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密信往來
- 鐵馬冰河鎮(zhèn)北錄
- 讖無此說
- 4078字
- 2025-08-22 07:00:00
臘月廿七,小年剛過。雁門關(guān)內(nèi),稀薄的年味被連日大雪壓得幾乎窒息。街巷上積著沒膝的雪,踩上去咯吱作響,留下一個個迅速被新雪填滿的黑窟窿。商鋪大多歇業(yè),門板上貼著褪色的紅紙,被風雪撕扯得七零八落。偶爾有挑著擔子的小販縮著脖子走過,擔頭插著的幾支干癟的糖葫蘆裹著冰殼,在寒風中叮當作響,更添幾分蕭索。
將軍府東跨院的書房卻暖意融融。獸面銅盆里的銀絲炭燒得正旺,將寒意隔絕在外。黃花梨木書案上,一盞青玉荷葉筆洗里清水微漾,映著窗外灰白的天光。蕭若雪端坐案前,一身素雅的月白襖裙,外罩銀狐裘坎肩,青絲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素銀簪。她并未執(zhí)筆,纖白的手指間捻著一枚溫潤的黑白玉棋子,目光卻落在棋盤旁一張攤開的素箋上。
素箋上墨跡新干,字跡清麗秀逸,卻力透紙背:
“父帥鈞鑒:女于京中偶得北地舊友傳書,言及鐵驪近況。新單于呼延烈,梟獍之性,已于狼居胥山行‘血狼祭’,盡收草原十二部。其麾下控弦之士,確逾五萬之數(shù),甲胄精良,戰(zhàn)馬如龍。更聞其得薩滿拓跋宏之助,于陰山北麓秘設(shè)‘風雪大陣’,欲借天時地利,困鎖雁門。其志非在劫掠,實欲……裂土稱尊。望父帥早做綢繆,切切!女若雪頓首再拜。”
她指尖的棋子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棋盤上輕輕敲擊,發(fā)出細微的嗒嗒聲。目光掠過“五萬控弦”、“風雪大陣”、“裂土稱尊”等字眼,眼底深處凝著一層化不開的憂色。窗外,風卷著雪粒子撲打在糊著高麗紙的窗欞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如同細密的鼓點敲在心頭。
良久,她放下棋子,取過一張更小的、裁剪得極其規(guī)整的薛濤箋。并未蘸墨,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支纖細的、筆尖幾乎磨禿的舊紫毫。筆尖在清水中輕輕一點,隨即懸腕落筆。
筆尖沾水,落在堅韌的薛濤箋上,并未留下尋常墨跡,卻隨著水痕浸潤,悄然顯露出一種極淡、近乎透明的淺褐色字痕!字跡極小,卻異常清晰,如同最精密的刻刀鐫刻:
“狼居胥血祭畢,十二部盡歸呼延。控弦確數(shù)五萬三千余,披甲者近半。風雪陣樞在陰山北‘鷹愁澗’,以九處寒潭為眼,布‘玄冰引’邪術(shù)。糧草囤于狼居胥東‘野馬川’,守備森嚴。另,其麾下左賢王阿史那摩與右賢王拔都,素有舊怨,貌合神離。可間之。閱后即焚。”
她寫得極快,筆走龍蛇,字跡卻絲毫不亂。寫至末尾,筆尖微頓,一滴清水將落未落。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風雪正緊。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掠過眼底,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筆尖極其輕微的一顫。
那滴清水終于落下,在箋紙末尾洇開一小片濕潤。她手腕微轉(zhuǎn),筆尖蘸著那點水痕,極其流暢地續(xù)寫下去。不再是情報,而是兩行娟秀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柔婉的小字:
“朔風知我意,吹夢到雁門。”
字跡依舊由水痕寫成,淺淡得幾乎看不見。唯有在特定的光線下,才能窺見那如同冰裂紋般細微的痕跡。
她輕輕吹干箋紙上的水痕,字跡徹底隱去,仿佛從未存在。她將這張看似空白的薛濤箋仔細折成一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方塊。又從案頭一個不起眼的青瓷小罐里,拈出幾粒干癟的、帶著奇異辛香氣的黑色草籽,小心地塞入箋紙折縫深處。最后,取過一小塊裁下的、邊緣帶著毛刺的深褐色粗麻布,將疊好的箋方塊仔細包裹,再用一根染成草灰色的細麻線,十字交叉捆扎結(jié)實。
