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默再次踏入天啟學院的校門時，他敏銳地感覺到，周圍的氛圍已經截然不同。

曾經那些投向他的，是赤裸裸的嘲笑與憐憫，仿佛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傻子。

而現在，那些目光變得復雜了許多，其中夾雜著震驚、懷疑、嫉妒，以及一種無法理解的困惑。

世界公告的影響力，遠比他想象的要大。

“喲，這不是我們的世界冠軍回來了嗎？”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林默側目望去，只見幾個一看就是雷傲跟班的精英學生，正抱著手臂，一臉譏誚地看著他。

“用壽命換來的榮光，感覺如何？是不是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特別興奮？”

“哈哈哈，別這么說，人家可是我們學院的名人，能為F級地城上世界公告的，古往今來，也就獨此一位了！”

面對這些毫無營養的挑釁，林默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仿佛他們只是一團會說話的空氣。

這種徹底的無視，遠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讓那幾個跟班感到憤怒和憋屈。

林默沒有理會這些雜音，他看了一眼課程表，徑直走向了教學樓。

下一節課，正是趙文博導師的《神祇關系學》。

他倒是有些好奇，那位刻板固執的導師，在看到世界公告后，又會炮制出怎樣的一番說辭來貶低自己。

當林默走進階梯教室時，原本嘈雜的課堂，瞬間安靜了下來。

數百道目光，“唰”的一下，全部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林默神色自若地走到了自己常坐的后排角落，室友王浩早已為他占好了位置，正對他擠眉弄眼，臉上寫滿了“你太牛了”的表情。

林默剛剛坐下，上課的鈴聲便響了起來。

身穿一身筆挺導師制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趙文博，夾著教案，面色陰沉地走上了講臺。

他將教案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讓所有學生的心都跟著一跳。

他的目光，如同一對利箭，越過所有學生，精準地鎖定在了后排的林默身上。

“在上課之前，我需要先談論一件事情。一件……讓我們整個天啟學院，都蒙受了巨大恥辱的事情！”

趙文博的聲音，充滿了痛心疾首的意味。

全班同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們知道，正戲要來了。

“昨天，我們學院的一名學生，因為通關F級地城，而登上了世界公告。”趙文博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這聽起來，似乎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不僅不是榮耀，反而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褻瀆！一種對神祇，對契約精神，最無情的踐踏！”

他的聲調猛然拔高，唾沫星子橫飛。

“眾所周知，神祇將力量賜予我們，是為了讓我們守護秩序，對抗深淵。而我們作為契約者，理應懷著敬畏與感激之心，去使用這份來之不易的力量！每一次的神恩，都是神祇的恩賜；每一次的代價，都是我們必須承擔的責任！”

“但是，我們有的同學，是怎么做的呢？”他猛地一拍桌子，手指直直地指向林默，“他將與自己簽訂了平等契約的神祇，當成了可以隨意壓榨的工具！將神祇需要消耗生命力才能發動的神恩，當成了可以肆意揮霍的常規武器！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F級地城紀錄，不惜透支自己寶貴的生命，更是將神祇的尊嚴，踩在腳下！”

“這是投機取巧！是旁門左道！是急功近利的愚蠢行為！他玷污了‘冒險者’這個神圣的稱號，更是給我們天啟學院所有導師和學生的臉上抹黑！”

趙文博的言辭，激烈無比，充滿了道德上的批判。

他將林默的行為，直接定義為了“異端”，是所有正統冒險者都應該唾棄的反面教材。

教室里，許多學生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在他們從小接受的教育里，趙文博的這番話，無疑是“政治正確”的。

神祇是高貴而偉大的，契約者應該尊敬神祇，這幾乎是所有人的共識。

林默那種“壓榨”女神的行為，確實顯得有些離經叛道。

“我敢斷言！”趙文博看著林默，眼神中充滿了鄙夷和憐憫，“像這樣不愛惜自己生命，不尊重自己神祇的人，未來的路，絕對走不長遠！他或許能逞一時之快，但終有一天，他會為自己的愚蠢，付出慘重的代價！他的生命力，將會在無意義的炫耀中，被徹底榨干！”

一番慷慨激昂的批判過后，趙文博似乎說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冷冷地說道：“好了，我的話說完了。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引以為戒。現在，我們開始上課……”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清冷而堅定的聲音，從教室的前排響了起來。

“趙導師，我有一個問題。”

所有人都是一愣，循聲望去，只見身姿挺拔的夏嵐，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是學院的風云人物，公認的天之驕女，也是堅定的秩序神系信徒，她的契約神祇，更是崇尚榮耀與堅韌的“不屈戰魂”。

趙文博看到是夏嵐，臉色緩和了許多，露出一絲贊許的微笑：“夏嵐同學，請講。你一定是也對這種行為，感到不齒吧？”

“是的，導師。”夏嵐點了點頭，但她并沒有順著趙文博的話說下去，而是轉過身，一雙明亮的眼眸，望向了教室后方的林默。

“林默同學，我想請問你。”夏嵐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你與你的神祇簽訂的，是何種契約？”

