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注視著手里的石頭,指頭不住摩挲,心緒翻騰起來。
這石頭入手很沉,從手感來看密度遠超一般石塊。
而且很硬,成安搓了搓表層的風華膜,能隱約看見一種金屬特有的致密感。
他腦中浮出一個大膽猜想,急匆匆跑進屋中,找出一把修補漁網用的銼刀,在石塊邊緣用力刮了幾下。
只見刮下的粉末并非石屑常見的灰白,而是呈現一種獨特的淺棕白色。
“棕黑色,比重奇高,油脂光澤,條痕淺淡......嘶,不會吧?”
成安莫名激動起來,使勁搓了搓臉:
“不行,這還不能判斷,還得驗一驗。”
成安在院子里來回踱步,四處看看,眼睛忽然一亮。
他把剛剛刮下來的粉末放進碗里,快步走到灶臺旁邊,把碗放在灶臺上,再加入一些稻殼子。
然后點火,看著火苗逐漸升起。
成安眨也不眨地盯著,直到那火焰逐漸變成了白熾色,粉末的表面也出現銀白色的液態小珠。
“!”
這一刻,成安臉上瞬間涌出狂喜之色。
“真的是錫!”
錫有什么用?
這個時代,民間鋪子里用的鐵料還是塊煉鐵。
這是在約一千度到一千兩百度左右下,用木炭還原鐵礦石得到的產品。
它不是熔化的鐵水,而是一塊充滿雜質和礦渣的海綿狀固體,也叫海綿鐵。
非常軟,硬度低,需要工匠反復加熱、鍛打才能勉強成型為工具。
但內部依然含有大量元素雜質,性能不均,脆,易銹,易卷刃崩口。
一把好的鐵刀需要經驗豐富的鐵匠耗費大量時間和燃料才能打造出來,所以這個時代的鐵匠才如此值錢和稀缺。
而錫和銅混合冶煉就是銅錫合金,也就是俗稱的青銅!
它的合金性能,無論是硬度,韌性,還是耐磨耐腐蝕性都遠超單一金屬。
而且錫的熔點很低,僅僅兩百三十度!
冶煉完全不需要復雜的豎爐。
一個改進的陶窯,一個最粗糙的陶器,甚至一個精心搭建的土坑式坩堝爐就能完成冶煉,冶煉成本非常低。
只要把含錫量控制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左右,甚至能降低銅的熔點。
憑借極好的流動性,可以輕易鑄出形狀復雜、尺寸精確、一體成型的器物。
比如各種齒輪,軸承,精密的工業用具,甚至刀劍,甲胄,車軎....
甚至是有復雜紋飾的劍格,比如前世越王勾踐的那把劍。
這些全都是鍛造鐵器難以做到的。
甚至目前來說,可以用這點錫直接用來改進脫粒機,比如鑄造出更耐磨,更堅固的篩分鐵齒。
毫不夸張地說,如果誰在這個時代能掌握銅錫合金的冶煉技術。
那對其他鐵器制品完全就是降維打擊。
成安吸了口氣,胸腔火熱無比,不禁喃喃道:
“不會真走這么個狗屎運吧。“
他之前聽陳鐵干說,這石頭是在停倉山上撿來的,修水渠也是在上頭。
看來還真得找時間去看一看。
如果上面真有個錫礦,那簡直就是一座價值無限的寶藏!
成安將那塊石頭鄭重其事地放好。
既然陳鐵干說問了一圈人都不知道這石頭是什么,那在這鄉里,估計沒幾個人能看穿這石頭的價值。
但如果真有這樣的寶藏,也必須有足夠的能力來駕馭它。
不然就是引火燒身。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高天之塔,起于壘土。
還是要回到當前的這一步步來。
成安想得很清楚。
當務之急,是把這臺脫粒機的名氣打出去,擴開糧食銷路。
一是掙錢,二是找到投資人,開始大批量制造脫離機器。
他也不怕別人仿制。
這脫粒機的篩分鐵齒屬于技術關鍵,只有他知道如何設計,也只能在他的鋪子里打。
這相當于又給鋪子帶來一筆銷路,兩頭吃。
可既然如此,那鐵匠鋪的改造更是迫在眉睫。
成安的初步設想。
脫粒機賺錢養鐵匠鋪,鐵匠鋪工藝升級來造脫粒機,直接完美閉環。
可理想豐滿,現實骨感。
重建爐子,設計風箱都要一筆不小的資金,第一步就卡住。
像今天這樣,等著脫粒機的名聲繼續發酵,慢慢賺錢也不是不行。
但會錯過搶收期的時間。
等到后面人手緩過來了,這機器的需求性也就跟著會下降。
所以得抓住這段時間窗口,迅速把脫粒機推廣開,批量制造,猛賺這一波錢,發展出更多科技。
要不去借點?
成安眼神一動,眉頭緊鎖,又搖搖頭。
借這種地方的高利貸,那是多想不開。
正在想事情的時候。
門嘭地一聲打開,冷風吹入,皮膚上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成安抬頭看去。
一條健碩人影飛奔進來,氣喘吁吁地道:
“出事了!”
成安有些驚訝地站起來,看著王啟鴻滿面汗水,微微皺眉道:
“鐵匠鋪出什么事了?”
現在都還沒開工,能出什么事,難不成陳大年兩兄弟跑路了....
