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著膿血的草莖撥開俘虜爛透的傷口時,
亞罕喉嚨里終于擠出“狼山老營”四個字。
油燈下的影子像困獸撕咬掙扎。
當吳狄捻滅最后一截草藥碎屑,
軍帳角落的墨痕已記錄了半張羊皮。
死士營中軍大帳內依舊充斥著鐵銹與血腥的氣味,混雜著炭火燃燒獨有的焦燥。那場雪谷深處的血腥獵殺已經過去一天一夜,但空氣中依然沉浮著揮之不去的殺戮氣息,像是冰冷的鐵腥味已經滲入了每一條布幔的纖維之中。
帳幔緊閉,隔絕了外面刺骨的寒夜。帳內幾盞蒙了層灰垢的粗陶油燈被特意捻小了燈芯,光線勉強搖曳著,掙扎著不被濃稠的黑暗徹底吞噬。昏黃微弱的光線艱難地投向中央,也落在四周,在凹凸不平的粗糙賬壁上投下影影綽綽、不斷扭曲變形的巨大黑影,如同潛伏的妖魔無聲晃動。空氣凝固得如同凍結的油脂,沉重、黏膩,死死壓住帳內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次略顯粗重的呼吸,都會帶起燈苗一陣不安的跳動,光影隨之變幻,更添幾分詭譎壓抑。
兩名被生擒活捉的鐵驪斥候被反剪雙手、腳踝鎖著沉重的生鐵鐐銬,臉孔向下、死狗般撲倒在地面的粗糙毛氈上。他們那身鐵驪特有的、厚實骯臟的狍皮袍早已被剝掉,替換成了死士營里最破爛的、散發著汗餿霉腐氣息的赭褐色囚服。身體微微抽搐著,每一次肌肉的輕微痙攣都牽動著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刀傷和胸前大片的淤青,帶來尖銳而持續的痛楚,令他們布滿血污泥垢的面孔不斷扭曲。腹股溝處被老狼那一刀造成的巨大貫穿傷是最致命的,雖然簡陋的草草包扎勉強止住了大股涌出的黑紅色血水,但皮肉翻卷、邊緣處滲出黃綠色的膿液仍在緩慢的侵蝕著包裹的破舊布條,散發出一種傷口腐爛與肉體絕望氣息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怪異氣味。寒冷、劇痛、恐懼如同附骨之蛆,啃噬著他們每一寸殘存的意識。那個稍微強壯些的俘虜,下顎緊繃的線條如同凍僵的鐵索,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伴隨著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喉嚨里滾出的聲音含糊低沉,如同瀕死的野獸絕望地詛咒著整個世界。另一個瘦弱些的傷勢更重,腹部那道致命的傷口讓他幾乎無法動彈,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如同經受酷刑,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牙齒不受控制地碰撞發出咯咯的脆響。
周猛如同一尊冷鐵鑄就的煞神,矗立在陰影與燈火晦暗的邊緣。他并未坐在象征權威的帥案后,高大的身軀半倚靠在支撐帳壁的一根冰冷硬木柱上,一腿微曲,雙手環抱胸前。身上散發著未散盡的凜冽寒氣與濃重的血腥味,兩種氣息奇妙地融為一體。那張棱角分明的方臉沉浸在燈火的暗面,只有顴骨和下顎線條在光影交界處被刻得愈發鋒利,雙眼深陷在濃重的陰影里,僅剩下兩點幽深的冷光,如同兩點燃燒于冰河最深處的藍色冥焰,毫不遮掩地投射在那兩個俘虜身上,帶著一種審視砧板之肉的冷漠與審視。軍帳內其他幾名跟隨他出生入死的老卒親兵散立在幾個關鍵出入口,身形如同釘子般扎進地面,面沉如水,手要么搭在腰間刀柄上,要么緊握著堅硬的短棍,保持著絕對的沉默與蓄勢待發,整個空間如同拉滿的弓弦,繃緊到即將斷裂的極致!
氣氛凝重窒息。
嘩啦!
