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九,小年夜。雁門關外,風雪如怒。狂風卷著鵝毛大雪,如同億萬只瘋狂的白色飛蛾,撲打著天地間的一切。能見度不足十丈,天地一片混沌,分不清是晝是夜。寒風刮過裸露的巖石和枯死的灌木,發出凄厲如鬼哭的尖嘯,卷起的雪沫子如同冰砂,抽打在臉上,瞬間便帶走一絲微薄的熱氣,留下針扎般的刺痛。
野狐嶺烽燧,孤零零地矗立在風雪肆虐的山脊上。夯土筑就的塔身被厚厚的冰殼包裹,如同一個凍僵的巨人。塔頂望樓四面透風,僅用粗木和厚氈草草圍擋。幾盞牛油燈在狂風中瘋狂搖曳,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方寸之地,卻驅不散刺骨的寒意和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老卒楊大眼裹著兩層厚實的、浸透了羊膻味的破羊皮襖,蜷縮在望樓角落一個勉強避風的草墊子上。他臉上溝壑縱橫,胡須眉毛都掛滿了白霜,渾濁的老眼費力地透過望孔,盯著外面那片被風雪徹底吞噬的混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白氣,瞬間被狂風撕碎。
“娘的……這鬼天氣……”他低聲咒罵著,聲音嘶啞,被風聲吞沒大半。他搓了搓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從懷里摸出一個凍得硬邦邦的雜面餅子,用牙齒費力地啃下一小塊,在嘴里含化了才敢咽下。
望樓另一側,一個新補進來的年輕戍卒(王二狗)凍得臉色青紫,牙齒格格打顫,抱著胳膊縮成一團,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茫然:“楊……楊頭兒……這……這雪啥時候停啊?啥也看不見……萬一……萬一蠻子摸上來……”
“閉嘴!”楊大眼猛地回頭,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帶著一股積威,“烏鴉嘴!這天氣,鬼都上不來!守好你的燈!別讓風給老子吹滅了!”
王二狗嚇得一哆嗦,連忙去護那盞在風中掙扎的牛油燈。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凄厲的號角聲,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艱難地穿透了狂風的咆哮,從東北方向隱約傳來!
“號角!東北!”王二狗猛地跳起來,聲音都變了調!
楊大眼渾身一震!渾濁的老眼瞬間爆射出精光!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貓,猛地撲到東北方向的望孔前!側耳傾聽!那號角聲斷斷續續,被狂風撕扯得不成調子,卻頑強地鉆入耳膜!
“是……是黑石口!”楊大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示警!快!點狼煙!三堆!快!”
“三堆?!”王二狗愣了一下,“楊頭兒!不是……不是敵襲才點三堆嗎?這號角……”
“廢什么話!黑石口示警就是敵襲!點三堆!快!”楊大眼嘶吼著,一腳踹在王二狗屁股上!
王二狗連滾帶爬地沖到烽火臺邊。那里堆放著早已準備好的狼糞、濕柴和引火物。他手忙腳亂地抓起火鐮火石,哆哆嗦嗦地敲打!火星濺在浸了油的棉絮上,卻瞬間被狂風吹滅!連試幾次,急得他滿頭大汗!
“廢物!”楊大眼罵了一聲,一把推開他,自己搶過火鐮,用身體死死擋住風口,佝僂著腰,用凍僵的手指笨拙卻異常堅定地敲擊!
嗤啦!嗤啦!
火星終于引燃了棉絮!微弱的火苗在狂風中瘋狂搖曳,如同隨時會熄滅的鬼火!楊大眼用身體死死護住,小心翼翼地將火苗湊近堆好的狼糞濕柴堆!
呼——!
一股濃烈刺鼻、帶著腥膻味的黑煙猛地騰起!瞬間被狂風卷上半空!然而,風雪太大了!那黑煙剛剛升起不到丈許,便被狂暴的氣流撕扯、稀釋、吞噬!在漫天飛舞的白色雪幕中,那點微弱的黑色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轉瞬即逝!
