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定都長安

長信宮的銅鐘敲了三響，晨霧里飄著柏葉的香氣。劉邦站在階前，看著內侍們捧著十二章紋的龍袍走來，忽然覺得袖口空落落的——以前穿粗布衣時，這里總別著塊磨得發亮的木牌，上面刻著“趙夷“兩個字。

“陛下，該更衣了。“蕭何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小心翼翼的恭敬。這位曾經的沛縣主吏掾，如今已是大漢的丞相，鬢角卻比當年在酒肆算賬時白了大半。

劉邦沒回頭，只是望著宮墻外的朝陽。那輪紅日正從未央宮的屋脊后爬上來，金色的光淌過琉璃瓦，像極了他第一次進咸陽時，阿房宮的銅鶴在晨露里閃光的模樣。

“蕭丞相，“他忽然開口，聲音里還帶著宿醉的沙啞，“你說這長安的宮墻，比咸陽宮的高多少？“

蕭何愣了愣，躬身道：“回陛下，咸陽宮周長九里，長安宮周長十二里，高出三尺有余。“

“高有什么用。“劉邦嗤笑一聲，轉身時帶起的風掀動了他的粗布里衣，“秦的宮墻夠高了，還不是被咱們這群泥腿子給踏平了？“

蕭何的臉白了白，沒敢接話。他跟著劉邦打了七年仗，最懂這位陛下的脾氣——前一刻還能跟你勾肩搭背喝燒刀子，后一刻就能瞪著眼罵你“豎子“，尤其是在這種要穿龍袍的日子，誰也摸不準他心里的火往哪燒。

內侍們捧著龍袍跪成一排，金線繡的日月星辰在晨光里晃眼。劉邦走過去，指尖剛觸到冰涼的綢緞，忽然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來。

“這料子太滑。“他皺著眉，“換件粗點的。“

蕭何趕緊擺手：“陛下，這是按周禮規制做的，十二章紋象征天命......“

“天命？“劉邦抓起龍袍往地上一摔，綢緞在金磚上滑出老遠，“老子當年在芒碭山斬蛇的時候，怎么沒見天命下來幫把手？靠的是樊噲的刀，是陳默的箭，是弟兄們的血！“

他這話喊得太響，階下的羽林衛都嚇得單膝跪地，甲胄相撞的脆響像碎冰落地。蕭何僵在原地，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朝服——他想起三個月前，劉邦在洛陽宮宴上，就因為韓信多說了句“陛下不善將兵“，當場就把銅爵砸在了韓信頭上。

就在這時，一道清亮的女聲從回廊傳來：“陛下息怒，丞相也是按規矩辦事。“

呂雉穿著翟衣，踩著云紋履，一步步走過來。她發髻上的金步搖隨著腳步輕晃，叮當作響，卻壓不住那股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威嚴。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劉邦瞪著她，“你以為穿件龍袍，那些六國舊族就真認我這個皇帝了？“

呂雉彎腰撿起地上的龍袍，纖長的手指拂去上面的灰塵，動作慢條斯理：“他們認不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不敢不認。“她把龍袍遞還給內侍，“按陛下說的，換件素面的，繡章紋太費眼。“

劉邦的氣消了些。他知道呂雉的厲害——去年有個齊國的儒生，在朝堂上念叨“春秋大義“，說他“起自匹夫，不合禮制“，被呂雉讓人割了舌頭，掛在城樓上示眾，到現在沒人敢再提“正統“二字。

“還是你懂我。“劉邦哼了一聲，任由內侍們給他換衣。粗布里衣被褪下時，他脖頸上那道淡粉色的疤露了出來，像條蟄伏的蛇——那是蝕骨藤留下的印記，也是扶蘇最后的影子。

呂雉的目光在那道疤上停了一瞬，隨即移開，對蕭何道：“丞相去看看諸侯們都到齊了嗎？特別是韓信和彭越，讓他們靠前站，別在后面嘀嘀咕咕。“

蕭何領命退下，走的時候偷偷瞥了眼劉邦的背影。龍袍穿在他身上確實有些別扭，肩膀太寬，腰太粗，不像個養尊處優的帝王，倒像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將軍。可不知為何，看著這背影，蕭何總覺得比咸陽宮那個高高在上的始皇帝更讓人心里發怵。