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撕破了令人牙酸的沉寂。
李破軍魁梧如鐵塔的身軀上前一步,右腳毫不留情地狠狠踹在俯臥在地的那個稍強壯俘虜的肩胛骨上!那人悶哼一聲,身體被踹得向一側滑動,牽扯到臂上的傷口,又是一聲痛苦的嘶聲。一張小馬扎被扔在那俘虜臉前不遠處的氈毯上。
吳狄深吸了一口混合著血腥與霉朽的空氣,冰涼的空氣刺激著肺腑,短暫壓下了翻涌的復雜情緒。他緩步上前,沒有看旁邊虎視眈眈的親兵和周猛那銳利如針的審視。他沒有立刻坐上那張小馬扎,而是先彎下腰,動作穩定地挪開旁邊一盞搖曳的油燈,小心地調整了角度,讓那昏黃搖曳的光線恰好能籠罩住地上俘虜的整個面龐、特別是那雙驚懼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眼睛,卻又不會太強烈以至于讓對方完全閉眼或產生激烈抗拒。調整好的光線下,俘虜臉上每一道猙獰的血痕、泥污的凍瘡、因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筋肉,都暴露無遺。
做這一切時,吳狄的動作沒有絲毫慌亂,帶著一種奇異的、與年齡身份不符的沉靜和專注。唯有當他刻意避免去看俘虜腹股溝那道觸目驚心、還在持續滲血的巨大傷口時,眼角的細微抽動暴露了他內心深處并非真正如外表這般波瀾不驚。前世那些記憶碎片,冰冷審訊室的白光、記錄儀的紅色閃爍點、反復翻閱的卷宗…如同一層冰冷透明的隔膜,將他與眼前的血腥現實暫時分隔開來。
他撩了撩舊布長袍的下擺,在小馬扎上緩緩坐下。坐下時身體微微前傾,雙肘擱在膝頭,雙手自然垂落,姿態沒有任何壓迫性。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平靜地迎上那個俘虜那雙因劇痛和驚懼而布滿血絲、閃爍著瘋狂又絕望光芒的眸子,用對方熟悉的、略顯生澀但足夠清晰的鐵驪語開口了,聲音平穩得如同在念一段無關緊要的書文:
“額日和·巴特爾(雄鷹),還是別勒古臺·諾敏(蒼狼)?在長生天俯瞰的草原上,誰先報出勇武祖先的賜名,誰就擁有優先向敵人的頭顱索取榮耀的權力,天神會為他開啟回歸白色大地的道路。”他吐字清晰,不急不緩,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只是平靜地拋出一個選擇,“還是說,你寧愿帶著一個被族人唾棄、連名字都被遺忘的詛咒,在烈火煉獄中永遠焚燒?”
簡單而精準的選擇,指向明確。這不是審訊的開場,更像是在陳述一個古老部族的規矩,一個關于生與死后境遇的本質問題。同時巧妙地將“敵人”——此刻的死士營審訊者——賦予了“索取榮耀”的位置,而不是單方面的酷刑施加者,無聲地構建出某種奇異的邏輯。這段話,是吳狄從雪谷行動回來后連夜找到營中通曉一點鐵驪語的胡老七,反復請教、推敲出來的。胡老七年輕時在北地胡商隊里混過,舌頭被割過半截,說話含混不清,但對于草原規矩和鐵驪舊部的稱謂,記得異常清晰。
那個強壯俘虜——他叫亞罕,眼中猛地閃過一絲極快、極復雜的光!那是本能的對祖先稱謂的敬畏、對草原部族古老規則潛在的認同,以及對這種環境下突然遭遇這種問題的極度震驚和茫然!
“唔…咳咳……”他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牽動頸部的傷口,發出一陣壓抑的嗆咳,嘴巴剛下意識地想要按照鐵驪人的習慣駁斥些什么,但腹股溝那撕心裂肺的劇痛猛地襲來,將他所有到嘴邊的鐵驪語穢罵都狠狠堵了回去!
