅點(diǎn)，沒想到他竟留意到了。她示意春桃收下，指尖在桌案上輕輕叩著：“沈公子今日來，是有什么事？”

“是關(guān)于供貨的事。”沈明華從袖中取出張紙，“昨日回去后，我按姑娘的要求列了份花草清單，除了紫茉莉，還有些適合做胭脂的薔薇、梔子，后面標(biāo)了每月能供應(yīng)的數(shù)量，姑娘看看是否合用。”

方玉薇接過清單，目光掃過字跡——筆鋒清勁，雖不如名家那般圓潤，卻透著股認(rèn)真的執(zhí)拗，連數(shù)字都寫得工工整整。她忽然想起春桃說的“按月結(jié)款，預(yù)付定金”，便將想法說了，末了補(bǔ)充道：“定金今日便可給你，只是有個條件?！?

“姑娘請講?！?

“我要你保證，這些花草只能供給凝香閣?！彼а弁?，眸光清亮，“京城做胭脂的鋪?zhàn)硬簧?，沈公子若想另尋買家，我不攔，但定金需雙倍返還。”

這話帶著幾分商場上的強(qiáng)硬，沈明華卻沒半分不悅，反而拱手道：“姑娘放心，沈某雖貧寒，卻知信義二字。既答應(yīng)了專供，斷不會朝秦暮楚。”他頓了頓，又道，“其實(shí)……我今日來，還有一事相求?！?

方玉薇挑眉示意他繼續(xù)。

“家母的胭脂鋪雖關(guān)了，卻留下些調(diào)制胭脂的法子，其中有種‘桃花膏’，用三月的桃花搗汁，摻珍珠粉和羊脂，比尋常胭脂更潤些。”他聲音低了些，似有些赧然，“我想著，或許能給姑娘做個參考，只是不知……”

“拿來我看看?！狈接褶贝驍嗨Z氣里聽不出情緒。

沈明華連忙從懷中取出個油紙包，里面是本泛黃的小冊子，封面上寫著“晚香齋脂方”四個小字，墨跡已有些模糊。方玉薇翻開第一頁，就見上面畫著桃花的形態(tài)，旁邊注著“需選晨露未晞時采摘，去蒂留瓣，搗汁時加少許白酒防腐”，字跡娟秀，想來是他母親的手筆。

她越看越心驚。

這冊子上的方子竟比她手頭的胭脂譜還要細(xì)致，尤其是“玫瑰露替代法”那一頁，寫著“用重瓣月季加蜂蜜蒸餾，香氣雖淡，卻比玫瑰更持久”——這不正是解眼下玫瑰露漲價難題的法子？

“這方子……”她指尖停在那一頁，抬眼看向沈明華，“你愿賣給我？”

“不是賣?！鄙蛎魅A連忙搖頭，“只是借姑娘一觀，若能派上用場，也算……也算沒辜負(fù)家母生前的手藝。”他望著她，眼里映著窗外的日光，竟有種坦蕩的熱忱，“我知道姑娘的凝香閣是正經(jīng)做生意的，不像有些鋪?zhàn)樱粫倒p料?！?

方玉薇心里一動。她剛得知城西在仿“醉春顏”，他這話像是無心，卻恰好說到了她心坎上。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伙計的吆喝聲：“顧老板來了！”

方玉薇合上冊子：“你先坐著，我去迎迎客人?！彼叩綐翘菘冢惨婎櫝幹凹壎?。他今日穿件月白錦袍，腰間系著玉帶，手里把玩著顆翡翠珠子，見了她便拱手笑道：“方老板，幾日不見，氣色越發(fā)好了。”

顧硯之是京城玉石行的龍頭，論輩分比方玉薇父親還長些，卻總愛戲稱她“方老板”，透著幾分生意人的熟稔，又保持著恰當(dāng)?shù)木嚯x。

“顧老板倒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親自過來？”方玉薇側(cè)身讓他進(jìn)屋，目光落在他身后伙計捧著的錦盒上——看尺寸，定是新出的玉料。

“給你送樣好東西?！鳖櫝幹渥螅疽饣镉嫶蜷_錦盒。里面鋪著紅絨布，放著塊巴掌大的暖玉，玉質(zhì)通透，中間嵌著抹朱砂似的紅，竟像是朵含苞待放的紅梅，“這是剛從昆侖山收來的‘雪里紅’，想著你新設(shè)計的‘寒梅映雪’系列首飾，缺塊壓陣的料子?！?

方玉薇指尖撫過玉面，觸感溫潤，那抹紅絲在光下流轉(zhuǎn)，確是罕見的珍品。她抬眼時，正對上顧硯之含笑的目光：“顧老板就不怕我買不起？”

“方老板的胭脂鋪日進(jìn)斗金，這點(diǎn)子?xùn)|西還不放在眼里?！鳖櫝幹掍h一轉(zhuǎn)，“不過我有個條件——這玉的雕工，得由你親自盯著?！彼噶酥复巴猓叭缃竦慕橙颂≡?，只有你能看出這玉里的靈氣?！?

