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晨霧重履荊棘，赤足蹣跚向涪津。城門高聳如虎口，肩踵磨穿乞活門。市聲乍沸驚窮雀，餓眼橫貪百味陳。殘碗墜地碎微望，褲衩系命膽邊懸！”

卯時三刻（清晨約6點），龜陵里村東破土地廟。

樊安佝僂著身子，抱著那卷早已被泥水浸透、沉重冰冷的稻草團，一步一挪地踏過了那道象征著驅逐與屈辱、歪倒在地的破廟門檻。身后，柱子和幾個漢子抱著膀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釘在他背上。那條黃狗在漢子腿邊跳躍吠叫，仿佛在為他驅趕瘟神送行。

凜冽的晨霧彌漫四野，比昨晚更濃、更寒，砭人肌骨。草尖、樹杈上凝結的霜露，讓本就嶙峋的碎石路面如同鋪了一層冰冷的碎玻璃碴。樊安赤著腳，剛一踏入這片白茫茫的寒境，刺骨的冰冷和腳下尖銳的觸感便讓他倒抽一口涼氣，腳底昨夜跋涉磨出的水泡和被碎石劃開的傷口，立刻火燒火燎地疼起來。那卷濕透的稻草團墊在腳底，冰涼滑膩，非但起不到任何保暖緩沖作用，反而像拖著兩塊浸透了絕望的鉛錠。

他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身形搖晃，每一步落下都在冰冷泥濘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清晰的、帶著水痕的赤足印。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柱子用木棍指向的西邊——那條通往涪州城方向、時隱時現于荒草和土埂之間的小徑。昨夜輾轉反側、反復權衡后的決斷，此刻成了支撐他在這刺骨冰寒中跋涉的唯一支柱：

“豐都驛館？那是衙門！老子是黑戶，送上門去等著吃牢飯還是發配充軍？狗都不去！”豐都驛站代表著官府的冰冷鐵律和無情的盤查，在他腦海中敲響了絕路的警鐘。

“回頭？回江邊喝西北風等死？去他娘的！”來時的泥濘荒灘，只代表著更深的絕望。

“龜陵里的龜孫！剛讓老子嘗到點活人滋味，轉眼就把老子掃地出門！這梁子算結下了！”被驅逐的屈辱和被剝奪那短暫溫暖的憤懣，化作胸中一股頑強的怨氣和不甘。

最終，所有念頭匯聚成一個清晰而瘋狂的目標，在冰寒和饑餓中灼灼燃燒：

“涪州城！人堆堆扎得深的地方！耗子也有耗子的活路！老子就不信，憑這顆現代腦殼，還鉆不出個能安身立命、曬干褲衩的狗洞來！”城市代表著更多的人口、更復雜的規則縫隙、以及可能存在的低端勞務需求（哪怕是最底層的扛包）。那里，是他尋覓真正“地盤”的唯一希望所在！

晨霧如瘴，無聲地吞噬著荒野。寒風卷過枯草，帶走樊安身上殘存的熱量。他死死咬著牙關，抵抗著腳底鉆心的痛楚、小腿凍得麻木的僵硬和胃里持續不斷的翻江倒海。那點稻草帶來的負擔遠大于安慰，但他依舊固執地抱著它，仿佛這是他與那短暫“狗窩”時代最后的聯系，是對剝奪者的無聲抗議，更是荒野里一份聊勝于無的“行李”。

每一步，都像是赤足在刀山上拖行。

每一次喘息，都帶出濃重的白氣，隨即又消逝在刺骨的晨霧里。

視線模糊，體力飛速流失，唯有一股“非進城不可”的執念，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指引著麻木僵直的雙腿機械地向前挪動。

日頭艱難地爬升，驅散了些許濃霧，地面的霜露化作冰冷的泥水。樊安的腳已經徹底麻木，泥水混合著血水，在腳板裂口處凝結成污濁的泥痂，又被新的泥水沖刷。懷里的稻草團在行進中散開，濕漉漉的草莖沾滿了泥漿，被他艱難地重新捆扎，勒在腰間，成了累贅卻無法割舍的累贅。他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從卯時天微亮，到日頭將將攀上半空（約巳時，上午9-10點）。

