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末等更衣承霜刃**
沉重的殿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龍涎香氣和帝王冰冷的氣息,卻將更深沉的寒意留在了顧晚辭的四肢百骸。她赤著雙足,裹著那件被撕裂、僅靠一條錦被勉強蔽體的殘破中衣,踉蹌地撲倒在冰冷的漢白玉廊柱上。冰冷的觸感瞬間刺透腳心,蔓延全身,讓她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短暫的、刺痛的清明。
夜風如刀,刮過她裸露的脖頸和手臂,帶走最后一絲虛假的暖意。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被帝王粗暴捏握過的手腕和下顎,疼痛尖銳地提醒著她剛剛經歷的一切——那刻骨的恐懼,那懸頸的寒刃,那撕裂衣襟的羞辱,以及最后……那道舊疤帶來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帝王眼中深不可測的震動。
“滾出去。”
那冰冷的、帶著厭棄的驅逐令,此刻在她耳畔反復回響,如同魔咒。
她活下來了。暫時。
但代價是什么?
很快,兩個值夜的低等太監如同幽靈般出現在她面前。他們面無表情,眼神麻木,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她此刻狼狽不堪、衣不蔽體的模樣,仿佛只是來處理一件無用的垃圾。
“顧……顧更衣,請隨奴才來。”其中一個太監聲音平板,連姓氏都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停頓,更別提任何尊稱。
“顧更衣?”顧晚辭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一個“更衣”的封號,如同最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的臉上,也宣告著她在這深宮最卑賤的開端!末等更衣,位同宮女,甚至不如某些體面的大宮女。這是帝王無聲的懲罰,是比死亡更漫長、更煎熬的凌遲!
她沒有反抗的資格,甚至沒有詢問的力氣。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她裹緊了身上那點聊勝于無的遮蔽,麻木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跟隨著太監,離開了這片象征著無上權力也剛剛差點成為她葬身之地的帝王寢殿區域。
穿過一道道幽深寂靜、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的宮墻夾道。夜色濃重,只有零星幾盞氣死風燈在風中搖曳,投下昏黃慘淡、鬼影幢幢的光暈。腳下的石板路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太監們沉默地在前引路,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里回蕩,單調得如同送葬的鼓點。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在一處極其偏僻、靠近宮墻最西北角的角落停了下來。
眼前是一座荒涼破敗的小院。院墻低矮,墻皮剝落,露出里面灰敗的磚石。院門上掛著一塊歪斜的、幾乎看不清字跡的木牌,隱約可見“秋梧院”三個字,字跡模糊,透著一股被遺忘的腐朽氣息。院門虛掩著,門軸發出喑啞刺耳的“吱呀”聲,仿佛垂死之人的呻吟。
推開院門,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潮濕霉味和枯葉腐敗氣息的陰冷空氣撲面而來,嗆得顧晚辭又是一陣咳嗽。院內雜草叢生,幾乎沒過了腳踝,在夜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嗚咽。正中只有三間低矮的廂房,窗紙破爛不堪,在風中呼啦啦作響,像招魂的幡。角落里一口枯井,黑洞洞的,如同張開的巨口。
這就是她今后的牢籠——秋梧院。一個被深宮徹底遺忘、專門用來安置最末等、最不受待見宮嬪的角落。
太監將她引到正中最破敗的那間廂房前,推開同樣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一股更濃烈的霉味和塵土氣息涌出。里面黑黢黢一片,借著慘淡的月光,只能看到一張搖搖欲墜的木板床,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破桌子,墻角堆著些看不清形狀的雜物。
“顧更衣,請歇息吧。”太監的聲音依舊平板,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明日自有管事嬤嬤來交代規矩。”說完,兩人不再多看她一眼,轉身便走,腳步聲迅速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沉重的木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最后的棺蓋落下。
黑暗和死寂瞬間吞噬了她。
顧晚辭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身體順著門板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殘存的力氣徹底耗盡,極度的恐懼、巨大的羞辱、冰冷的絕望、以及死里逃生后的巨大虛脫感交織在一起,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撕扯著她的神經,啃噬著她的五臟六腑。
眼淚,終于毫無預兆地、洶涌地決堤而出。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嗚咽,只有肩膀在黑暗中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著。滾燙的淚水滑過冰冷的臉頰,砸落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為含冤的父親,為覆滅的家族,為淪為棋子的自己,也為這剛剛開始卻已如同煉獄的深宮生涯。
不知過了多久,眼淚流干了,只剩下干澀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她掙扎著爬起來,摸索到那張冰冷的木板床邊,胡亂地扯下床上那床散發著濃重霉味、又硬又冷的破舊薄被,將自己從頭到腳緊緊裹住,蜷縮在床角最陰暗的角落里。
身體的疲憊如潮水般將她淹沒,但大腦卻異常清醒,如同被冰水澆透。
蕭徹的眼神,那道疤,那句冰冷的“滾”……反復在她腦海中閃現。
那道疤……究竟意味著什么?為何會讓恨她入骨的帝王瞬間失態?那震驚的眼神背后,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是轉機?還是更深的陷阱?
還有父親……蕭徹提到父親時那刻骨的寒意……他到底知道多少?父親的案子,和他又有什么關系?
無數個疑問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思緒,讓她在極度的疲憊中無法安眠。
就在這半昏半醒、渾渾噩噩的狀態中,天色終于艱難地透出了一絲灰白。
“哐當!”
一聲粗暴的踹門聲,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秋梧院炸響!