“水。”吳狄平靜地抬了下眼皮,對著離水罐最近的一個抱著膀子、靠在陰影里的親兵說了一句。不是命令,更像是提醒。
那親兵顯然沒聽懂吳狄之前的鐵驪語,一直顯得心不在焉,此刻愣了一下,才遲疑地看了一眼周猛。周猛如同鐵鑄的雕像,臉上的陰影紋絲不動。親兵見老大沒有任何表示,撇了撇嘴,才慢吞吞地走過去,拿起一個豁口的粗陶碗,從角落的木桶里舀了半碗渾濁刺骨的冷水,粗魯地往亞罕面前的地上一頓。
哐啷一聲,碗沿在凍硬的地氈上敲擊了一下,渾濁的水晃蕩出來些。
亞罕看著眼前渾濁的冰水,喉嚨再次劇烈聳動,強烈的干渴像火燒一樣灼燒著他的肺腑。受傷、失血、寒冷、驚恐都在瘋狂消耗他的水分。但他死死盯著那碗水,嘴唇抿得像一條冰冷的細線,沒有去碰。他不知道這水里加了什么,死士營的人不會這么好心!眼神在吳狄那平靜得近乎漠然的臉上掃過,又飄向水碗,內心掙扎的痕跡清晰地刻在他顫抖的、沾滿污垢的眼皮和咬緊的牙關處。
僵持了足足有近半炷香的工夫。帳內只有油燈燈芯燃燒發出的細微嘶嘶聲、另一個傷重俘虜抑制不住的痛苦呻吟、以及眾人刻意放輕的呼吸聲。
“帶他下去。”吳狄突然平靜地開口,指向旁邊那個因傷勢過重而幾乎昏迷的瘦弱俘虜,用的是漢話,語氣沒有任何波瀾,“找個暖和點的地方,給點熱水和干凈布條,讓老魯(負責看守的其中一個老兵)看著點。他這副樣子,大概撐不到明早太陽升起。”這句話像是對看守的親兵說的,更似對這地上的亞罕說的,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另一個俘虜被轉移,獲得了暫時相對“溫和”的對待。他的境遇,取決于接下來的選擇。
兩個強壯如熊的親兵立刻上前,動作粗暴地拎起那奄奄一息的俘虜胳膊往外拖去,帶出一陣鐵鐐拖曳在氈毯上的沉重摩擦聲。那俘虜被扯動傷口,發出一聲凄厲短促、如同破風箱般的慘嚎,隨即又被硬物堵住了嘴巴,只剩下喉嚨里“嗬嗬”的悲鳴,像被掐斷了脖子的雞仔。
這聲音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亞罕的耳膜上!眼睜睜看著同伴如同死狗般被拖走,自己卻像待宰的牲畜依舊被按在冰冷的氈毯上,腹股溝的傷處被拖曳時的震動牽引,劇痛排山倒海般地沖擊著亞罕殘存的意志堡壘!那個被帶走的家伙能喝到熱水?還有干凈的布?
另一個俘虜被拖走時的最后幾聲慘嚎如同無形的毒刺,深深扎入亞罕的耳蝸。當那垂死的掙扎和絕望的嗚咽隨著厚重帳簾的落下被隔絕在外的瞬間,軍帳內的空氣似乎凝滯得更加沉重。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如風箱鼓動、帶著血沫和膿血腥味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腹股溝那如同烙鐵灼燒般的劇痛!
兩個強壯的親兵依舊如同冰冷的巖石守在兩步之外,紋絲不動,投下的陰影將亞罕徹底籠罩。周猛站在陰影里,點著一支短柄旱煙桿,黑暗中煙鍋里的火星如兇獸的獨眼。那個年輕的審訊者,卻依舊平靜地坐在他對面,沉默地注視著他,那眼神如同凍結了千年的冰湖表面,不起一絲波瀾。
時間如同凍結了的沉重鉛塊,被劇痛和死寂無限拉長。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一萬年。就在亞罕幾乎要被無邊無際的痛楚和黑暗徹底吞沒、意志即將瓦解的臨界點上——
“水…”亞罕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嘶啞破碎的音節,像砂礫摩擦鍋底。他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著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那個粗陶水碗,渾濁冰水對他此刻火燒般的喉嚨有著致命的誘惑力,那也是他僅剩的一點求存意志掙扎出的火星。
吳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平靜地,從自己懷里掏出一個同樣粗糙、顏色卻相對淺淡些的小布包。他慢條斯理地打開結扣,露出里面一些早已搗爛、呈現出糊糊狀的深褐色草藥泥,一股濃烈苦澀、帶著土腥味的氣息在污濁的空氣中彌散開來。這草藥氣味異常刺鼻,瞬間沖擊著亞罕的嗅覺,讓他本就因失血疼痛而翻騰的胃部一陣劇烈的惡心!草藥的氣味如同活物,迅速蓋過了帳內原本濃重的血腥和霉朽味道。