成安腦中一時間閃過許多猜測,頓感不妙。
“不,不是。”
王啟鴻大步過來,沖到水缸邊,抄起葫蘆瓢就舀滿一瓢水起來。
成安睜大眼睛,立馬伸手:
“哎,這水不——”
話沒說完,王啟鴻咕嚕嚕地將水灌進喉嚨,根本來不及阻止。
成安手停頓了下,默默收回。
算了,錫的話,喝一點問題不大。
王啟鴻仰著脖子含糊道:
“不是鐵匠鋪的事,是你的事。”
“我?“
“有人在借著你的名頭收錢!”
“嗯?”
王啟鴻顯然是一路急跑過來的,如今他們是合伙關系,自然打聽過成安家在哪,以及之前做過的一些事。
等放下水瓢,王啟鴻一抹嘴巴,喘了口氣,這才粗聲粗氣道:
“馬平柱你知道吧,那老油子平時就討人厭,這會兒在外頭收那什么智商稅。
還說是從你這里學的算法、
現在那路口已經聚集一大批人了,怕是都在交錢了!
我怕這事壞你的名聲,趕緊過來跟你說。”
成安挑了挑眉,腦中一時間閃過許多猜測:
“有心了,謝謝。”
成安捏了捏手中那塊石頭,放進兜中,看了眼天色,干脆道:
“那你跟我現在去看看?”
“好。”
王啟鴻爽快答應。
成安走出幾步,卻沒聽到腳步聲,有些奇怪地左右一看,又回過頭,看向還定定站在原地的王啟鴻。
成安不解道:
“怎么了?”
王啟鴻注視著成安,臉色一度之間有些變幻,有些掙扎,有些猶豫。
“怎么了?”
成安又問了一次,這次神色和語氣都平靜了很多。
“你不是要搞爐子和風箱嗎?”
幾息后,王啟鴻的臉色終于平復下來,快步走過來。
成安噢了一聲,原來是這事。
他面露思索之色,想著怎么說服王啟鴻再等兩天。
只需要兩天,甚至一天。
他有信心把脫粒機推廣出去,找到愿意投資的人。
卻在這時,成安的眼神突然一愣。
他看見王啟鴻從兜里摸出什么東西,悶頭悶腦地道:
“所以我今天把家里的東西當了,借了一筆錢,可能不夠,你先拿著,后面我再想辦法。”
那只粗豪的大手伸過來,掌心躺著幾大吊銅錢,還有幾顆暗沉沉的碎銀子,表面布滿汗跡、
成安有些錯愕,緩緩低頭,看著那錢,沒接。
他清楚王啟光兩兄弟目前的境況,店都快開不下去,聽說王啟光連婆娘都看不到生活希望,跑路回了娘家。
這種時候,家里還能有什么錢。
“矯情什么,再怎么也還有點壓箱底的東西。”
王啟鴻不耐煩地把錢一把塞過來,道:
“再怎么說你也只占三成股利,讓你一個人全擔了錢,這不合規矩,應該是我們出七成才對。”
成安輕輕吐氣,手指一抬,掂了掂那錢的份量,有點想笑,卻笑不出來。
他默了下,問道:
“這里有多少?”
王啟光知道他的意思,卻搖頭:
“我大哥說了,這回改造鋪子,該多少錢就多少錢,能拿出多少就拿出多少,就不算這點小帳了。”
“只要你我齊心做事,總歸能賺回來。”
王啟鴻頓了頓,直視成安的眼睛:
“你先前說一年時間要干成常勝鄉最大的鐵器鋪。”
“這話我大哥信,但老實說,我不信。”
王啟鴻手指用力搓著小臂,腦袋一埋,嘿了一聲: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知道這多難。”
“這兩天我仔細打聽過,你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二代子弟,衙門里也不認識什么人,甚至連錢也沒有。”
“說的不好聽點,你就剩一張嘴了,估計沒少忽悠人。”
成安這回笑了,掂了掂手中銀錢:
“那你還當掉家資送錢過來,腦子壞了?”
王啟鴻出神地看向放在成安手中的那點銀錢,眼神有一瞬間的飄忽,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摸著青皮腦袋,嘿地又笑一聲:
“是啊,說不定還真是腦子壞了。”
“可你也是真能說,也知道我們想要什么,那天稀里糊涂就把那契子簽了,我哥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要說我不后悔是假的。”
他嗓音一磕:
“可這兩天,我一閉眼就會想,就是忍不住地會想。”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光灑落,院中兩個男人相對而站,影子拉得老長。
王啟鴻低沉地道:
“萬一......我是說萬一真走了狗屎運,咱們以后真成了常勝鄉頭一份的鐵器鋪子,那該多揚眉吐氣?”
“我爹念叨了一輩子,我哥盼了三十年,這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男人么。”
王啟鴻咧開大嘴,兩眼出神地看著成安,又像是在看更高更遠的東西,嘴角的笑意更濃了:
“總歸要信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夢想,理想或者什么的......努力過,奮斗過。”
“賭一把,成不成都行,不成這輩子也值了,到老也能說服自己認了。”
成安眸光變化。
“既然選了這條路,那就一條道走到黑。
都是大老爺們,也沒什么虛頭巴腦好叫喚的,所以這話是我最后一次說了。”
王啟鴻說到這里,話一頓,深深吸了口氣,勁瘦的臉頰繃硬。
他霍然抬頭:
“所以這回我們兄弟兩個陪你搞!
反正啥也沒了,不管你多么的異想天開,我們都跟!跟到底的跟!”
“不管之后怎么搞,就是砸鍋賣鐵,咱們這次也要搞出點名堂來!”
王啟鴻噴吐粗氣,男人的血性之色在他眼中翻涌而過,充斥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直面那兇烈眼神。
成安只默然一下,就將那銀錢全數收下。
他抬起頭來,只平靜地說了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