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燈旋律照舊低沉，卻比平時多拖了三個拍子，像鯨魚在水中打了個趔趄。簡小寶被押出豎艙時，鐐環(huán)只扣了單邊——右腳踝那條透明軟管被拔掉，空管在地面拖出極輕的“沙啦”聲。蜥蜴人獄卒沒解釋，只用尾巴尖點了點他胸口新凝成的“β-000”綠點，示意：今天去的地方，不需要完整束縛。

他們穿過六條熟悉的走廊，卻在第七道門前停下。

門是淡青色的，像被稀釋的膽汁。門上沒有編號，只有一枚凸起的圓形徽章，徽章中心刻著極小的“十”字——醫(yī)療艙的權(quán)限標記。徽章邊緣閃著微不可見的紅光，像某只生物在暗中眨眼。門旁刷著一行蜥蜴文，簡小寶看不懂，卻能聽見門后傳來低低的嗡鳴，像遠處雷雨來臨前，云層里壓抑的共振。

獄卒把尾巴貼在徽章上，紅光變成綠光，門無聲滑開。

撲面而來的空氣帶著甜腥的金屬味，與記憶管道的綠血味不同——更冷、更稠，像剛被抽出的靜脈血混著消毒水。簡小寶下意識屏住呼吸，卻還是被那股味道黏住喉嚨，舌根泛起一層鐵銹般的薄膜。

門后不是一條走廊，而是一個圓形前廳。

前廳半徑不足十步，卻高得看不見頂，四壁嵌滿豎長燈帶，燈帶呈暗綠色，像一排排被封存的螢火。地面是磨砂金屬，踩上去卻微微下陷，仿佛下面是空的。中央擺著一張低矮的“等待椅”，椅面用軟膠澆鑄，膠體里漂浮著極細的白色顆粒，像被凍住的塵埃。

蜥蜴人獄卒示意他坐下，尾巴在椅背上輕輕一點。

椅面立刻凹陷，軟膠爬上他的大腿，像某種溫馴的液態(tài)動物。簡小寶想抬手，卻發(fā)現(xiàn)軟膠已順著腰側(cè)攀到手腕，把他固定在椅子上——不是束縛，而是“校準”，蜥蜴人嘶嘶地解釋，聲音低得幾乎像氣流。

前廳盡頭，第二道門緩緩開啟。

門后是更亮的綠光，亮得刺眼，卻冷得像冰。光里傳來液體涌動的聲音，像潮汐在金屬管道里來回拍打。

簡小寶被牽進門。

門內(nèi)空間比他想象的更小，卻更高——像一口豎井，井壁由半透明艙殼圍成，艙殼內(nèi)注滿淡綠色液體。液體中央懸著一只橢球體，橢球體表面布滿軟管，軟管末端連接著人類肢體：手臂、小腿、肩胛、脊椎……像一棵被拆解的“人樹”。

最靠近他的那支手臂，腕部還留著模糊編號：γ-203。

臂彎內(nèi)側(cè)有一排極細的縫合線，線呈藍白色，像被凍住的蛛絲。指尖卻異常飽滿，指甲泛著粉紅的珍珠光澤——那是新生指甲，剛長出一半，邊緣還透明。

橢球體下方，一臺“醫(yī)療艙主機”安靜運轉(zhuǎn)。

主機像倒置的烏賊，金屬腕足在空中緩慢舞動，每根腕足末端都懸著一枚極薄的手術(shù)刀。刀鋒薄得幾乎不存在，卻在綠色液體里留下清晰光痕，仿佛連液體本身也被切開。

蜥蜴人操作員站在主機旁，背脊弓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它用尾巴卷住一根腕足，輕輕下拉。腕足末端的刀鋒便劃向懸在液體中的小腿——皮膚被切開，卻不出血，切口邊緣翻出淡金色的肌肉纖維，纖維像被拉直的絲線，閃著微光。