劉邦對著銅鏡，看著里面那個陌生的自己。金冠壓著鬢角的白發，龍袍裹著壯碩的身軀，眼角的皺紋里藏著風霜，也藏著數不清的人命。他試著咧嘴笑了笑，鏡中人的笑容帶著點痞氣，又帶著點狠勁，像極了當年在沛縣搶樊噲狗肉時的模樣。

“還在想阿若？“呂雉走到他身后，手里把玩著一串玉佩，“今天是登基大典，別走神。“

劉邦的笑容僵了僵。他確實想起了阿若——那個在破廟里給她遞草藥的姑娘，手總是凍得通紅，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如果她還活著，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會不會嚇得躲起來？

“想她做什么。“他轉過身，摟住呂雉的腰，“有你在，我還想別人？“

呂雉推開他的手，語氣平淡：“韓信的兵符收回來了嗎？“

“收了。“劉邦漫不經心地說，“我許了他做楚王，給他三千戶食邑，夠他快活了。“

“不夠。“呂雉走到窗前，望著宮墻外黑壓壓的人群，“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不懂這個道理？“

劉邦的臉色沉了沉：“韓信是我兄弟，當年在垓下要是沒有他......“

“當年在鴻門宴要是沒有樊噲，你現在就是堆白骨。“呂雉打斷他，聲音冷得像冰，“可你敢把兵權交給樊噲嗎？“

劉邦沒說話。他想起陳默死的那天，身中數十箭，嘴里還喊著“公子“，而樊噲就站在不遠處，眼睛瞪得像銅鈴——從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敢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這個跟他出生入死的屠夫。

“韓信的封地挨著楚國舊地，彭越在梁地擁兵自重，英布......“呂雉扳著手指，一個個數過去，“這些人哪個不是狼子野心？你今天登基，他們跪著喊萬歲，明天就能提著刀闖進這長信宮。“

劉邦抓起案上的酒壺，灌了一大口。燒刀子的辣味直沖腦門，讓他想起當年在芒碭山，和弟兄們圍著篝火喝酒的日子。那時候多好，沒有龍袍，沒有算計，只有刀和酒，還有一句“反了“的血性。

“你想怎么做？“他問，聲音里帶著點疲憊。

“慢慢來。“呂雉笑了，眼角的細紋里閃著精光，“先削他們的爵，再奪他們的地，最后......“她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讓他們知道，這天下姓劉，不姓韓，不姓彭，更不姓項。“

劉邦看著她的笑容，忽然覺得后背發涼。這女人的心腸，比趙高還狠，比李斯還毒。可他偏偏離不開她——在這波譎云詭的朝堂上，只有她能看穿那些諸侯的偽裝，能擋住那些射向他的冷箭。

“外面都準備好了。“內侍在殿外稟報，聲音里帶著顫音。

劉邦深吸一口氣，抓起案上的劍。那是柄普通的鐵劍，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卻跟著他斬過蛇，殺過秦兵，飲過項羽的血。

“走。“他對呂雉說。

兩人并肩走出長信宮，陽光瞬間涌了過來，刺得人睜不開眼。階下的文武百官黑壓壓跪了一片，山呼“萬歲“的聲音震得琉璃瓦嗡嗡作響。

劉邦的目光掃過人群，看到了蕭何佝僂的背影，看到了樊噲腫著的半邊臉（中風留下的后遺癥），看到了張良蒼白的面容（據說修道練得辟谷），還看到了幾個蒙氏子弟——他們穿著不起眼的官服，站在角落里，眼神里有感激，也有敬畏。