做完這一切,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細縫。寒風裹著雪粒子瞬間灌入,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她對著院中那株被積雪壓彎了枝椏的老梅樹,輕輕擊掌三下。
啪。啪。啪。
聲音清脆,穿透風雪。
片刻,一個裹著厚厚灰鼠皮襖、身形佝僂的老仆(福伯),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回廊轉(zhuǎn)角。他手中提著一個半舊的竹編食盒,蓋子上積著薄雪。
蕭若雪將那個用粗麻布包裹的小方塊遞出窗外。福伯伸出枯瘦、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穩(wěn)穩(wěn)接過,看也未看,便極其自然地將它塞入食盒底層。那里,幾塊新蒸的、還冒著微弱熱氣的栗子糕正散發(fā)著甜香。
“老規(guī)矩。”蕭若雪聲音清冷,目光卻落在福伯花白的鬢角上,那里沾著幾點未化的雪粒。
福伯渾濁的老眼抬了一下,又迅速垂下,只低低應(yīng)了一聲:“小姐放心。”他提起食盒,轉(zhuǎn)身,佝僂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雪彌漫的回廊盡頭,只留下一行淺淺的、迅速被新雪覆蓋的腳印。
子時末刻。雁門關(guān)西北角,廢棄的烽燧臺。
風雪比白日更甚。狂風卷著鵝毛大雪,發(fā)出鬼哭般的尖嘯,抽打在殘破的夯土臺基上,剝落下簌簌的土塊。幾叢枯死的駱駝刺在風中瘋狂搖曳,如同垂死掙扎的手臂。
烽燧臺背風的一角,幾塊巨大的條石圍出一小片相對避雪的空地。空地中央,一堆篝火在肆虐的風雪中頑強地燃燒著,火苗被風扯得忽明忽暗,發(fā)出噼啪的爆響,映照著條石上凝結(jié)的厚厚白霜。
吳狄盤膝坐在篝火旁一塊冰冷的條石上。他未披大氅,只一身單薄的玄色勁裝,在跳躍的火光中如同一尊沉默的剪影。他閉著眼,氣息悠長而沉緩,每一次呼吸,口鼻間都噴吐出兩道凝而不散的筆直白氣,如同兩條細小的冰龍,在刺骨的寒風中竟能持續(xù)數(shù)息不散。周身丈許之內(nèi),飛舞的雪花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阻隔,無法靠近,只在他身外形成一個不斷旋轉(zhuǎn)、蒸騰的慘白氣旋。
篝火對面,李破軍和陳沖裹著厚厚的皮襖,靠坐在條石上。李破軍抱著他那柄從不離身的狼牙巨棒,棒頭擱在膝上,獨眼半開半闔,似在假寐,虬髯上結(jié)滿了冰霜。陳沖則拿著一塊油石,就著火光,緩慢而專注地打磨著一柄三棱透甲錐的鋒刃,每一次打磨都帶起一溜細碎的火星,映亮他沉靜如水的眼眸。
風雪呼嘯,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
陡然!
嗚——嗚——!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獨特的鳥鳴聲,如同穿過層層風雪的細針,精準地刺入這片死寂!
那聲音短促、尖銳,帶著一種奇特的、如同鷓鴣求偶般的韻律!兩聲為一組,重復(fù)了三次!
陳沖打磨錐刃的手猛地一頓!眼中瞬間爆射出銳利如鷹隼的光芒!他側(cè)耳細聽,確認無誤后,對著吳狄的方向低聲道:“將軍!鷓鴣哨!三短!”
吳狄緩緩睜開眼。眼中沒有半分睡意,只有冰湖般的沉靜。他并未起身,只微微頷首。
陳沖立刻放下油石和錐子,動作迅捷如貍貓,幾步便竄到烽燧臺一處坍塌的豁口旁。他并未探頭張望,而是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用黃銅打制的、形似鳥喙的哨子。他將哨子含入口中,腮幫微鼓。
嗚——嗚——!
同樣的鷓鴣鳴叫聲響起!同樣三短!如同回應(yīng)!
哨音剛落!