就在體力即將耗盡，意識因饑餓和寒冷而開始出現漂浮感時，遠處的地平線盡頭，一幅宏大而堅實的景象猛地撞入他的眼簾！

灰色的江岸線在此處陡然拔起一座城池的輪廓！連綿、高聳、堅實的城墻如同趴伏在江岸上的巨大灰獸，墻體厚重，雖略顯斑駁，卻帶著明代城池特有的雄渾氣息。陽光艱難地穿透稀薄的云霧，照亮了城堞（城墻垛口）和矗立在城墻關鍵位置的角樓輪廓。更遠處，長江與烏江在此匯合后變得更加寬闊浩蕩，奔流不息的水面上，帆檣林立，大大小小的船只如同蟻群，在江波上緩緩移動！

“涪州！！”樊安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嘶啞、卻充滿狂喜的低吼！一股熱氣猛地從胸口竄上頭頂，竟然暫時壓下了些許饑寒！

他發瘋般地加快步伐，全然不顧腳下劇烈的疼痛，幾乎是半跑半爬地朝那座雄城沖去！城，就是人煙！城，就是機會！是他的“地盤”之夢唯一的溫床！

隨著距離拉近，城門處的喧囂開始清晰地傳入耳中。高大的城門洞如同一張巨口，貪婪地吞噬又吐出人流和貨物。主城樓高懸的匾額，“豐樂門”三個厚重的楷體大字在煙塵和水汽的熏染下依稀可見。城門洞內人影幢幢，車馬、挑夫、行商、小販、入城的平民……混雜著牲畜糞便、汗水、塵土和劣質食物油脂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濃烈得如同實質！

人流在城門洞口排起了不算太長的隊伍。身著號服、手持水火棍的巡檢司兵丁正守在兩邊，例行公事地粗聲盤查著進城的行人車馬。他們目光犀利而麻木，對那些看上去衣著體面或帶著大宗貨物的客商會隨意抽查路引或索要好處，對那些挑擔挎籃、面黃肌瘦的鄉民則多是以棍棒恫嚇、粗暴推搡了事。

樊安的心臟狂跳起來，不是激動，是恐懼！他終于站到了這座他寄予厚望的城池腳下，但眼前這森嚴的盤查和兵丁兇惡的面目，比龜陵里的棍棒更讓他窒息！

“路引！老子哪來的路引？！”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盡管那件破麻衣本就被草捆濕透）。

“渾身上下，除了這破草團和藏在懷里那個要命的碗，什么都沒有！連鞋都沒有！”

“直接闖？會被當場拿下！棍棒打死都可能！”

他猛地剎住腳步，混進了城門附近一支入城的鄉民隊伍尾部。那是一些挑著柴禾、筐子里裝著零散山貨或蔬菜的農民，個個衣衫破舊，面有菜色。樊安的形象混在其中，非但不顯突兀，反而因其極度的狼狽（赤腳、渾身泥漿、披頭散發）而顯得格外扎眼。

兵丁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樊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冰涼黏膩。他學著前面一個挑柴的老漢的樣子，把頭埋得更低，努力縮小存在感，腳步卻沉重得如同在泥潭中掙扎。

輪到他了。

一個滿臉橫肉、嘴里叼著根草梗、號服前襟敞開的胖兵丁，提著水火棍一步擋在他面前，斜睨著他：“哪來的？嗯？怎么這副鬼樣子？”目光如同剃刀般刮過他渾身上下。

樊安強作鎮定，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聲音不那么發抖：“回……回軍爺，小的……龜陵里逃難來的……遇上水、水賊……船翻了……”他不敢抬頭，聲音低沉嘶啞，透著無限的恐懼和虛弱——此刻這恐懼倒有大半是真的，裝都裝不來。

“龜陵里？”旁邊另一個高個瘦兵丁皺了下眉，語氣不悅，“屁大點事就跑州城？路引呢？拿出來看看！”瘦兵丁不耐煩地伸出手，在他胸前虛抓了一把，眼神示意同伴警惕。他們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樊安頭皮發麻，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那里藏著張寡婦給的、也是他現在唯一僅有的那只破碗！這個動作，立刻引起了兵丁更深的懷疑！

“干什么？！藏什么東西？！”胖兵丁眼神一厲，手中水火棍猛地往下一跺！巨大的聲響讓樊安渾身一震！

“沒……沒什么……軍爺……”樊安聲音帶上哭腔，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身后的人群也因為堵在這里開始騷動不滿。