這話聽著是夸贊，方玉薇卻聽出了弦外之音。顧硯之是老狐貍，從不做虧本買賣，他肯送這么貴重的玉，定是有事相求。

“顧老板有話不妨直說?！?

顧硯之哈哈一笑，從袖中取出張圖紙：“我想跟你合開家首飾工坊，專門做外銷的銀鎏金首飾。西域那邊最近時興中原樣式，你出設(shè)計，我出料子，利潤三七分，如何？”

方玉薇看向圖紙——上面畫著西域風(fēng)格的花紋，卻巧妙地融進(jìn)了中原的纏枝紋，確實(shí)是個好主意。只是外銷的風(fēng)險不小，路途遙遠(yuǎn)，萬一遇著劫匪或戰(zhàn)亂，損失就大了。

她正思忖著，忽聽旁邊傳來輕咳聲。沈明華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手里攥著那本脂方冊子，像是想走又不好意思開口。

“這位是？”顧硯之打量著沈明華，目光在他半舊的長衫上頓了頓，卻沒露半分輕視。

“沈明華，給凝香閣供花草的?！狈接褶苯榻B道，見沈明華要走，便說，“脂方我留下看看，三日后還你。定金讓春桃給你結(jié)算。”

沈明華拱手道謝，轉(zhuǎn)身時不小心撞了下門柱，懷里的書掉了出來。顧硯之眼尖，看清封面上的“春秋”二字，忽然道：“公子是要參加秋闈？”

沈明華愣了下，點(diǎn)頭道：“是。”

“后生可畏?！鳖櫝幹α诵Γ拔艺J(rèn)識國子監(jiān)的李博士，若有難處，或許能幫上些忙?！?

這話一出，不僅沈明華驚得抬頭，連方玉薇都有些意外。顧硯之向來不摻和科舉的事，今日怎么會主動開口？

沈明華連忙拱手：“多謝顧老板美意，只是沈某想憑真本事試試，不敢勞煩。”

顧硯之眼里閃過一絲贊賞，沒再堅(jiān)持。沈明華撿起書，匆匆行了禮便退了出去。

他走后，顧硯之忽然對春桃和夏荷說：“你們先下去吧，我跟你們小姐說點(diǎn)事?！?

丫鬟們退出去后，顧硯之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說：“這沈公子，倒是個有骨氣的?！?

“顧老板認(rèn)識他？”

“不認(rèn)識，但瞧著面善?！鳖櫝幹攘丝诓?，話鋒一轉(zhuǎn)，“你爹前日找我喝酒，說想給你尋個官宦人家的女婿，擺脫商籍。”

方玉薇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她就知道，顧硯之不會平白無故提沈明華。

“我爹的心思，顧老板還不清楚？”她淡淡道，“商籍怎么了？凝香閣的胭脂能讓貴妃娘娘點(diǎn)名要，難道還比不上個空有頭銜的官太太？”

顧硯之笑了：“你這性子，倒跟你娘一個樣。”他放下茶杯，“那沈公子雖是寒門，卻有股韌勁，若能中舉，將來未必不能成事。只是……”他話沒說完，卻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玉薇一眼。

方玉薇心里咯噔一下。顧硯之的意思她懂，他是在提醒她，沈明華或許是個好夫婿人選，但她爹想要的是“擺脫商籍”，而沈明華現(xiàn)在還只是個窮書生。

“顧老板今日來，是替我爹當(dāng)說客的？”

“我可沒那閑心?！鳖櫝幹?dāng)[擺手，“只是提醒你，那本脂方里，有頁被人用米湯寫了字，火烤一下就能看見?！?

方玉薇猛地抬頭。米湯寫字？沈明華自己知道嗎？

顧硯之像是沒瞧見她的驚訝，起身道：“合開工坊的事，你慢慢想，不急。那玉你先用著，啥時候想通了，隨時找我。”他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對了，城西仿你胭脂的鋪?zhàn)?，幕后老板是戶部侍郎的小舅子，你可得?dāng)心些?！?

說完，他笑著走了。

方玉薇愣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戶部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官，他的小舅子敢仿凝香閣的方子，分明是沒把她放在眼里。

她走到窗邊，看著沈明華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懷里的脂方，藏著什么秘密？顧硯之為什么要提醒她？還有那戶部侍郎的小舅子，又該怎么對付？

無數(shù)念頭在腦海里翻涌，她忽然想起沈明華掉書時，書頁間夾著的半張紙——上面似乎畫著個奇怪的符號，當(dāng)時沒看清，現(xiàn)在想來，倒像是某種標(biāo)記。

“春桃！”她揚(yáng)聲喊道，“去把沈公子的定金拿來，再備筆墨，我要給西域的商隊(duì)寫封信！”她知道，一場硬仗要來了，而那本看似普通的脂方，或許就是破局的關(guān)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