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東郊漁家酒樓那棟略顯老舊的建筑包裹其中，只有門口那幾盞昏黃的燈籠在微涼的秋風里搖曳，將“漁家酒樓”那幾個描金大字，映得影影綽綽，透著幾分豪氣和精致。

這東郊漁家飯店的檔次可不低。

人均50塊錢左右。

在這2003年的時代，算得上是數得著的好飯店了。

“得，今天算是有口福了。”張謙來到這酒店門口，心情倒是平淡的很。

想想現在粗茶淡飯的日子。

能吃點好的。

心情倒是也愉悅了起來。

張謙想想也感覺自己融入時代了，忍不住搖頭苦笑。畢竟放在前世的他，這種海鮮啥的為了養生都要忌口，哪里和現在一樣缺油水缺的都有點咽口水了？

沒想太多，張謙來到了約定好的包間門口。

就在他準備推門之際，一道身影從酒樓側面的衛生間里走了出來。

男人國字臉，不怒自威，正是李浩的父親，李建國。

他顯然也剛洗漱完畢，正用手帕擦拭著嘴角，看到張謙，那張平日里總帶著幾分嚴肅的臉上，瞬間綻放出無比熱情的笑容，三步并作兩步地迎了上來。

“哎喲，張老師！可算把您盼來了！”李建國一把抓住張謙的手，是絕對的熱情：“快快快，大家可都等著您呢！”

他拉著張謙的手就推開了一扇雕花木門，一股混雜著酒香、菜香和歡聲笑語的熱浪，便瞬間撲面而來，將門外那片清冷的夜色徹底隔絕。

包廂里，一張巨大的圓桌旁，早已坐滿了人。

幾對夫妻，有男的穿著筆挺的西裝，女的穿著得體的旗袍，顯然是縣財政局和縣文聯的領導；也有幾對穿著考究，談吐間帶著幾分商賈氣息的夫婦，那是縣里幾個有名的私營企業家。

他們臉上都掛著笑容在笑著竊竊私語，氣氛熱烈而融洽。

李建國拉著張謙走到桌前，洪亮的聲音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囂：“來來來！大家快看，咱們的功臣，張老師，到了！”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焦在了張謙身上。

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打量。

但更多的還是發自肺腑的感激與尊敬。

他們紛紛站起身，舉起酒杯，臉上笑容真誠而熱烈，像一群久旱逢甘霖的莊稼人，終于等來了那場期盼已久的春雨。

“哎呀，張老師！您可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啊！”縣財政局的王局長夫人，一個穿著旗袍，氣質雍容的女人，率先笑著說道：“我們可都等您好半天了！來來來，快坐下，菜都快涼了。”

“就是就是！”

縣文聯的李主席也笑著附和，他推了推眼鏡，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文人清高的眼睛里，此刻也全是贊許：“張老師，您可真是咱們外歷縣的驕傲啊！我可聽說了，您那首《星辰之子》，現在都傳到省里去了，省作協的顧主席都親自給您寫信，說要引薦您入作協呢！到時候我們縣文聯和縣作協，您也得加入呀！”

張謙微笑著點頭，與眾人一一握手，那份不卑不亢，從容淡定的氣度，讓在場這些見慣了風浪的大人物們，心中更是暗暗點頭。

他沒有推辭，在李建國的指引下，坐在了主位旁的一個空位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包廂里的氣氛愈發熱烈。

談話的重心，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孩子們身上，落在了那份剛剛出爐的月考成績單上。

“要我說啊，我家那小子，以前就是個混世魔王！”

李建國端起酒杯，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驕傲，他指了指身旁的妻子王麗，哈哈大笑道：“我們家王麗最清楚，以前他數學就是個位數，回回考完試，我們兩口子都得輪流上陣，連哄帶騙，連打帶罵！可現在呢？張老師，您看看，這次月考，我家浩子數學居然考了六十多分！及格了！我的天，我長這么大，頭一次看到他數學及格！”