一道矮小、幾乎與風雪融為一體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從烽燧臺下方陡峭的雪坡邊緣滑了上來!動作輕靈得不可思議,落地無聲,只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兩個淺淺的足印,瞬間又被風雪掩埋。
來人正是福伯。他依舊佝僂著腰,裹著那件灰鼠皮襖,臉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沫,只露出一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他手中提著那個半舊的竹編食盒。
陳沖迎上前,兩人沒有任何言語交流。福伯將食盒遞出,陳沖雙手接過。福伯渾濁的目光在陳沖臉上停留了一瞬,又越過他,落在篝火旁那道沉默的玄色身影上,微微頷首,隨即轉(zhuǎn)身,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滑下陡坡,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陳沖提著食盒回到篝火旁。李破軍也睜開了獨眼,目光落在食盒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吳狄依舊盤膝而坐,只是目光落在了食盒上。
陳沖打開食盒蓋子,一股微弱的栗子糕甜香混合著寒氣飄散出來。他看也未看那幾塊糕點,手指精準地探入食盒底層,摸索片刻,取出了那個用深褐色粗麻布包裹、十字捆扎的小方塊。
他并未拆開,而是直接遞給了吳狄。
吳狄接過布包。入手微沉,帶著冰雪的寒意。他粗糙的手指捻了捻捆扎的草灰色麻線,又捏了捏布包,指腹感受到里面那方方正正的硬物輪廓和幾粒細微的凸起。他指尖微一用力,捻碎了其中一粒凸起。
一股極其細微、卻異常辛辣刺鼻的奇異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如同某種陳年的、帶著腐敗氣息的藥草被碾碎!
李破軍鼻翼微動,獨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這是“鬼見愁”的草籽,氣味獨特,遇水則發(fā),能驅(qū)蟲鼠,也是辨別信件真?zhèn)巍⒎乐沟舭囊环N暗記。
吳狄面無表情,指尖翻飛,輕易解開了麻線,剝開粗麻布。里面是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薛濤箋方塊。他將其展開。
篝火跳躍,火光映在看似空白的箋紙上。
吳狄伸出兩根手指,在篝火旁盛著半碗雪水的粗陶碗里蘸了一下。帶著冰碴的雪水沾濕指尖。他并未猶豫,將濕潤的指尖,輕輕按在箋紙中央。
嗤……
一聲極其細微、如同冰雪消融般的輕響。
以他指尖為中心,淺褐色的字跡如同冰雪下的春芽,迅速在堅韌的箋紙上洇染、顯現(xiàn)!字跡極小,卻清晰異常,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將狼居胥山下那場血祭的余溫、五萬控弦的兇焰、陰山北麓的邪陣、野馬川的糧囤、以及草原王庭深處那隱秘的裂痕……一一呈現(xiàn)!
吳狄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刻刀,在字里行間飛速移動。當看到“風雪陣樞在陰山北‘鷹愁澗’,以九處寒潭為眼,布‘玄冰引’邪術(shù)”時,他眼底深處那冰封的湖面,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而當目光掃過“左賢王阿史那摩與右賢王拔都,素有舊怨,貌合神離。可間之”時,那冰湖深處,仿佛有一點寒星驟然亮起,隨即又隱沒于無邊的沉靜。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箋紙末尾。
那里,兩行娟秀中帶著一絲柔婉的小字,如同冰裂紋般悄然浮現(xiàn):
“朔風知我意,吹夢到雁門。”
字跡很淡,在跳躍的火光下若隱若現(xiàn)。那字里行間蘊含的、超越冰冷情報之外的、難以言喻的關(guān)切與隱憂,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顆微小石子,在吳狄那萬年冰封的心湖深處,極其短暫地、漾開了一圈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
他的指尖停留在那兩行小字上,指腹下的紙面冰涼。篝火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跳躍,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風雪在烽燧外呼嘯,卷起漫天雪沫,撲打在殘破的土墻上,發(fā)出永不停歇的嗚咽。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破軍和陳沖屏息凝神,目光緊緊鎖在吳狄臉上,試圖從那亙古不變的冰封面具下,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然而,什么都沒有。
吳狄的手指只是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指腹在那兩行小字上輕輕摩挲而過,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隨即,他手腕一翻,那張承載著絕密情報和隱秘情愫的薛濤箋,便被他毫不猶豫地、平穩(wěn)地遞向了跳躍的篝火。
火舌貪婪地舔舐上堅韌的箋紙。
嗤啦!
一聲輕響。淺褐色的字跡在火焰中迅速焦黑、蜷曲、化作縷縷青煙。那兩行娟秀的小字,如同冰雪消融于烈日,轉(zhuǎn)瞬即逝,只余下一小片迅速化為灰燼的焦黑。
火光映照著吳狄沉靜的側(cè)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倒映著跳躍的火焰和迅速消散的青煙,如同冰湖倒映著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
他緩緩收回手,目光投向烽燧外無邊的黑暗風雪,聲音低沉平穩(wěn),如同冰河在凍土下流淌:
“鷹愁澗,野馬川。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