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的夜，是一杯忘了加冰的威士忌，辛辣，粘稠，帶著揮之不去的陳年橡木桶氣息。霓虹燈管在潮濕的空氣里暈染開來，紅的像凝固的血，藍的像深海沉船，綠的像某種不懷好意的霉菌，爬滿了“佐敦道”三個字。雨，總是不期而至，細密無聲，將一切輪廓浸泡得模糊不清，仿佛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醒不來的夢。

我守著這間叫“午夜回聲”的酒吧，像守著時間海洋里一座孤零零的燈塔。吧臺被摩挲得光滑溫潤，映著頂燈昏黃的光暈，也映著我自己的影子——一個輪廓模糊、眼神飄忽的男人。酒柜里，各色酒瓶沉默矗立，像等待被讀取的密碼。最角落，那瓶“格蘭菲迪 18年”的標簽有些卷邊了。它不賣。它只是在那里，積著薄薄的灰，如同一個被遺忘的承諾。

“一杯‘午夜飛行’，不加糖漿。”一個聲音落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像羽毛拂過布滿灰塵的留聲機唱片。

是她。蘇珊。

她總是選擇最角落那張高腳凳，像要把自己嵌進墻角的陰影里。米白色的風衣肩頭洇著深色的雨漬，幾縷濕發貼在蒼白的頸側。她抽煙的姿勢很特別，食指和中指夾著細細的煙，無名指微微翹起，像在彈奏一首無聲的鋼琴曲。煙霧從她唇間逸出，裊裊上升，在昏黃的燈光里糾纏、變形，最終消散無蹤，如同她眼中那些我看不真切的思緒。

我沉默地調酒。金酒的清冽，檸檬汁的酸澀，一點點苦精的尖銳。冰塊在雪克杯里撞擊，發出清脆又空洞的聲響，像心跳，又像秒針在寂靜里走動。我把那杯澄澈的液體推到她面前，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慢慢滑下，像無聲的淚。

“雨還沒停？”她沒看我，目光落在窗外被霓虹和雨水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街道。一輛雙層巴士駛過，紅色的尾燈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拖曳出長長的、流動的光帶，轉瞬即逝。

“這里的雨，好像從未真正停過。”我拿起一塊白布，無意識地擦拭著本就光潔的杯壁。布與玻璃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就像有些記憶，只是暫時躲進了云層里。”

她端起酒杯，指尖冰涼。杯沿在她唇邊留下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印記。她喝了一小口，喉間微微滑動了一下，像咽下某種難以言說的滋味。

“你說，時間是不是真的能沖淡一切？”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被背景里淹沒。那首曲子，是似是故人來的節奏，盤旋在酒吧潮濕的空氣里。

我停下擦拭的動作，看著吧臺映出的、她那模糊的側影。“時間？”我笑了笑，聲音有點干澀，“時間更像是個蹩腳的調酒師。它把記憶、遺憾、還有那些沒說出口的話，一股腦兒丟進同一個杯子里搖晃。你以為它會混合成某種全新的味道，結果……只是讓一切變得更渾濁，更難以下咽。”

她沉默了。指間的香煙燃盡了長長一截灰燼，搖搖欲墜。爵士樂換了一首，更慢，更沉郁，像一個老人深夜的嘆息。唱針偶爾劃過唱片細微的瑕疵，發出一聲短促的“滋啦”，如同心弦被不經意撥動時那一聲失控的顫音。

墻上的掛鐘，指針無聲地挪向凌晨兩點。它的表面蒙著一層薄薄的油污，秒針每一次跳動都顯得異常沉重。我想起她上次離開時，也是這個時間。風衣的下擺掃過門框，帶起一陣微涼的風，留下空氣中一縷若有似無的“午夜飛行”香水味，混合著煙草的余燼。那味道，在之后的幾個夜晚，固執地縈繞在吧臺周圍。

“他……以前也總坐這個位置。”她忽然開口，聲音飄忽得像窗外被風吹散的雨絲。她的目光終于轉向我，但焦點似乎落在我身后某個遙遠的虛空。“點一杯不加糖漿的‘午夜飛行’，然后看著窗外，好像能從那片混亂的霓虹里看出什么密碼來。”她的嘴角彎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像是懷念，又像是自嘲。“他說，糖漿太甜，會讓人忘了生活的苦。”

我拿起那瓶“格蘭菲迪 18年”，瓶身在燈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幽光。我用布輕輕擦拭瓶身，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有些人，就像這瓶酒。”我低聲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明明封存得很好，標簽也清晰。但你知道，它注定會被打開，被消耗，然后變成一個空瓶子。剩下的，只有標簽上的名字，和空氣里殘留的那一點點……味道。”瓶塞在我手中轉動，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她看著我手中的酒瓶，眼神有一瞬間的失焦。吧臺昏黃的光線在她長長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沒再說話，只是把杯中剩余的酒一飲而盡。那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仿佛要徹底斬斷什么。

“叮鈴——”掛在門上的銅鈴發出清脆又孤單的聲響。門開了，又關上。一股裹挾著雨水和城市塵埃的冷風灌進來，吹得吧臺上幾張散落的酒單微微顫動。再抬頭時，那張高腳凳已經空了。

杯底只剩下幾塊融化的、形狀不規則的冰塊，在昏光下折射著微弱的光。杯壁上，那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唇印，像一枚被時間遺忘的郵票，固執地貼在某個無法投遞的信封上。

我拿起她留下的空杯，指尖觸碰到杯壁殘留的冰涼。我把它放在水槽邊，和其他待洗的杯子放在一起。它們形狀各異，卻都盛放過不同人的夜晚，不同濃度的孤獨和秘密。最終，都會被水流沖刷干凈，不留痕跡。

只有那瓶“格蘭菲迪 18年”，依舊沉默地立在酒柜最深的角落，標簽上的卷邊在陰影里顯得更加落寞。灰塵緩慢地、固執地，重新覆蓋上去。

墻上的掛鐘，秒針不知疲倦地走著。滴答。滴答。滴答。

雨，敲打著玻璃窗，聲音細密而永恒。

“她以為她在等一個答案。其實，她只是在等一杯酒徹底變淡，等一個唇印徹底消失，等時間把那個空出來的座位，也慢慢坐成習慣。就像這間酒吧，所有的酒都在等一個人，而那個人，永遠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