吳狄用一根削得極其光滑的小木片,極其小心、甚至帶著某種專注如同工匠般的姿態,剜起一小坨粘稠的藥糊。他沒有立刻動作,目光卻抬起,越過那碗渾濁的冰水,再次落在亞罕因劇痛和恐懼而異常扭曲的臉上。
“這是‘九轉回春泥’,我們漢人軍醫手里最后一點壓箱底的玩意。”吳狄的聲音依舊穩定平緩,沒有任何夸張的修飾,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關于“此物可止血”的簡單事實。他的手指捏著那根沾著深褐色藥膏的木片,修長、穩定、在昏黃燈火下幾乎透明的手指懸停在半空,緩慢地劃過一個微小的弧線,最終指向了亞罕那腐爛流膿的、如同惡魔咧嘴般獰惡的腹股溝傷口邊緣——那里,一股粘稠的、混合著黃綠色膿塊的血水正緩緩地沿著粗糙骯臟的囚服布料向下滲透。
“它能封住血口,吸走膿毒,讓你的傷口不再那么無時無刻地往你骨頭縫里燒刀子。”吳狄的語氣平淡得像在描述一幅靜止的圖畫,“或許還能讓你的這條腿,多撐上一兩天,等到下次換藥的軍醫老張…或者…你選擇天神指引的另一條路?”最后那句低沉的疑問,如同鬼魂飄過幽深寒冷的墓穴甬道,帶著回響。
亞罕的瞳孔在吳狄沉靜敘述“燒刀子”一詞時猛地縮成針尖!那三個字如同無形的毒蛇狠狠咬住了他神經末梢——燒刀子!沒錯!就是那種感覺!無時無刻不在的、往骨髓深處鉆的灼熱劇痛!這個漢人說出了他的地獄!
他的目光再也無法從那根懸空的小木片、那坨散發著地獄般苦澀氣息的粘稠藥膏上挪開!理智瘋狂地咆哮著危險!這藥膏可能是這漢狗誘騙的手段!涂上去可能會更糟!那惡心的氣味!他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進大量苦澀的藥味,攪動著他的胃囊,試圖嘔吐的本能被虛弱的身體強行壓制下去,只剩下喉嚨里壓抑不住的“咯咯”聲。
另一層更深的恐懼卻在啃噬著他——那被割裂貫穿的下腹!那不斷潰爛的創口!被囚禁在這里等死!像那個被拖走的同伴一樣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腐爛發臭!
時間被無邊的痛楚拉伸得粘稠緩慢。
汗珠混合著臉上干涸的泥漿血污,再次沿著他粗硬的鬢角滾落,流入被粗糲繩套磨破的耳廓。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未被束縛的脖頸…向前挪動了寸許…下巴離那碗渾濁的水……離吳狄捏著藥膏的木片……似乎都近了一點點…他骯臟、沾滿血污泥垢的額頭沉重地、帶著某種徹底放棄抵抗的絕望意味,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冰冷粗糙的地氈。
轟!
就在這一刻,亞罕喉嚨深處爆發出一連串極其怪異扭曲、夾雜著極度痛楚和恐懼的鐵驪語嘶鳴!如同受傷困獸瀕死前的絕唱!不再是先前壓抑的嗚咽和咒罵,而是某種撕裂了某種桎梏的宣泄!
角落陰影里,一個一直隱在周猛身邊、毫不起眼的存在突然動了!那是個臉頰上帶著深刻墨刑烙印的老兵,一直抱著塊簡陋的木牘和炭筆蹲在角落燈光的死角里,如同最不起眼的一塊石墩。此刻,他那雙如同鷹隼的眼睛驟然亮起精光!布滿老繭的手指緊握著炭筆,在木牘上飛快勾勒刻劃,發出沙沙的急促摩擦聲!筆尖劃過粗糙的木面,在寂靜中顯得異常刺耳!他在記錄!將那些嘶喊的鐵驪語盡可能還原!
周猛叼在嘴里的旱煙桿頓住了,煙鍋里緩慢升起的青白色煙霧凝固了一瞬。他那深陷在濃眉陰影下的雙眼猛地抬起,兩點幽深的寒光如同冰河里驟然點燃的火焰,瞬間灼燒在失聲吼叫的俘虜身上,又疾速掃過那埋首記錄的老卒,最后定格在對面吳狄那張依舊平靜無波、只在燈火搖曳光影中顯得明暗不定的年輕側臉上。
吳狄維持著伸出沾滿藥糊木片的姿勢,身體微微前傾,仿佛凝固在時光里。唯有他那雙凝視著俘虜痛苦臉龐的眼眸,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極快、如同雪地月光反射般的清冷光芒——如同高速移動的影像分析儀捕捉到了關鍵幀!