“滾過來！搜！”瘦兵丁惡狠狠地一步上前，粗暴地抓住樊安的手臂就想往旁邊拉！樊安懷里緊緊裹著那團濕透的稻草，被他猛地一扯，本就松散捆扎的草莖瞬間散開一大片！同時，他護在胸口的右手被瘦兵丁的胳膊狠狠撞開！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

“當啷！！！”

一聲刺耳而清脆的碎裂聲，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喧囂的城門口！

那個被樊安用體溫揣了一夜、寄托了他對人性最后一絲溫暖念想的粗陶破碗——張寡婦施粥的見證——竟被他下意識保護稻草和抗拒拉扯的動作一帶，再加上瘦兵丁兇狠的撞擊力道，猛地從懷里滑脫出來，直接砸在了布滿碎石、泥漿和牲口糞便的堅硬城門路面上！瞬間粉身碎骨！碎成幾塊不規則的殘片和飛濺的齏粉！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停滯了！

樊安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瞳孔急劇收縮！他所有動作都僵住了！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他耳鳴！那個破碗……那個唯一證明他曾得到過一點善意的、卑微卻無比珍貴的物件……碎了！就在這個充滿惡意的城門口，碎在了冰冷骯臟的泥土糞漿里！

一種比赤腳踩在刀尖上、比凍餓交加、比被村民棍棒驅趕還要尖銳、還要冰冷的巨大失落感和委屈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住他的心臟！他費盡全身力氣才沒讓眼淚當場飆出來，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切！”瘦兵丁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和散落的濕草，臉上露出極度鄙夷和掃興的神情，“原來是個窮鬼叫花子！晦氣！”那神情，仿佛踢開了一條擋路的死狗。胖兵丁也悻悻然收回棍子，不耐煩地揮揮手，像驅趕蒼蠅：“滾！滾！滾！少杵在這兒礙眼！”

他們甚至連檢查的興趣都沒有了。一個赤身裸足、滿身泥污、連個囫圇碗都護不住砸碎在當街的乞丐，能有什么油水？能有什么危險？搜他都嫌臟了手！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巖漿般在樊安胸腔里奔涌，幾乎要將他撐爆！但他死死地低著頭，不讓任何人看到他那幾乎要滴出血來的眼睛。他沒有任何遲疑，在兵丁“滾”字出口的瞬間，幾乎是踉蹌著向前撲出一步，倉惶地混入剛剛被堵住而此刻得以放行的人流中，一頭扎進了城門洞里！他不敢停留，不敢再回頭看那些碎片一眼。

人流裹挾著他，如同洶涌的濁浪推搡著一片無助的爛葉。

一踏入甕城，喧囂聲浪如同實質的墻壁猛地壓來！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騾馬的嘶鳴、獨輪車吱呀、扁擔晃動的聲音、孩子的哭鬧……無數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沖擊著耳膜！空氣中彌漫著更為復雜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蒸騰的汗臭、牲畜糞便濃烈的氨味、劣質脂粉與汗水混合的刺鼻香臭、生食熟食油膩煙火的腥膻氣息、潮濕漚爛垃圾的腐敗酸味……一股腦鉆入鼻腔，嗆得樊安差點干嘔！

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穿短褐的苦力、著長衫的讀書人和賬房、頭戴小帽的商販、衣衫補丁的婦孺、粗鄙的壯漢、面黃肌瘦的流民……各色人等交織雜沓，形成一幅充滿張力卻又混亂不堪的底層浮世繪。

樊安像一只受驚的鼴鼠被投入了沸騰的蟻穴。他死死地抱著懷里僅剩的濕稻草，低著頭，弓著背，在擁擠的人流縫隙中艱難地穿梭。四周那些渾濁而充滿戒備的眼神，如同無形的針尖扎在他背上。那些高大車馬的碾壓、壯漢肩頭沉重貨物的撞擊、婦孺手中提籃的刮蹭，讓他左支右絀，險象環生。腳底板傳來的劇痛幾乎讓他每一次落腳都需要咬著牙關才能完成。

更致命的，是視覺的沖擊！

街道兩旁，盡管是涪州城最外圍靠近碼頭的區域，卻已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簡陋攤檔和食肆！蒸籠揭開，水汽彌漫，露出白生生的饅頭、黃澄澄的窩頭！鍋里熱油翻滾，炸著焦黃的餅子或小魚！烤架上掛著的、抹了油脂在炭火上滋滋作響的烤鴨腿、烤雞架！甚至旁邊一個擔子上，幾個完整的、被稻草繩捆著的油汪汪醬豬頭，那豐腴的醬紅色、濃郁的肉香氣……

