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藥香暗渡引疑云**
粗糲的麻繩深深勒進掌心,摩擦著昨夜被帝王捏握留下的青紫,帶來鉆心的刺痛。顧晚辭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拖拽著沉重的木桶,桶壁粗糙,里面渾濁的井水晃蕩著,濺濕了她灰褐色、散發著餿味的粗布褲腳,留下深色的、骯臟的水漬。
秋梧院的雜草,如同跗骨之蛆,在她用盡力氣拔除了大半之后,剩下的根系依舊頑固地深扎在貧瘠的土壤里。而那口枯井,王嬤嬤口中的“刷十遍”,更像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酷刑。井壁布滿滑膩的青苔和經年的污垢,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她只能用這桶從遠處水井打來的、同樣渾濁的水,一遍遍徒勞地沖刷。
汗水混合著濺起的泥水,順著她蒼白憔悴的臉頰滑落,在下頜處匯聚成渾濁的溪流,滴落在冰冷的井沿石上。腹中空空如也,從昨夜至今水米未進,眼前陣陣發黑,每一次拖動水桶都像在耗盡最后一絲生命力。那身粗布衣裳,早已被汗水和泥漿浸透,濕冷沉重地貼在身上,摩擦著嬌嫩的肌膚,火辣辣地疼。
王嬤嬤刻薄的辱罵和那兩個粗使宮女鄙夷的目光,如同無形的鞭子,時刻抽打著她的神經。身份暴露,淪為末等宮女,在這座被遺忘的秋梧院,她就是最底層的塵埃,任人踐踏。
“磨蹭什么!沒吃飯嗎!”一個尖利的女聲在身后響起。是那個叫春杏的粗使宮女,正叉著腰,滿臉不耐地瞪著顧晚辭,“嬤嬤說了,井刷不干凈,別想吃飯!我看你是皮癢了!”她隨手撿起一根枯枝,狠狠抽在顧晚辭拖拽水桶的手臂上!
“啊!”猝不及防的劇痛讓顧晚辭悶哼一聲,手臂一軟,沉重的木桶“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渾濁的井水潑濺出來,瞬間浸濕了她本就冰冷的雙足和褲腿。
“廢物!連桶水都提不穩!”春杏惡聲惡氣地咒罵著,又揚起枯枝。
“夠了!”另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響起,是那個叫秋菊的宮女,她皺著眉頭拉了一下春杏,“嬤嬤只讓盯著她干活,沒讓你動手。打壞了,這臟活累活誰干?”她瞥了一眼顧晚辭搖搖欲墜、面無人色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讓她去把院子東頭那堆爛樹葉和雜草燒了,省得礙眼。這井……回頭再說。”
春杏悻悻地收回枯枝,啐了一口:“便宜你這賤婢了!還不快去!”
顧晚辭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恨意和屈辱,默默撿起散落在地的破木桶,拖著虛浮的腳步,走向院子東角那堆積如小山、散發著腐爛氣息的枯枝敗葉。點火,焚燒。嗆人的濃煙升騰而起,熏得她眼淚直流,劇烈地咳嗽起來。火光跳躍,映著她灰敗絕望的臉,如同地獄邊緣的孤魂。
身體的極度疲憊和饑餓,像兩只貪婪的惡獸,不斷啃噬著她的意志。那道左肩鎖骨下的舊疤,在粗布衣料的摩擦下,隱隱傳來一絲異樣的、細微的灼痛感。昨夜帝王指尖摩挲留下的冰冷觸感和那雙震驚復雜的眼眸,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現。
這道疤……究竟有什么秘密?它昨夜救了她一命,今日還能為她帶來什么?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希冀,如同風中殘燭,在絕望的深淵里搖曳。
就在她被濃煙熏得頭暈眼花、幾乎支撐不住時,秋梧院那扇破敗的院門,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吱呀”聲。
一個穿著普通內監服色、面容陌生、眼神卻異常沉穩的小太監,低著頭,快步走了進來。他手里捧著一個不大的、毫不起眼的烏木食盒。
他的出現,瞬間吸引了院內所有人的目光。王嬤嬤聞聲從唯一一間還算齊整的廂房里探出頭,三角眼狐疑地瞇起:“你是哪個宮的?來這晦氣地方做什么?”
小太監腳步不停,徑直走到顧晚辭焚燒枯葉的火堆不遠處才停下。他看也沒看王嬤嬤,目光平靜地落在被濃煙嗆得直不起腰、形容狼狽不堪的顧晚辭身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顧姑娘,御藥房奉命,給姑娘送些清淤化瘀的藥膏和清心敗火的湯藥。”他將烏木食盒放在旁邊一塊相對干凈的石頭上,動作不卑不亢。
“御藥房?奉命?”王嬤嬤的三角眼瞬間瞪圓了,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奉誰的命?給這個下賤胚子送藥?你莫不是弄錯了?!”
小太監這才微微側身,對著王嬤嬤的方向略一躬身,語氣依舊平穩:“回嬤嬤的話,是御藥房總管張公公親自吩咐的。至于奉誰的命……”他頓了頓,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地掃過王嬤嬤那張因驚疑而扭曲的臉,“奴才只管聽命行事,不敢妄加揣測。藥已送到,奴才告退。”說完,竟不再理會王嬤嬤的咆哮和春杏秋菊驚愕的眼神,轉身便走,動作干脆利落。
院門再次合攏,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那個靜靜放在石頭上的烏木食盒上!
