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淵鱗噬身，絕境見真

小舟靠岸的震動，如同重錘砸在路淵瀕臨崩潰的神魂上。他眼前一片模糊，耳中嗡鳴不止，鮮血不受控制地從口鼻間溢出，染紅了胸前粗布衣衫。識海已不再是廢墟，而是一片徹底死寂的、布滿裂痕的黑暗虛空，那根灰色的心鉤幾乎完全碎裂，只剩下一點微弱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核心靈光還在頑強閃爍。雙腿傳來的不再是灼痛與輕靈，而是徹底的、令人絕望的麻木與冰冷——那未被完全煉化的“迅捷之性”正在失控地侵蝕破壞著他的經(jīng)絡(luò)。

釣世翁看也沒看他，如同丟棄一件廢品般，徑直走向茅屋。

路淵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連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都做不到。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棧橋上，意識迅速被無邊的黑暗與劇痛吞噬。

最后映入感知的，是阿桑那撕心裂肺的驚呼和奔跑過來的腳步聲，以及釣世翁消失在門后那片更深沉的、冰冷的黑暗。

……

黑暗，無盡的黑暗。

冰冷，徹骨的冰冷。

痛苦，撕裂一切的痛苦。

路淵的意識在無盡的深淵中沉浮。他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只有殘存的、破碎的意念還在本能地掙扎。那點心鉤的核心靈光，如同暴風(fēng)雨中最后一點微弱的燈火，隨時都會熄滅。

“要死了嗎……”

“終究……還是不行……”

“萬世輪回……宿命……還是逃不掉……”

絕望的念頭如同毒蛇，纏繞著他最后的意識。

就在那點靈光即將徹底湮滅的剎那——

嗡……

心口深處，那淡金色的烙印，再次……動了。

但這一次，不再是憤怒的鎮(zhèn)壓，也不再是冰冷的凝滯。而是一種……極其細微、極其復(fù)雜的波動。那波動中，似乎夾雜著億萬個破碎靈魂的嘆息，萬世輪回積累的疲憊與絕望，以及一種……深藏于所有痛苦最底層、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不甘的余燼。

這波動，與路淵那即將熄滅的、同樣充滿了不甘的意識核心，產(chǎn)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

仿佛兩個在無盡深淵底部掙扎了億萬年的絕望靈魂，在徹底消亡前，最后一次無意識的……對視。

就在這共鳴產(chǎn)生的瞬間——

路淵那破碎的、即將消散的識海碎片中，一些原本不屬于他的、混亂而模糊的畫面，如同沉渣般被這股波動攪起，翻涌而出！

那不是他熟悉的現(xiàn)代都市，也不是父母爭吵的畫面。

而是……一片片更加古老、更加破碎、更加光怪陸離的景象！

他看到巨大的、非人形體的生物在星空間征戰(zhàn)，身軀破碎，法則哀鳴！

他看到繁華的仙宮玉闕在滔天巨浪般的黑暗沖擊下崩塌，無數(shù)修士如同螻蟻般湮滅！

他看到不同的世界如同泡沫般生滅，看到一個又一個“自己”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以不同的方式掙扎、反抗，最終卻都走向相似的、絕望的終點……孤獨，疲憊，被無盡的敵人或規(guī)則吞噬！

他看到……一雙眼睛！一雙貫穿了無數(shù)畫面、充滿了萬古滄桑、疲憊到極致、卻又在最深處燃燒著一點不肯熄滅的瘋狂火苗的眼睛！那是……未來路言的眼睛？！不，不只是他！是無數(shù)個“他”！

這些畫面混亂、破碎、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絕望，如同洪流般沖擊著路淵最后那點意識靈光。

但奇怪的是，這極致的、屬于萬世輪回的共同絕望，非但沒有徹底壓垮他，反而像一面鏡子，照見了他自身此刻的渺小痛苦。

與那萬世積累的絕望與孤獨相比，他這點肉身之痛、神魂之傷，又算得了什么？

與那些在星空征戰(zhàn)、與世界一同湮滅的“自己”相比，他此刻的失敗，又算得了什么？

一種極其詭異的平靜，反而在這極致的痛苦共鳴中誕生了。

他那點即將熄滅的意識靈光，不再掙扎，不再恐懼，而是以一種近乎冷漠的“視角”，“觀察”著自身破碎的識海，觀察著那失控的“迅捷之性”對雙腿的破壞，觀察著心口烙印那復(fù)雜而疲憊的波動。

就在這絕對的、瀕死的“平靜”中——

釣世翁昨日那句話，如同穿越了時空，再次清晰地響徹在他的“意識”深處：

“絕境逆命之餌……欲釣何物？”

“釣我自身之‘淵’！釣?zāi)抢фi我的萬世宿命！釣一切……阻我超脫之?dāng)常　?