樊安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如同被無形的釘子釘住！他的眼睛像是生了根，死死地黏在那些食物上！喉嚨里發出不受控制的、巨大的“咕嚕”吞咽聲！胃袋，這個沉寂了片刻的煉獄入口，再次爆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和痙攣般的劇烈絞痛！

口水如同決堤般不受控制地從嘴角不受控制地漫溢出來，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餓！從未有過的餓！像是有無數只手在他的胃里瘋狂撕扯！他幾乎能清晰地“聞”到饅頭咬開的甜香、“嘗”到豬頭皮的豐腴肥美、“感覺”到烤鴨腿油脂滴落在舌尖上的滾燙快感！

生理的本能像一個猙獰的魔鬼，在他腦中瘋狂咆哮：

“搶！搶過來吃！趁人沒看見！抓起來就跑！鉆到巷子里吃個痛快！”

“餓死了！要餓死了！管他娘的后果！先填飽肚子！”

他的身體肌肉緊繃起來，像一張拉滿的弓。眼睛赤紅地盯著最近一個饅頭攤，那蒸騰的熱氣像地獄來的使者，誘惑著他撲上去！

然而，僅僅一秒之后！

龜陵里村民冰冷的棍棒和陳三爺宣判般的驅逐、城門口兵丁兇惡的面孔和鄙夷的斥罵、懷里藏著破碗卻終被撞碎在泥地糞漿的屈辱冰冷……這些畫面如同最有效的清醒劑，狠狠扎進他瀕臨失控的神經！

“沖動就是死！”一個冷徹骨髓的聲音壓倒了所有饑火的咆哮，“城里不是荒郊！當街搶食？官差棍棒立刻招呼！剁手？吃牢飯？打斷腿丟江里？”

樊安全身猛地一顫，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制了饑餓的瘋狂！他幾乎是硬生生擰轉了自己撲向食物的身體，帶著一股狠勁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劇烈的疼痛讓他的神志瞬間回歸！

他不敢再看！不敢再停留！埋下頭，用肩膀死死抵住懷里的稻草團，如同一具沒有知覺的行尸走肉，發足狂奔！撞開了擋在前面一個挑擔的小販，幾乎是閉著眼、憑著本能，瘋狂地向著遠離城門口人流最洶涌主街的方向沖去！他必須逃離這片用食物香氣織就的、最致命的刑場！

不知撞開了多少人，不知闖進了哪條狹窄、陰暗、骯臟的逼仄巷道。耳邊鼎沸的人聲似乎稍微遠去，巷子里彌漫著腐敗的垃圾和尿液的臊臭。他終于力竭，“噗通”一聲摔倒在地，臉重重砸在冰涼潮濕的青石板路面上，額頭蹭破了一層油皮，火辣辣地疼。

他像頭瀕死的野獸，伏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胃袋因劇烈的奔跑和饑餓在瘋狂抽搐扭動，干嘔卻嘔不出任何東西。眼前陣陣發黑。

但就在這片污穢的巷弄死寂中，一個更加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纏繞著他冰冷的肺腑和劇烈起伏的胸膛，漸漸勒緊：

“城……進來了……老子進來了！活著進來了！”

“沒被抓！沒被砍死！褲衩還在！老子的太平天……老子曬褲衩的地盤……就他媽要在這涪州城里找！”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球里混合著無盡的疲憊、殘存的恐懼、被壓抑到極致的饑餓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被逼入絕境后滋生出的、近乎兇狠的求生兇光！他沾滿污泥的臉在昏暗巷道的陰影中，如同厲鬼。

右手，下意識地摸向下身。

那條千辛萬苦穿過冰霧泥濘、躲過棍棒搜查、帶著他闖入這座龍潭虎穴的破麻布褲子，盡管沾滿泥污冰碴，此刻卻成了他僅存的盔甲和信念的圖騰。

“褲襠還沒濕透……命還在！老子的地盤……就在城里的哪個犄角旮旯等著！挖也要挖出來！”

巷子深處，似乎傳來一聲野貓的嗚咽，凄厲而警惕。

這涪州城的下里巴人之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