“可不是嘛！”王麗也跟著附和，她臉上洋溢著母親滿足的笑容：“我家浩子以前回家就知道玩游戲，看電視，連作業都要三催四請。可現在呢？到家就知道看書學習，連臟話都少說了幾句，出口成章！張老師，您這真是點石成金啊！”

這話一出，圓桌旁頓時響起一片善意的哄笑。

“老李，你這可就過分了啊！”

縣財政局的王局長笑著打趣道：“我家那小子，以前雖然不至于個位數，可也常年在二三十分徘徊。現在呢？這次月考，英語居然考了五十四！要知道，他以前連多少個字母都分不清呢！現在都能跟我們說幾句簡單的英語了，我這心里啊，別提多高興了！”

“我的閨女更是！”

縣文聯的李主席也激動地一拍大腿：“以前回家就知道看時尚雜志，對著明星評頭論足。可現在呢？天天抱著一本《唐詩三百首》，背得那叫一個起勁！我問她，閨女啊，你這是怎么了？她說，張老師說了，‘腹有詩書氣自華’，她想當個有風骨的女孩！你們聽聽，這都是張老師教得好啊！”

一句句發自肺腑的夸贊，像一朵朵盛開的鮮花，將張謙團團圍住。

他們說的都是些家長里短的瑣事，話語樸實無華，卻有一種滾燙的真誠，透過酒杯傳遞過來，讓張謙的心頭也感到一陣溫暖。

他看著這些因為孩子進步而喜形于色的父母，心中那份身為教師的價值感與成就感，也油然而生。

“各位家長言重了，這都是孩子們自己努力的結果。”張謙端起酒杯，回敬道：“我只是在課堂上，稍微引導了一下，真正能讓他們發生蛻變的，是他們自己心中那份對知識的渴望，對未來的向往。”

他這番話說得謙遜，卻又透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力量。

“張老師，您就別謙虛了！”王麗笑著擺了擺手，眼睛里此刻閃爍著驕傲的光芒，她看著張謙，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敬佩：“張老師，不瞞您說，您剛來咱們縣四中的時候，我們這些家長，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嘀咕。”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那眼神里，是發自肺腑的感慨：

“您是京大畢業的高材生，全國第一批985的頂尖人才！我可聽說了，當初省里好幾個核心部門都搶著要，市里更是許諾了副處級的待遇起步，結果呢？您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回了咱們外歷縣，一頭扎進了四中那個排名倒數的普通中學，還分到了九班！”

在座的都是縣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比誰都清楚，張謙當初放棄的，是何等錦繡的前程。

“我們當時都覺得，張老師您是不是……是不是有點想不開。”王麗苦笑著搖了搖頭：“可現在我們才明白，我們都錯了！大錯特錯！”

她看向張謙，那眼神里是全然的仰望：

“張老師，您不是想不開！您是看得太開，太透，太遠了！您回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咱們外歷縣的孩子！您是想讓咱們這兒的孩子，也能多出幾個能考上京大的孩子，也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您這叫什么？這叫赤子之心！這叫家國情懷！這叫真正的……舍己為人！”

“舍己為人！”

李建國猛地一拍大腿，聲音洪亮如鐘，那張國字臉上，是全然的，發自肺腑的激動：“王麗說得對！張老師，您就是咱們外歷縣的舍己為人！我李建國這輩子，最敬佩的就是您這樣的人！來來來，我敬您一杯！”

一時間，所有人都站起身，舉起酒杯，那份發自肺腑的贊嘆與敬意，像潮水一般涌向張謙。

“謝謝各位，我只是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張謙也站起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知道，這些贊譽，不是來自他的地位，不是來自他的財富，而是來自他內心那份對教育最純粹的執著，來自他對這群孩子最真誠的付出。

這份認可，比任何金錢與權力都來得更加沉重，也更加溫暖。

他看了看腕表上的時間，笑著說道：“各位，時間不早了，我還有晚自習，要不，我先……”