切口張開的瞬間，另一根腕足遞來一粒“綠血膠囊”。

膠囊被投入切口，膠囊外殼溶解，綠血立刻與肌肉纖維融合。

融合處泛起一圈極淡的綠紋，綠紋像水草，又像電路。

蜥蜴人操作員用尾巴輕點主機，腕足收回，切口自動合攏——

沒有疤痕，只有一條比頭發(fā)還細的綠線，像被畫上去的記號。

整個過程不足十秒，卻像被無限放慢。

簡小寶屏住呼吸，胸腔里卻響起巨大的轟鳴，仿佛那粒綠血膠囊是投進了自己的心臟。

主機頂部升起一只透明“孵化囊”。

囊內(nèi)注滿淡金色液體，液體中央浮著一粒極小的芯片。

芯片呈六邊形，邊緣閃著藍光，像被縮小的城市地圖。

蜥蜴人操作員用腕足夾起芯片，投入橢球體上方的人類肩胛。

肩胛皮膚被切開，芯片嵌入骨縫，藍光立刻與綠紋連接。

連接完成的瞬間，肩胛表面浮現(xiàn)一行極淡的編號：

“δ-001”

編號只存在一秒，便隱入皮下。

簡小寶被固定在一根“觀察柱”后。

柱體透明，像一根巨大的試管，管壁內(nèi)側(cè)刻著刻度。

刻度不是厘米，而是“記憶深度”：0、-1、-2……

蜥蜴人獄卒用尾巴輕觸柱體，刻度跳到“-3”。

簡小寶的視野立刻被拉近——

他看見橢球體內(nèi)部，有一顆被綠血包圍的心臟。

心臟表面貼著一層極薄的金屬網(wǎng)，金屬網(wǎng)每跳動一次，就亮起一粒光點。

光點像坐標，又像倒計時。

蜥蜴人操作員忽然轉(zhuǎn)頭，豎瞳對準簡小寶。

尾巴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弧，圓弧末端指向主機屏幕。

屏幕亮起一行人類語：

“同步率：0.7%，繼續(xù)觀察。”

簡小寶不明白“同步率”是什么，卻感覺胸口金屬種子微微發(fā)熱。

綠柱的嗡聲忽然變調(diào)，像被拉長的琴弦，發(fā)出極低的“嗚”。

嗚聲里，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與那顆被改造的心臟同頻。

同頻只持續(xù)三秒，卻像三個小時。

改造過程持續(xù)三小時。

三小時內(nèi)，簡小寶被允許喝水——

水裝在一次性軟囊里，味道像稀釋的綠血，后味帶鐵銹。

喝完水，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舌尖開始發(fā)麻，像被極細的針輕刺。

麻感順著舌根往下爬，最后停在胸口金屬種子處。

種子表面浮現(xiàn)一圈極淡的綠紋，綠紋與醫(yī)療艙主機屏幕上的光點重合。

第三小時零七分，橢球體內(nèi)的“人樹”忽然動了一下。

最先動的是δ-001號肩胛，肩胛骨像被無形的手推動，輕輕抬起。

接著是γ-203號手臂，指尖微微彎曲，像嬰兒第一次抓握。

最后動的是整條脊椎，脊椎像被拉直的弓弦，發(fā)出極輕的“啪”。

蜥蜴人操作員立刻用尾巴按下主機紅色按鈕。

所有腕足同時收回，橢球體緩緩下降，液體被吸入底部管道。

人樹被留在艙底，皮膚濕漉漉，像剛被孵化的雛鳥。

蜥蜴人獄卒示意簡小寶上前。

他被允許觸碰δ-001號肩胛。

指尖剛觸到皮膚，編號立刻浮現(xiàn)：

“δ-001”

編號只存在一秒，卻像烙鐵，燙得他指尖一縮。

肩胛下的肌肉在跳動，跳動的節(jié)奏與他胸口金屬種子完全一致。

他忽然明白：

醫(yī)療艙不是修復(fù)人類，而是把人類改造成“可替換的零件”。

主機底部升起一只透明“回收囊”。

囊內(nèi)注滿淡綠色液體，液體中央浮著一粒極小的血珠。

血珠呈深綠色，像被濃縮的毒。

蜥蜴人操作員用腕足夾起血珠，投入回收囊。

血珠與液體融合，液體立刻變成淡金色。

淡金色液體被泵回主機，像被回收的記憶。

簡小寶被押出醫(yī)療艙時，腕部重新被貼上編號。

編號不再是β-047，而是“δ-預(yù)備”。

編號下方，多了一行極小的綠點：

“醫(yī)療艙第5次目擊記錄”

綠點像一粒極小的種子，被種進皮膚。

種子表面，刻著極淡的“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