亞罕嘶啞含混、混亂不堪的鐵驪語宣泄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如同破口袋般癱軟下去。劇痛再次主宰了他,身體劇烈抽搐起來,喉頭發出瀕死的嗬嗬氣聲。
“水。”吳狄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響起,打破了死寂。
那個抱著膀子發愣的親兵這次沒有遲疑,立刻端起地上的水碗——但他不敢碰俘虜的頭——只好半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將碗沿湊到亞罕幾乎無法動彈的嘴邊。
冰涼的、帶著泥腥味的水碰到干裂如荒漠的唇皮。亞罕如同久旱將死的魚尋到水源的游絲,本能地張開嘴,貪婪地、發出“咕嘟咕嘟”令人心悸的吞咽聲!大口的渾濁冰水灌入口腔,沖淡了喉嚨深處的血腥味,短暫的濕潤帶來了片刻生機的錯覺,竟奇跡般地稍稍壓制住了腹股溝那燒灼的地獄之火!
就在亞罕貪婪吞咽的瞬間,那沾著深褐色粘稠藥膏的木片無聲無息地落下。沒有落在最猙獰的傷口正中,而是精準地、輕快地點在亞罕腹股溝傷口邊緣幾處已經潰爛、不斷滲出黃水、如同蠕蟲般微微跳動的血管末端!那里痛覺神經異常密集!
滋滋……
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輕響,帶著水汽蒸騰的異樣感覺,從潰爛的皮肉深處升起!
“啊!!!”凄厲得不似人聲的短促慘嚎撕裂了軍帳里短暫的平靜!亞罕渾身猛地向上弓起!就像被燒紅的鐵釬狠狠貫穿!那深褐色的藥泥如同滾燙的烙鐵瞬間粘上了最脆弱敏感的皮肉!一種難以言喻的、由內而外爆發的劇痛!混合著冰水帶來的短暫舒暢,形成了巨大到令靈魂都為之撕裂的反差!
這突如其來的劇痛襲擊如此精準而兇猛,瞬間擊潰了剛剛被冰水勉強濕潤加固的意志堤壩!如同地獄之門被撬開一角,巨大的恐懼洪流洶涌倒灌!
“左帳王!南……大鬼河!狼……狼山老營!”亞罕劇痛顫抖的身體繃緊如同拉到極致的弓弦,撕心裂肺、完全變調的鐵駢語字詞從他咬碎的牙縫間不受控地、如同噴濺血塊般狂迸而出!每一個音節都像垂死掙扎的獸爪在冰面上抓撓出的刺耳刮擦!
角落的木牘摩擦聲達到了疾風驟雨般的巔峰!墨刑老卒的手腕在高速刻劃下產生了微弱的顫抖,木屑簌簌掉落!
“王庭…王庭里……鷹……”亞罕的聲音如同破舊風箱的最后嘶鳴,帶著垂死的急促與絕望的恐懼,“王庭……箭毒……”他開始語無倫次,聲音迅速衰弱下去,仿佛那劇痛的一下子抽空了他所有殘存的力氣,巨大的恐懼籠罩了他。但他之前迸出的那幾個關鍵名詞,已經如同最鋒利的楔子,深深釘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吳狄緩緩收回了依舊沾著少許藥泥的木片。他動作沉穩,沒有半分多余的情緒。目光掠過亞罕因劇痛和恐懼而徹底扭曲失神的面孔,最終落在地上那半碗渾濁的水漬上,眼神深邃幽遠。他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平靜地俯身,再次仔細檢查了一下因為巨大疼痛而再次被撕裂了些許皮肉的傷口邊緣。他拿起剛才包裹過草藥的小布包里剩下的一點藥泥,這次沒有再用木片挑刺,而是用指腹極其小心地、蘸著藥泥,非常輕柔地、幾乎不帶力量的涂抹在傷口邊緣非血管處滲著黃水的腐爛部位。手指的動作穩定而專注,指尖溫熱的觸感透過冰冷的藥膏接觸到傷口邊緣滾燙的皮膚時,亞罕緊繃弓起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微頓了一下。
軍帳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甚至連角落里木牘的摩擦聲都在亞罕癱倒后那幾聲垂死的字句中戛然而止。唯余粗陶油燈燈芯燃燒發出的嘶嘶聲、亞罕因虛脫而變得極其短促微弱的抽氣聲。
那個臉上帶著墨刑烙印的老卒,猛地將手中的木牘和炭筆高高舉起,急切地伸向周猛!那張飽經風霜、布滿深刻皺紋的臉在昏黃搖曳的光線下激動地微微扭曲著,一雙眼睛如同發現獵物的餓狼般死死盯著周猛!