“哎，張老師，您別急著走啊！”王局長夫人連忙挽留：“我們這還沒跟您聊夠呢！再說了，我們還想跟您多討教幾句，怎么才能把我們家那小子，也教得跟李浩一樣，又會學習，又懂禮貌。”

“就是就是！”眾人紛紛附和。

李建國看了看時間，也笑著對張謙說：“張老師，您別急著走，我們這兒還有幾個孩子家長，想跟您多聊聊。您先坐著，我去樓下接一下他們。”

“那好。”張謙點了點頭也只能重新坐下。

李建國便起身，推開包廂門，快步走下樓去。

他來到酒樓門口，秋風卷著幾片枯黃的落葉，在地上打著旋兒。

他正準備掏出手機打電話催催那幾個說家里開會晚來會的家長，眼角的余光卻忽然瞥見不遠處那片昏暗的角落里，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探頭探腦地朝酒樓門口張望著。

那幾張臉，他再熟悉不過。

都是外歷縣里比較有名的幾個混混，為首的那個叫虎哥的，更是個出了名的街溜子，平日里游手好閑，靠著幫人“平事”為生。

但在他眼里就是不入流的東西。

李建國那張國字臉瞬間沉了下來，快步走了過去：“你們幾個，鬼鬼祟祟的，在這兒干什么？”

那幾個混混一看到李建國，臉上原本還帶著幾分囂張的表情瞬間僵住，像見了貓的老鼠，一個個都縮了縮脖子，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哎喲，李……李局長！您怎么在這兒啊？”虎哥連忙點頭哈腰，那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慌亂：“我們就是……就是過來找個朋友吃飯，沒別的意思！”

“找朋友吃飯？”李建國冷哼一聲，那雙銳利的眼睛在他們身上掃過，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恨不得將他們身上的每一絲陰謀都剖開來：“我警告你們，最近都給我老實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要是讓我知道你們在縣城里胡作非為，我扒了你們的皮！”

“不敢不敢！李局長您放心，我們保證老實本分，絕不惹事！”虎哥連忙賭咒發誓。

李建國知道今天有張謙在，不想壞了興致，便只是冷冷地瞪了他們一眼，沒有再多言。

“滾！都給我滾遠點！”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了。

那幾個混混如蒙大赦，連忙連滾帶爬地跑出了酒樓的視線范圍。

李建國看著他們狼狽離去的背影，眉心緊緊地蹙了起來。他總覺得這事沒那么簡單。

他掏出手機，正準備給手下的派出所打個電話，讓他們派人過來盯著，卻感覺肚子一陣翻騰。

“哎喲，這酒喝得有點多。”他捂著肚子，看了一眼旁邊的衛生間，便快步走了進去。

而等李建國離開了以后，虎哥和他那幾個朋友這時候有點犯怵。

這年代的混混雖說囂張。

但都是青皮，滾刀肉居多。

沒什么后臺，也沒什么本事，就仗著現在法律不嚴謹，到處碰瓷刷個無賴居多。

“虎哥，沒想到姓李的也在這，那咱們還動手嗎？”虎哥旁邊的一個兄弟開口，臉色有點不對勁。

虎哥也是臉色陰沉。

姓李的分管的領域里就有打黑這一項。

當然，給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敢真當黑社會，只敢嘴上口頭上過過嘴癮，仗著人多勢眾玩玩青皮。

但真要是得罪了縣公安的人。

那絕對要扒層皮。

不過，畢竟是都應下了王天一，這個叫虎哥的家伙平常也從王天一那里吃吃喝喝，面子抹不過去，現在竟然猶豫了。

“虎哥？”旁邊的小弟看到他沒了聲音，一個個的也是互相對視一眼，都是面面相覷起來。

這行不行的，還得虎哥拿個主意啊。

“干！”虎哥這時候被小弟這副模樣一激，也是直接將嘴里叼著的香煙拿下來，狠狠的朝著地上丟了過去，然后用腳直接踩碎。

咬著牙壯著膽，也朝著前面那東郊漁家酒樓快步走了過去。

不就是一個老師嗎？

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