“點!再點!用濕柴!煙大!”楊大眼嘶聲力竭地吼著,自己也撲上去幫忙!兩人手忙腳亂,濃煙嗆得他們涕淚橫流,咳嗽不止!但無論他們如何努力,那點示警的狼煙,在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得如同螻蟻的掙扎!
“完了……完了……”王二狗看著那迅速消散在風雪中的黑煙,絕望地癱坐在地,臉上毫無血色。
楊大眼佝僂著背,劇烈地咳嗽著,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東北方向那片混沌的風雪,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死死摳著冰冷的望臺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如同破舊的風箱。那斷斷續續的號角聲早已被風雪徹底吞沒,再無半點聲息。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臟。
三日后,將軍府偏廳。
炭火盆燒得通紅,暖意融融,卻驅不散廳內凝重的氣氛。巨大的沙盤占據了廳堂中央,雁門關外山川河流、隘口烽燧纖毫畢現。沙盤旁,幾張條案拼在一起,上面攤滿了各式各樣的圖紙——有陳舊的烽燧分布圖,墨跡已然模糊;有標注著復雜符號的信號對照表,如同天書;還有幾份字跡潦草、沾著血污的斥候急報。
蕭承負手立于沙盤前,眉頭緊鎖。他身后,周牧文、李景隆、王賁等核心將領肅立,目光都聚焦在沙盤上。
“黑石口烽燧,臘月廿九戌時三刻,曾聞東北方向不明號角示警。”周牧文聲音干澀,指著沙盤上黑石口的位置,“然風雪太大,狼煙未起。待次日雪稍歇,斥候冒險前往探查……”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黑石口……已無活口。戍卒五人,皆被割喉。烽燧……被焚。”
廳內一片死寂。唯有炭火爆裂的噼啪聲。
“廢物!”李景隆冷哼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刺骨的寒意,“連個狼煙都點不燃!要這些烽燧何用?貽誤軍機,死不足惜!”
王賁老將軍臉色鐵青,嘴唇翕動,想說什么,最終卻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風雪阻隔,非人力可抗。”周牧文低聲辯解了一句,隨即看向蕭承,“將軍,舊有烽燧信號,過于粗陋。遇此極端天候,形同虛設。且傳遞信息單一,無法詳述敵情。長此以往……”
蕭承目光沉凝,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沙盤邊緣:“傳吳狄。”
片刻,吳狄步入偏廳。他依舊一身玄衣,風塵仆仆,肩頭還殘留著未化的雪粒。他目光掃過沙盤和條案上的圖紙,最后落在蕭承臉上。
“烽燧示警,風雪難行。舊法已廢。”蕭承聲音低沉,開門見山,“你可有良策?”
吳狄并未立刻回答。他走到條案前,拿起那份沾血的斥候急報,目光快速掃過。又拿起那張如同天書般的舊信號表,眉頭微蹙。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沙盤上蜿蜒分布的烽燧標記上,如同鷹隼在審視獵物。
“舊法有三弊。”吳狄聲音平穩,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其一,狼煙易散,風雨難行。其二,信號單一,僅示警否,難辨敵情。其三,傳遞遲緩,層層接力,易生謬誤。”
他放下急報,走到沙盤旁,拿起幾面代表不同部隊的小旗:“需立新規。增其類,明其數,速其傳。”
他手指點向沙盤上幾處關鍵烽燧節點:
“選此七處,為‘主烽’。居高望遠,控扼要道。余者皆為‘輔烽’,拱衛主烽,傳遞信息。”
接著,他拿起一張空白宣紙,鋪在條案上。周牧文連忙遞上筆墨。
吳狄并未蘸墨,而是拿起一支削尖的炭筆。筆尖在堅韌的宣紙上快速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信號分三。”他一邊畫,一邊說,聲音清晰,“旗、火、聲。”
他在紙上畫出三列。
“旗號,主白日。”炭筆勾勒出幾面不同形狀、不同顏色的簡易旗幟圖案,“三角赤旗,示敵騎。方旗玄黑,示敵步。圓旗青藍,示敵步騎混雜。旗角綴穗,一穗為百,三穗為千,五穗逾萬。”他手腕微動,幾面旗幟下方迅速標注出簡潔的符號和數字。
“火光,主晦夜雨雪。”炭筆在另一列畫出幾種火把排列方式,“單火直豎,敵騎。雙火橫平,敵步。三火品字,步騎混雜。火堆數目,亦如旗穗之數,明其規模。”
“聲號,為最后保障,風雨皆行。”炭筆在第三列畫出幾種長短不一的橫線符號,“以牛角、銅鑼、梆子發聲。短促為點,綿長為劃。如……”他快速在紙上寫下一串由點和劃組成的符號,“一點一劃,敵騎近。兩點一劃,敵騎遠。三點一劃,敵步近……以此類推,輔以長短變化,可示方向、規模。”
他畫得極快,手腕穩定,線條簡潔有力。不過片刻,一張清晰、系統、覆蓋各種天候和敵情的新烽燧信號圖表便躍然紙上!每一種信號都對應著明確的敵情種類和兵力規模,復雜卻不混亂,如同解開了一團亂麻!