周猛魁梧的身軀依舊如鋼澆鐵鑄般緊靠著冰涼的硬木柱,那雙深藏在眉弓陰影下的眼睛此刻卻銳利得令人不敢逼視!他緩慢地將旱煙桿從口中取下,吐出一口濃郁如同凝固白霧的煙氣。那煙霧在空中扭曲升騰,如同盤旋的毒蛇。他抬起手,伸出兩根粗壯得如同老樹虬枝般的手指,穩穩地接過了那張木牘。他沒有立刻去看上面的字跡,目光依舊停留在癱軟在地、如同破碎布偶般僅剩喘氣的亞罕身上,眼神復雜難言。足足數個呼吸的沉寂,他才緩緩垂下眼簾,投向手中粗糙木牘上那用炭筆刻劃出的符號和漢字。他的眉骨高聳,形成深深的溝壑,在燈影中拉下濃重的陰影。
當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木牘最末端被墨刑老卒用焦炭末特意加深、如刀刻斧鑿般的“左帳王”、“狼山老營”、“箭毒”、“鬼河口”、“鷹”這幾個關鍵詞上時——
砰!
一聲沉悶如擂鼓的巨響!周猛那只如同巨大鐵鉗的大手猛然攥握成拳,指節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嘣脆響!那拳勢之猛、力道之大,竟將他身旁那根支撐帳篷的硬木柱子砸得一陣劇顫,震落簌簌灰塵,混合著油燈的煙灰紛紛揚揚落下!他胸口劇烈起伏,仿佛里面被點燃了一座壓抑萬年的火山!眼中翻涌的寒光與驚濤駭浪般的風暴瞬間斂去,轉而化為一種更為深沉的、足以凍徹心扉的冷酷殺意!那殺意如北極荒原最深處沉積千載的冰層,緩緩蔓延開來!
“大鬼河……鬼河口……”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個詞,每一個音節都如同冰碴子摩擦,“右翼前營……”他猛地看向吳狄,那眼神如同最銳利的刮骨刀,似乎要將吳狄從皮肉到骨髓一寸寸剖開看個清楚!“那里去年秋收時剛筑了新的屯兵寨和地下儲糧倉!圖樣……還沒送去兵部備檔!”周猛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來自九幽地獄,帶著難以置信的森寒,“他怎么會知道?鐵驪左帳王的爪子,已經伸到工部庫檔里去了?!”
這突如其來的震撼如同無形的炸雷在每個人耳邊響起!鬼河口右翼前營的屯兵寨和儲糧倉!那是蕭將軍麾下最核心的幾個布防地點之一,專為應對可能爆發的北疆大規模沖突!其位置隱蔽,地下結構圖紙更是嚴防死守!內鬼張彪的級別,絕不可能觸及!
吳狄的心臟驟然緊縮,但面上卻不動聲色。迎著周猛那極具穿透力和壓迫感的審視目光,他沒有絲毫躲閃,反而在腦中瞬間勾勒出死士營所在的位置與黑石谷后方地形圖的連接點。“校尉,”他站起身,在冰冷刺骨的目光中挺直了脊梁,聲音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死士營的位置,距大鬼河上游的鬼河口直距尚有兩百里,但大鬼河的西支流黑石河,其上游源頭便是黑石谷!若鐵驪精騎以狼山老營為跳板,沿大鬼河西岸河道悄然潛行,在春季雪化、河水泥濘翻涌之際強渡,目標直指鬼河口!那里……是繞過正面主寨、截斷我大軍糧道的絕佳突襲點!其行動關鍵,就在于對黑石谷后方路徑的極端熟悉!而斥候……就是鐵驪的眼睛!”
他話語清晰,條理分明,如同冰冷的鐵刺釘入邏輯鏈中!
“啪嗒!”
角落燈架上一盞燃燒了太久、燈油將盡的粗陶燈,終于耗盡最后一點燈油,微弱地搖晃了一下,徹底熄滅!帳內的光線瞬間再次黯淡下去!