破舊的木門被一股大力猛地踹開,狠狠撞在墻壁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顧晚辭被驚得猛地坐起,心臟狂跳,裹緊了身上那床散發著霉味的薄被,驚恐地看向門口。
刺目的晨光中,一個身材肥胖、穿著深褐色管事嬤嬤服色的老女人堵在門口。她臉盤寬大,顴骨高聳,一雙三角眼如同毒蛇般陰冷地掃視著屋內,最后精準地釘在蜷縮在破床角落、臉色慘白如鬼的顧晚辭身上。她的身后,跟著兩個同樣面色不善、膀大腰圓的粗使宮女。
“喲,咱們的顧更衣,架子可真不小啊!”老嬤嬤開口,聲音尖銳刻薄,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鄙夷和毫不掩飾的惡意,“都什么時辰了?還等著老奴親自來請你起身不成?”
顧晚辭心下一沉,強撐著虛軟的身體站起來,低眉順目,啞聲道:“嬤嬤恕罪,奴婢……奴婢這就……”
“閉嘴!”老嬤嬤厲聲打斷她,三角眼在她身上那件殘破中衣和裹著的霉味薄被上掃過,嘴角扯出一個極其惡毒的譏笑,“瞧瞧這副鬼樣子!難怪惹得陛下雷霆震怒,天沒亮就把你從龍床上扔到這犄角旮旯來了!真是晦氣!”她啐了一口,仿佛顧晚辭是什么臟東西。
顧晚辭身體猛地一僵,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龍床上的事……這么快就傳開了?而且傳得如此不堪!她成了整個后宮的笑柄!成了帝王厭棄的活靶子!
“王嬤嬤,”老嬤嬤身后一個宮女陰陽怪氣地開口,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顧晚辭,“您還不知道吧?這位‘顧更衣’,可是個冒牌貨呢!真正的顧家二小姐,這會兒還在儲秀宮安安穩穩地待選呢!這位啊,不過是個不知廉恥、頂替妹妹爬龍床的下賤東西!”
如同五雷轟頂!
顧晚辭的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暴露了!
她的真實身份,她頂替顧晚晴入宮的事……竟然在她踏入這秋梧院的第一天,就被人如此赤裸裸地揭開了?!
是誰?是昨夜驗身的嬤嬤?還是……蕭徹?他故意泄露的?!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身份暴露,在這深宮意味著什么?欺君之罪!死路一條!甚至可能連累獄中的父親死得更快!
“呵!原來是個西貝貨!”王嬤嬤的三角眼里瞬間爆射出惡毒而興奮的光芒,像是終于抓到了獵物的毒蛇,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幸災樂禍,“我說怎么看著一股子小家子氣的寒酸樣!原來是顧家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野種,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呸!下賤胚子!”
刻薄的辱罵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顧晚辭搖搖欲墜的神經上。她渾身冰冷,搖搖欲墜,巨大的恐懼和屈辱幾乎要將她徹底淹沒。
“還愣著干什么?”王嬤嬤厲喝一聲,三角眼掃向身后兩個宮女,“把這賤婢身上這層臟皮給我扒了!換上下等宮女的粗布衣裳!從今兒起,她就是個末等宮女!秋梧院所有的臟活累活,都歸她干!別臟了‘更衣’這名號!”
兩個膀大腰圓的宮女獰笑著上前,如同餓虎撲食!
“不!不要!”顧晚辭驚恐地后退,想要掙扎,但她一夜驚魂,又凍又餓,哪里是這兩個粗壯宮女的對手?
“刺啦——!”
本就殘破的中衣被粗暴地撕扯下來,連同那床散發著霉味的薄被也被蠻力扯開!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赤裸的身體,巨大的羞辱感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一件散發著汗酸和餿味的、粗糙硌人的灰褐色粗布衣裙被狠狠砸在她身上!
“穿上!”宮女惡聲惡氣地命令,帶著一種踐踏她最后尊嚴的快意。
顧晚辭顫抖著,在三個女人充滿惡意和鄙夷的目光注視下,如同被剝光了羽毛的鳥雀,屈辱地、一件件地穿上了那身象征著最底層奴役的粗布宮裝。粗糙的布料摩擦著嬌嫩的肌膚,帶來陣陣刺痛,也如同烙印,將她牢牢釘死在這深宮最卑賤的塵埃里。
身份暴露,位份被奪,淪為末等宮女……一夜之間,她從地獄的邊緣爬回,卻又被一腳踹入了更深、更絕望的泥沼!
王嬤嬤滿意地看著她穿上那身粗布衣裳,如同欣賞一件被徹底打碎的物品。她從袖中掏出一卷薄薄的、邊緣都起了毛邊的冊子,像丟垃圾一樣丟在顧晚辭腳下。
“喏,宮規!給老娘一字不落地背熟了!背錯一條,仔細你的皮!”她陰冷的目光掃過顧晚辭慘白的臉和裸露脖頸上被帝王掐握留下的青紫指痕,嘴角勾起一抹惡毒的笑,“至于活兒……先把這院子里的雜草給老娘拔干凈!還有那口井,給老娘刷十遍!刷不干凈,就別想吃飯!”
說完,她帶著兩個宮女,像巡視完領地的鬣狗,揚長而去。破敗的木門再次被重重摔上,留下滿室揚塵和死寂。
顧晚辭僵硬地站在原地,身上是粗糙硌人的粗布衣,腳下是那卷象征著枷鎖的破舊宮規。她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左肩鎖骨下方——隔著粗糙的布料,那道淺褐色的舊疤似乎隱隱發燙。
這道疤,昨夜救了她一命。
今日,它還能成為她在這絕境中,唯一的護身符嗎?
前路,只剩下凜冽的霜刃,和深不見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