廳內眾將看得目瞪口呆!周牧文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張圖表,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胡須。李景隆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即被深沉的審視取代。王賁老將軍則不住點頭,眼中露出贊許的光芒。
“主烽得訊,無需層層傳遞。”吳狄放下炭筆,指向沙盤上那七處主烽位置,“以快馬精騎,攜密文簡圖,直抵雁門!沿途輔烽,接力護送,確保信息無損直達!”
他最后看向蕭承,聲音斬釘截鐵:“新法若成,軍情傳遞,可快三倍。敵情細節,纖毫畢現。”
蕭承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刻尺,在那張炭筆繪制的圖表上反復掃視。每一個符號,每一條注釋,都清晰、簡潔、直指核心。他沉默片刻,猛地一揮手:
“準!周司馬,即刻按此新規,重制號令圖冊,分發各烽!主烽人選,由吳狄與周司馬共定!所需旗號、火具、快馬,軍需處全力配給!十日之內,我要看到這套新烽燧,活過來!”
七日后,子夜。陰山隘口。
風雪比野狐嶺那夜更甚!狂風如同發瘋的巨獸,在狹窄的隘口中沖撞、咆哮!卷起的雪浪如同白色的沙暴,遮天蔽月!能見度幾乎為零!隘口兩側陡峭的崖壁在狂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不時有大塊的積雪和碎石轟然砸落!
陰山主烽矗立在隘口最險要的制高點上。塔身新涂的防火泥漿還未干透,在風雪中凝結成冰殼。塔頂望樓經過加固,四面蒙上了厚實的雙層牛皮氈,只留出狹窄的觀察孔。塔內點著三盞巨大的牛油燈,光線昏暗卻穩定。
新任主烽燧長陳沖,一身飛熊衛制式的輕便皮甲,外罩防雪斗篷,肅立在望孔前。他臉上涂著防凍的油脂,眼神銳利如鷹,透過狹窄的望孔,死死盯著隘口外那片被風雪徹底封鎖的、如同沸騰的白色地獄般的黑暗。他身后,三名精挑細選出的烽卒同樣全副武裝,屏息凝神,如同繃緊的弓弦。
“陳頭兒!這鬼天氣……真能有動靜?”一個年輕烽卒(張鐵頭)忍不住低聲問,聲音帶著一絲緊張。
陳沖沒有回頭,聲音低沉而穩定:“噤聲。守好你的位置。記住新號令。”
話音未落!
嗚——嗚——嗚——!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尖銳急促的銅鑼聲!如同垂死掙扎的蜂鳴,艱難地穿透了風雪的咆哮,從隘口東南方向隱約傳來!
“東南!銅鑼!”另一名烽卒(趙石頭)耳朵極靈,猛地低吼!
陳沖瞳孔驟縮!他猛地側身,耳朵緊貼冰冷的望孔壁,凝神細聽!那鑼聲極其短促!敲擊節奏快得驚人!