油燈熄滅的瞬間,帳內更深的陰影吞沒了大半空間。
“狼山…老營…鷹……”一直縮在一旁、負責幫另一個俘虜重新簡單包扎傷口的干瘦老軍醫忽然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詞,布滿血絲和渾濁淚液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那雙因為常年抓藥、指縫里永遠洗不干凈血漬泥垢的手,聲音干澀嘶啞,“是‘鷹哨’!”他突然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反射出奇異的光,“營……老營里的熬箭師!那些該死的、喂了寒潭腐毒的鐵羽箭!”他猛然指向角落里周猛被親兵收拾好架在一旁的、繳獲自高大弓手的那張油光水滑、沉重厚實的樺木大弓,“那弓……只有最老練的熬箭師才舍得用好弓!那箭袋底……可能……有他們喂毒的秘藥痕!”軍醫老魯早年給邊軍里的蠻族奴隸治過病,懂些鐵驪人用毒的土法子。
鐵羽箭!寒潭腐毒!箭毒!情報在軍醫突然的補充下瞬間連貫打通!如同碎裂的拼圖被最后一片關鍵的碎片“咔嗒”一聲嵌入!鐵驪左帳王庭,秘密配置含有特殊劇毒的鐵羽箭!這些劇毒需要極特別的陰寒環境才能保存活性!狼山,背靠苦寒絕地,正是最好的秘所!那地方也是左帳王庭鷹犬衛的秘密老營!
周猛臉上的肌肉猛地抽緊,如同堅硬的凍土被無形的巨力驟然犁開!那張沉毅如生鐵的臉上終于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冰霜!先是極度難以置信的驚愕如同冰冷的激流沖刷過他面部每一道剛硬的棱角,緊接著,一股被敵人悄然滲透布防核心、甚至毒箭要害情報的巨大震驚與后怕如同颶風般在眼底瘋狂盤旋凝聚!最后,所有激烈翻滾的情緒被他以驚人的意志力強行壓下,重新凝固成一種更為酷烈、足以洞穿一切的銳利!那銳利的目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審視力度,死死鎖定了站在他身前三步開外、背脊挺直的吳狄!
這個年輕的流放犯,從揪出內鬼到雪谷伏擊零傷亡,再到此刻僅憑審訊便撕開鐵驪左帳王庭的詭計一角…環環相扣!周猛心中那堵名為“流放犯”的固有高墻,在此刻情報鏈完整串聯的沖擊下,終于轟然坍塌出一道巨大的裂縫!
“好!好!好!”周猛猛地爆發出三個低沉的“好”字!聲音如同悶雷滾過厚重的云層,字字帶著千鈞之力!他高大的身體不再靠墻,猛地向前踏出兩步!那魁偉的影子驟然膨脹,幾乎將吳狄整個籠罩進去!他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雷霆破山之勢,卻最終重重地、如同金鐵交擊般拍在了吳狄瘦削卻挺得筆直的肩膀上!
噗!
沉悶的撞擊聲!
吳狄只覺得一股難以匹敵的沛然巨力轟然壓下!膝蓋不受控制地一軟,幾乎要當場跪倒!但他死死咬緊牙關,硬是憑著腿骨里瞬間迸發的一股狠勁硬抗住了這足以拍碎牛骨的一掌!雙腳釘在原地,腳下的凍土似乎都向下陷了一絲!雙肩驟然沉了下去又猛地挺起!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周猛拍擊的手掌微微一滯!眼底深處那最后一絲因震撼而殘留的波瀾瞬間化為實質的贊賞!這并非刻意試探,更像是他此刻心潮劇烈震蕩后難以自控的宣泄!
“小子!”周猛的聲音如同淬了火的精鋼,帶著破開冰面的凜冽與一股極其罕見的熱意,“從現在起!死士營的耳朵、鼻子、嘴巴!都給老子支棱起來!聽風聞哨,挖眼拔牙!所有關于鐵驪左帳崽子、關于那鬼河口一丁點風吹草動的鳥毛訊息!全給老子挖出來!堆到老子案頭!一張紙都別想漏掉!”他猛地轉向那幾個親兵,目光如同燃燒的軍令旗般掃過眾人,“傳我令!所有在營軍卒!即刻起,備好你的刀!磨亮你的眼!披上你們那快發臭的護心鏡!換裝!準備過冬!”這最后一個字咬得極重,宛如一口沉重的棺材釘重重釘入冰冷的地面!春季將至,萬物復蘇,但死士營的嚴冬才剛剛降臨!
寒流,已從極北的狼山老營悄然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