當(dāng)時的話語，帶著少年的倔強與宣言般的激動。

而此刻，在這瀕死的平靜中回味，卻品出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釣！

何為釣？

釣是主動！是掌控！是以我為尊！

而他的“絕境逆命”，之前更多的是一種被動的“反抗”和“承受”！是以自身痛苦去硬撼外界之力！所以面對“流螢”的絕對迅捷，才會一觸即潰！

真正的“絕境逆命”，不應(yīng)是盾，而應(yīng)是……矛！是最極致的絕望中，誕生出的最瘋狂的攻擊性！是以自身之“絕境”為誘餌，去釣取一切！包括毀滅，包括敵人，包括……那萬世宿命本身！

“餌……非是防御……是陷阱……是刀鋒……”

路淵那點平靜的意識靈光，驟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明悟！

他不再試圖去“修復(fù)”那破碎的心鉤，也不再試圖去“控制”那失控的“迅捷之性”。

他以那點最后的靈光為核心，以周圍那些破碎的識海碎片為材料，以那萬世輪回共鳴帶來的極致絕望與不甘為“火”……開始重塑！

不是重塑原來那根灰色的、帶著死寂意味的心鉤！

而是……將所有的破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絕望，所有的“絕境”，都瘋狂地壓縮、凝聚！凝聚成一點……極致的、黑暗的、蘊含著毀滅與瘋狂逆意的……餌！

沒有鉤！

只有餌！

以身為竿，以這枚凝聚了所有“絕境”的餌為……終點和起點！

將這枚餌，拋向……自身！拋向那失控的“迅捷之性”！拋向那破碎的識海！拋向那雙腿被破壞的經(jīng)絡(luò)！甚至……拋向心口那波動不休的萬世烙印！

釣！釣我自身之傷！釣我自身之痛！釣我自身之厄！以此為資糧，重塑我身，淬煉我魂！

這是一個瘋狂到極點的念頭！無異于自焚！

但當(dāng)這個念頭生成的剎那——

那枚新生的、黑暗的、瘋狂的“絕境之餌”，仿佛找到了真正的歸宿，猛地爆發(fā)出恐怖的吸力！

那原本在雙腿肆虐破壞的“迅捷之性”，如同遇到了無底深淵，被強行拉扯、吞噬進那枚餌料之中！

那破碎的識海碎片，被吞噬！

那神魂撕裂的痛楚，被吞噬！

甚至……心口烙印散發(fā)出的那絲疲憊的波動，也被扯入了一絲，融入其中！

那枚黑暗的餌料，如同一個微型的、瘋狂旋轉(zhuǎn)的黑洞，吞噬著路淵體內(nèi)一切混亂與毀滅的力量！

痛苦并未消失，反而變本加厲！但這種痛苦，不再是破壞性的，而是……一種極致的、破而后立的淬煉！

他的雙腿經(jīng)絡(luò)在毀滅與重塑中交織，變得更加堅韌，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卻徹底化為了他的一部分！

他的識海在破碎與重組中擴張，雖然依舊黯淡，卻變得更加穩(wěn)固，那枚黑暗的餌料如同定海神針般懸浮于中央！

他那點意識靈光，在這瘋狂的自我吞噬與淬煉中，非但沒有湮滅，反而如同被鍛打的精鋼，變得更加凝練、璀璨！

不知過了多久。

當(dāng)一切緩緩平復(fù)。

路淵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依舊躺在棧橋上，天色已然大亮。陽光刺目。

他緩緩坐起身。身體依舊虛弱，但那種瀕死的崩潰感已然消失。識海雖然空蕩，卻異常穩(wěn)固，一枚微小的、黑暗的、散發(fā)著冰冷毀滅與不屈逆意的餌料靜靜懸浮，取代了之前的心鉤。雙腿傳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弓弦般緊繃又充滿力量的感覺。

他……活下來了。

不僅活下來了，他似乎在無盡的絕境中，窺見了自身“沉淵之道”真正的……一絲真諦！

釣世翁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站在湖邊，正靜靜地望著他。那渾濁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點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看來，‘淵鱗’反噬，也未能吞掉你這點真靈。”釣世翁的聲音依舊干澀，卻似乎少了幾分冰冷，“絕境見真……你倒是……悟了幾分。”

路淵站起身，雖然腳步虛浮，但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堅定。他看向釣世翁，忽然問出了一個埋藏已久的問題：

“前輩，您早已看出我之前的‘鉤餌’之路有缺，是嗎？您帶我去釣‘流螢’，逼我進行‘無餌之釣’，甚至默許‘淵鱗’的反噬……是否就是為了逼我走到這一步？逼我明白，‘絕境’并非用來抵抗，而是……用來‘釣’的？”

釣世翁沉默地看著他，良久，才緩緩道：“路，需自己走。刀，需自己開鋒。老夫所能做，不過是將你扔進足夠深的‘淵’里。是溺亡，還是學(xué)會游泳，看你自身。”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路淵那脫胎換骨般的雙腿和那雙清澈卻堅定的眼睛。

“如今，你的‘餌’，才算是真正有了幾分……能釣動命運的滋味。”

“回去吧。”釣世翁轉(zhuǎn)過身，“穩(wěn)固你所得。下一次，我們?nèi)メ炚嬲蠹一铩！?

路淵看著釣世翁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那枯槁的身影，鄭重地、緩緩地，行了一禮。

這一次，不再是弟子對老師的禮節(jié)，而是……同道者對引路人的敬意。

他明白了。

釣世翁垂釣的，是天地法則。

而他路淵要釣的，是自身的一切——痛苦、絕望、宿命！以此為餌，方能真正踏上那超脫之路！

淵鱗噬身，幾近消亡。

然絕境之中，方見真我之道。

他的路，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