“點!劃!點!點!劃!劃!”陳沖口中急速報出他辨識出的節奏!同時,他腦中如同最精密的算盤,飛速對應著新記熟的聲號密碼!
“點劃點點劃劃……”他眼神瞬間銳利如刀!“敵騎!近!逾千!方向……東南偏南!”
“敵騎近!逾千!東南偏南!”他猛地轉身,聲音斬釘截鐵!“掛旗!點火!傳訊!”
“得令!”三名烽卒如同被注入強心劑,瞬間動作!
張鐵頭撲向塔角懸掛的巨大旗箱!他猛地拉開箱蓋,里面整齊疊放著數面不同顏色和形狀的嶄新旗幟!他毫不猶豫地抓起一面醒目的三角赤旗和一面上綴三簇黃色流蘇的方旗(代表千騎規模),手腳麻利地掛上旗桿!趙石頭則迅速點燃三支特制的、裹著厚厚油脂和硝石粉的巨大火把!火把在狂風中猛烈燃燒,發出噼啪爆響!他將火把按照“品”字形,穩穩插在塔頂預留的鐵環中!
與此同時!第三名烽卒(孫快手)已撲到塔內側的一面巨大銅鑼前!他深吸一口氣,掄起裹著厚布的鑼槌!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九聲急促而響亮的鑼鳴!按照“點劃點點劃劃”的節奏,精準地敲響!鑼聲穿透力極強,瞬間壓過了風雪的咆哮,如同無形的漣漪,朝著西北方向的下一個主烽——黑風口烽燧,激蕩而去!
幾乎在鑼聲響起的同時!
陰山主烽塔頂!
一面醒目的三角赤旗和綴著三簇黃穗的方旗在狂風中獵獵招展!盡管風雪肆虐,但那鮮明的紅色和黃色在塔內牛油燈光的映照下,依舊頑強地穿透了部分雪幕!塔頂,“品”字形排列的三支巨大火把,燃燒著熾熱的火焰,在漫天飛雪中如同三顆倔強的星辰,散發著穩定而耀眼的光芒!
旗!火!聲!
三重信號!在足以吞噬一切的狂風暴雪中,同時爆發!將“東南偏南方向,有超過一千敵騎逼近”的致命軍情,以最清晰、最迅速的方式,傳遞出去!
陳沖死死盯著西北方向。風雪依舊狂暴,視野一片模糊。但他知道,黑風口主烽的烽卒,此刻定然也如同他們一樣,正死死盯著這邊,捕捉著這風雪中唯一的信號!
時間在焦灼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長。
突然!
西北方向!黑風口烽燧的位置!
一點微弱的紅光,如同地獄中睜開的眼睛,在漫天風雪中頑強地閃爍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點!兩點!三點!
三堆巨大的、燃燒著特制狼糞和硫磺的火堆,在黑風口烽燧塔頂沖天而起!濃烈刺鼻的黑煙混合著明亮的火光,如同三根巨大的黑色火炬,在狂風暴雪中瘋狂搖曳,卻頑強地沒有立刻被吞噬!同時,隱約有急促的梆子聲穿透風雪傳來!
那是黑風口主烽在確認收到信號!并接力向下一站傳遞!
“成了!”張鐵頭激動地低吼一聲,聲音帶著顫抖!
陳沖緊繃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他猛地轉身,對著塔下早已待命的傳令兵低喝:
“飛馬!報將軍!陰山主烽急報:東南偏南,敵騎逾千,近逼隘口!黑風口已接力!”
“得令!”塔下傳來一聲嘶啞卻堅定的回應!緊接著是戰馬急促的嘶鳴和馬蹄踏碎冰雪的脆響!一道黑影如同離弦之箭,沖破風雪,朝著雁門關的方向疾馳而去!
陳沖重新回到望孔前,目光再次投向東南方向那片被死亡風雪籠罩的黑暗。塔外,風雪依舊在瘋狂咆哮,如同億萬厲鬼的哭嚎。但塔內,那三盞牛油燈的火苗,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穩定,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