他忽然想起蒙恬。那個須發半白的老將軍，總愛穿著厚重的甲胄，在雪地里教他射箭。“公子，“老將軍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射箭要準，更要狠，要么不射，射就要射穿敵人的心臟。“

現在，他終于學會了。

“眾卿平身。“劉邦開口，聲音不大，卻壓過了所有的嘈雜。他一步步走下臺階，龍袍的下擺掃過冰涼的金磚，像一條游動的龍。

走到丹陛中央，他轉身，望著南面的宮墻。墻外面，是長安的市井，是吆喝的小販，是嬉戲的孩童，是他用無數人命換來的天下。

“傳朕旨意。“他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宮城，“定都長安，即日開始修建未央宮。“

“另外，“他頓了頓，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那些諸侯，“秦律嚴苛，害民不淺。即日起，廢除連坐，減免賦稅，凡七十歲以上老者，每月賜米一石，肉十斤。“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歡呼，比剛才喊“萬歲“時更響亮。那些穿著粗布衣的百姓代表（呂雉特意安排的）甚至激動得哭了起來，對著丹陛連連磕頭。

蕭何看著這一幕，悄悄松了口氣。他知道，劉邦這是在學當年的扶蘇——用仁厚收買人心。只是扶蘇的仁帶著書生氣，而劉邦的仁，藏著刀。

呂雉站在劉邦身邊，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她要的就是這樣——讓百姓覺得劉邦是個好皇帝，讓諸侯覺得劉邦沒那么可怕，然后，她再慢慢收拾那些絆腳石。

劉邦沒笑。他望著遠處的終南山，心里空蕩蕩的。他想起沙丘宮的血，想起陽周獄的雪，想起阿若墳頭的草，想起陳默胸口的箭......這些畫面像碎片，拼不成完整的記憶，卻時時刻刻在提醒他，腳下的龍椅是用什么鋪成的。

“起駕，去高廟。“他說。

鑾駕緩緩移動，羽林衛的甲胄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劉邦坐在龍輦里，掀起簾子，看著外面跪送的百姓。他們的臉上帶著敬畏，帶著感激，卻沒人知道，這個穿著龍袍的皇帝，心里藏著一個叫扶蘇的魂。

車駕經過渭水橋時，他忽然讓停下。

“你們都等著。“他對隨從說，獨自一人走上橋。

渭水的水很清，能看見水底的卵石。他想起當年在這里刺殺李由，冰冷的河水灌進嘴里，帶著血腥味。那時候他以為，只要殺了李斯的兒子，就能解恨，就能為蒙恬報仇。

可現在，李斯全族都死光了，趙高被鞭尸了，胡亥早就爛在咸陽宮了，蒙恬的冤屈也昭雪了......他卻一點也不高興。

“蒙將軍，“他對著河水低聲說，“我做到了。我把秦給掀了，我當了皇帝，我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了......可我怎么覺得，這龍袍比粗布衣還沉呢？“

河水嘩嘩地流，像是在嘲笑他。

他摸了摸脖頸上的疤，那里還隱隱作痛，尤其是陰雨天。海生說這是蝕骨藤的余毒，去不掉，也治不好，就像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記憶。

“也許，這就是你說的活著的代價吧。“他笑了笑，轉身往回走。

陽光灑在他的龍袍上，金閃閃的，卻照不進他心里的那片陰影。他知道，從今天起，劉邦的戲要接著演下去，演給天下人看，演給呂雉看，演給那些死去的人看。

只是不知道，演到最后，他自己還記不記得，自己到底是誰。

鑾駕重新啟動，朝著高廟的方向駛去。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悶的響聲，像在為那個死去的扶蘇，敲著遲來的喪鐘。

而宮墻外面，長安的市井已經熱鬧起來。小販在吆喝著新出的胡餅，酒肆里傳來猜拳的聲音，孩童拿著糖人在街上追逐打鬧——這是劉邦用刀和血換來的太平，也是扶蘇當年在書里寫過的“天下大同“。

只是沒人知道，這太平的背后，藏著一個人兩世的掙扎，和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