御藥房!親自吩咐!不敢妄加揣測!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破敗的秋梧院炸開!
在這深宮,能越過六宮妃嬪、直接讓御藥房總管“親自吩咐”給一個剛剛被帝王厭棄、身份暴露、淪為末等宮女的“賤婢”送藥的人……還能有誰?!
王嬤嬤肥胖的身體僵在原地,臉色變幻不定,一陣青一陣白,剛才的囂張氣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下驚疑不定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她死死盯著那個食盒,又猛地看向顧晚辭,眼神復雜得如同見了鬼!
春杏和秋菊更是嚇得大氣不敢出,縮著脖子,眼神躲閃,再也不敢像剛才那樣肆無忌憚地打量顧晚辭。
顧晚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她捂著口鼻,劇烈地咳嗽著,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御藥房?藥膏?湯藥?是……他?蕭徹?
昨夜那冰冷的驅逐,那毫不掩飾的厭棄,那懸頸的寒刃……與眼前這個代表著帝王某種隱秘態度的食盒,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他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還是……因為那道疤?
巨大的困惑和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希望,如同藤蔓般纏繞上她冰冷絕望的心。
濃煙依舊嗆人,火堆噼啪作響。王嬤嬤終于動了,她肥胖的身體挪動著,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謹慎和狐疑,慢慢走到那塊石頭旁。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個烏木食盒。
一股清冽苦澀的藥香,瞬間蓋過了院中枯葉焚燒的焦糊味和井邊的腐敗氣息,彌漫開來。
食盒分兩層。上層,靜靜地躺著一個天青色、釉質溫潤的小瓷盒,蓋子扣得嚴絲合縫。下層,則是一個同樣質地的、稍大一些的瓷盅,蓋子邊緣有細微的蒸汽溢出,顯然里面是溫熱的湯藥。
王嬤嬤拿起那個天青色小瓷盒,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蓋子。里面是乳白色的、質地細膩的藥膏,散發著淡淡的、清涼的草木香氣。她又湊近那瓷盅聞了聞,是熟悉的清心敗火湯的味道,只是用料似乎比尋常宮女能領到的要精純得多。
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捏著瓷盒的手指微微收緊。她猛地抬頭,再次看向顧晚辭,眼神里的驚疑幾乎要溢出來,還夾雜著一絲強烈的、被冒犯般的嫉恨。這個賤婢,憑什么?!陛下明明厭棄了她,將她扔到這鬼地方,為何又……?
顧晚辭迎著王嬤嬤那如同毒蛇般復雜難辨的目光,強撐著站直身體。臉上被煙熏得烏黑,汗水混著泥水,狼狽不堪,但那雙因為咳嗽而泛著水光的眼眸深處,卻燃起了一點微弱卻執拗的光。
她不知道這藥意味著什么。
是憐憫?是試探?還是因為那道疤……勾起了帝王一絲不為人知的、連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舊情?
但無論如何,這盒藥,這盅湯,是冰冷的絕望中,遞過來的一根帶著刺的藤蔓!是王嬤嬤等人眼中,一道無形的、暫時無法逾越的屏障!
“王嬤嬤,”顧晚辭的聲音因嗆咳而沙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平靜,她直視著王嬤嬤那雙驚疑不定的三角眼,“藥,是給我的嗎?”
王嬤嬤的胖臉狠狠抽搐了一下。她死死捏著那個天青瓷盒,指節泛白,仿佛想把它捏碎!最終,在顧晚辭那平靜卻隱含鋒芒的目光逼視下,在御藥房那無聲卻重若千鈞的威懾下,她極其不情愿地、帶著一種吃了蒼蠅般的表情,將瓷盒和食盒重重地推回到石頭上。
“哼!”她重重地哼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不甘和忌憚,“既然是‘上頭’賞的,那就收著吧!不過顧晚辭,你給我記住了!”她三角眼里射出惡毒的寒光,一字一句地威脅道,“在這秋梧院,你一天是下賤宮女,就一輩子是下賤宮女!別以為有了這點東西就能翻身!該干的活,一件也別想少!否則……”她沒說完,但那陰冷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說完,她像躲避瘟疫般,狠狠剜了顧晚辭一眼,帶著同樣驚疑不定的春杏秋菊,快步離開了這彌漫著藥香和詭異氣氛的角落。
顧晚辭站在原地,直到王嬤嬤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廂房后,她才踉蹌一步,扶住旁邊冰冷的井沿石,劇烈地喘息著。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巨大的困惑再次席卷了她。
她慢慢走到石頭旁,伸出手,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輕輕觸碰那個天青色的小瓷盒。冰涼的釉質下,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溫潤。
她拿起瓷盒,打開。清冽的藥香再次撲鼻而來。她遲疑了一下,用指尖蘸取了一點乳白色的藥膏,輕輕涂抹在手腕上那圈被帝王捏握出的、觸目驚心的青紫淤痕上。
一股清涼舒適的感覺瞬間滲透皮膚,緩解了那火辣辣的疼痛。
她又看向那盅溫熱的湯藥。
藥香暗渡,疑云叢生。
這突如其來的“恩賞”,究竟是福是禍?
是深淵邊緣遞來的救命稻草,還是……裹著糖衣的、更加致命的毒餌?
她端起那盅湯藥,溫熱的觸感透過粗糙的瓷壁傳來。苦澀的藥氣縈繞在鼻端,如同她此刻莫測的前路。
她仰起頭,閉上眼,將那溫熱的、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