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骨一身素白禪衣端坐供案左側,靜默如昆山玉琢的像。案右青銅玄鏡高懸,轉恒踮起腳尖,茸耳因用力而微微發顫,小手剛觸到鏡框螭龍鈕——
“嗡……”
鏡中混沌應聲翻涌,卻未顯幽冥濁色,反透出溶金般的晴光!原是玄骨心緒微瀾,一念慈悲渡入鏡樞,霎時云開霧散:靛青天幕舒展如綢,幾絮羊脂玉似的云朵慵懶游弋,將渡塵司千年幽暗的石壁映出朦朧暖色,連香爐青煙都染上蜜糖光澤。
“該見見恩人啦!”轉恒雀躍轉身,尾巴在袍擺下掃出小旋風。他抱起小白貓魂靈,那虛影尾巴如藤蔓纏上他手腕。當小貓粉嫩肉墊貼上冰涼鏡面的剎那——
啵。
一聲露珠墜潭的輕響。
鏡中云朵忽如冰蓮遇沸水,從肉墊觸碰點開始,層層疊疊的花瓣狀云絮向外翻卷、崩散!不是消逝,而是每裂開一縷云絲就綻成一捧光絮,似蒲公英種子乘著無形之風潑灑,在鏡中天地掀起一場無聲的光之雪暴。
玄鏡云絮飛散如霰,米婉的身影從醫院玻璃門里浮出。
她攥著報告單的指關節白如骨瓷,紙頁上“胚胎停育”四字正隨脈搏突跳。她逃進電梯,不銹鋼廂壁映出一張被抽空血色的臉——
第五次了。
移植進體內的星火明明已燃了半個月,孕酮數值曾如春藤攀援,卻在第三十日驟然坍成荒原。
“暫停吧,連續移植了兩次了,下個月暫停,身體需要休息一下。等下次例假結束后再來醫院監控。不要難過,好事多磨,你還有一個胚胎,雖然相比前兩個質量弱點,但是還是可以移植的。要有信心啊!”醫生推眼鏡時,鏡片反光割過她子宮的位置。
地鐵通道的穿堂風卷起她衣擺,報告單嘩啦作響,像招魂的幡。
車廂角落,米婉把自己種進塑料座椅。窗外隧道黑影疾馳,車窗倒影里,她的淚不是流,是從眼角裂縫滲出的泉——滑過法令紋深谷,在下頜懸垂成晶亮的水滴,最終砸進鎖骨窩的淺塘。
滴答。
頸間皮膚被淚燙得一縮。
醫生的話在顱內循環穿刺:“著床失敗…暫停一個月…”每個詞都像生銹的齒輪,碾碎她最后的氣力。她想抬手抹淚,小臂卻似灌滿混凝土,連睫毛承載的淚珠都重若千鈞。
安清會議結束后趕緊走出來,在一個安靜的角落撥打著米婉的電話,鈴聲一聲聲的響著,但是米婉的未接。
走廊落地窗將他的身影壓成薄片,釘在鋼筋森林的巨幅幕墻上。他指尖懸在重撥鍵上三秒,最終熄了屏,米婉不接電話他就已經知道結果了——
那沉默比忙音更刺耳。
五年婚姻在眼前坍縮成快閃碎片:
中藥渣滓堵塞水槽漩渦;
她腰腹針灸后的青紫淤斑如星圖蔓延;
促排針劑冷藏盒侵占冰箱冰淇淋格;
浮腫腳踝陷進高跟鞋時咬出的牙印;
健身環記錄里暴增又暴跌的心跳曲線…
喉頭猛然涌上鐵腥味,他仰頭吞咽酸澀,天花板的消防噴淋頭幻化成冰冷的胚胎培養皿。
渡塵司內,小白貓魂靈對著玄鏡哀哀“咪嗚”,爪尖虛影抓撓鏡中安清的背影。轉恒將它抱至玄骨膝上,那修長手指撫過貓脊時——
每一縷毛發都漾起星塵漣漪,仿佛正梳理著人間未盡的悲歡。
安清推開家門時,牛皮紙袋還蒸騰著熱氣。尖椒牛柳的辛香撞上手工饅頭的麥甜,在玄關掀起一場微型風暴。
米婉下班還未回到家。安清把從單位帶回來的菜和饅頭蒸在電飯鍋內。只要再做一個湯就好。他在廚房煎了兩個雞蛋,等水開倒上去,湯底又白又香。放入粉絲和青菜就好了。
這個時候門開了,米婉換了拖鞋,路過廚房,看到安清還未扔掉的牛皮紙袋,故作輕松的說:又給我帶吃的了,我好不容易減肥下來呢。醫生說不能胖,要不影響新陳代謝,胚胎不好著床。
安清說:吃一次沒事。安清隨手把電飯鍋打開,取出蒸屜,放到餐桌上,白霧暈開他鏡片:“單位今天新做的...”
米婉放下包,洗了手,趿著拖鞋蹭到廚房門邊,看油星在湯鍋起舞。他正煎蛋,蛋清撞上熱油綻出蕾絲裙邊,沸水沖下時“滋啦”一聲,金絮騰云般漫開乳白——粉絲與青菜沉浮其間,像春溪載著碎玉。
“又騙我破戒。”她指尖戳了戳飯桌上的饅頭,麩皮碎屑雪霰般飄落,“促排針讓代謝慢得像老牛拉車…”尾音卡在喉間,化為一聲短促氣音。
安清舀湯的手腕凝在半空。
湯勺沿滴落的汁水在瓷磚濺成小星,五顆,恰如五次移植手術的序號。
“偶爾一頓,不怕。”湯碗擱在她面前,奶白湯底晃動著兩人的倒影。
米婉抓起饅頭狠咬一口!堿香混著面筋的微甜在舌尖炸開,久違的碳水歡愉沖得太陽穴發麻。她垂眼盯著湯里舒展的青菜,聲音悶進碗沿:
“下午手機靜音了…后來趕方案沒顧上看。”
“嗯。”安清回了一句,沒再說話。
相戀10年,結婚5年。米婉從18歲認識他,到現在兩人相識已經快達歲數的一半了,一呼一吸,一顰一蹙的緣由都清清楚楚。
安清不想問,米婉不想說,但是都心知肚明。
所有未竟之言都沉進湯碗。
小白貓在玄骨掌心拱起身子,琥珀眼倒映著餐桌上——
米婉的淚正垂直墜入濃白湯汁,蕩開的漣漪里浮起一枚蒲公英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