這個問題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默也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夏嵐會直接向他發問。

他平靜地回答道：“平等契約。”

“平等契約……”夏嵐重復了一遍，眉頭蹙得更緊了，“既然是平等契約，就代表著你與神祇的地位是平等的。你每一次請求神恩，都需要支付相應的代價。我想知道，在你看來，將一位與你平等的存在，當成可以無限透支的‘消耗品’，肆意壓榨她的力量，去換取一個F級地城的紀錄，這是否符合‘平等’與‘尊重’的原則？”

她的質問，擲地有聲。

這并非是像趙文博那樣的道德綁架，而是一種基于自身信念的，純粹的理念之爭。

在她所信奉的騎士道中，力量與榮耀，應該通過堂堂正正的戰斗去獲取。

伙伴與神祇，是需要用忠誠與尊敬去維系的。

林默的行為，無疑觸犯了她的準則。

一時間，整個教室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在了林默的身上。

面對天之驕女的當眾質問，和全班同學的注視，他會如何回答？

是會惱羞成怒，還是會無力辯駁？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默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

他緩緩地站起身，目光平靜地迎向夏嵐。

“夏嵐同學，你的問題很好。”

他的開場白，讓所有人都有些發懵。

“但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也想先問你一個問題。”林默的聲音清晰而沉穩，“你認為，契約的本質是什么？”

夏嵐愣了一下，隨即答道：“是信任、是羈絆、是共同進退的誓約。”

“不。”林默輕輕地搖了搖頭，“你說的，是契約所帶來的結果。而契約的本質，是一場交易。”

“交易”兩個字一出，滿堂嘩然。

就連夏嵐的臉色，也瞬間變了。

“我與我的神祇，希爾薇婭，簽訂的是一場交易。”林默無視了周圍的議論聲，繼續說道，“她為我提供力量，我為她支付代價。這是一場公平、公正、公開的交易。我支付得起代價，她便提供給我相應的力量，天經地義，合情合理。”

“至于你所說的‘尊重’。我認為，對一場交易最大的尊重，就是認真地履行它。我的神祇需要代價來恢復力量，而我，恰好能源源不斷地為她提供代價。我讓她每一次的神恩，都能得到最完美、最及時的支付，讓她不再因為代價的匱乏而陷入沉睡。在我看來，這，就是對她最大的尊重。”

“反而是那些，因為自身無法支付高昂的代價，就將強大的神祇束之高閣，讓她蒙塵，讓她無法施展神威的契約者，才是對神祇、對契約，最大的不尊重！”

林默的話，如同平地驚雷，在所有人的腦海中炸響。

他竟然將自己“壓榨”女神的行為，粉飾……不，是詮釋為了一種更高層次的“尊重”？

！

這套歪理……不，這套理論，聽起來……竟然他媽的有點道理？

！

夏嵐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時間，竟然找不到任何話來反駁。

因為林默的邏輯，是自洽的。

如果將契約定義為一場交易，那么他所有的行為，都是在完美地履行交易的條款，無可指摘。

“至于你說的‘平等’。”林默的目光掃過夏嵐，又落在了講臺上臉色已經鐵青的趙文博身上，“我想請問，究竟什么是平等？是像某些人一樣，將神祇高高地供奉起來，嘴上說著敬畏，卻從不敢去正視祂們的力量，甚至因為恐懼代價而不敢使用神恩，這叫平等嗎？”

“還是說，將神祇當成可以并肩作戰的伙伴，將祂的每一次攻擊，都當成自己的攻擊。祂的消耗，就是我的消耗；我的力量，就是祂的力量。我們彼此成就，共同變強，將雙方的價值都發揮到極致。這，才叫真正的平等？”

林默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振聾發聵。

“我的道，就是交易之道，是效率之道，是結果之道。我不關心過程是否華麗，不理會旁人如何非議。我只相信，能夠消滅怪物的力量，就是好力量。能夠讓我和我的神祇都變得更強的契約，就是好契約。”

“夏嵐同學，我的回答，你還滿意嗎？”

整個教室，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林默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給徹底鎮住了。

他們第一次發現，原來神祇與契約者的關系，還可以從這樣一個全新的，充滿了功利與實用主義的角度去解讀。

這套理論，與他們從小到大所接受的“騎士小說”般的教育，產生了劇烈的沖突，讓他們的世界觀，都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夏嵐呆呆地站在原地，腦子里一片混亂。

林默的話，像是一柄重錘，將她固有的騎士信念，砸出了一道道裂縫。

而講臺上的趙文博，已經氣得渾身發抖，臉色漲成了豬肝色。

“你……你這是歪理邪說！是異端邪說！”他指著林默，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是嗎？”林默淡淡一笑，不再看他，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究竟誰是異端，誰是正統，未來的戰場上，自會見分曉。”

說完，他重新坐了下來，仿佛剛才那一番顛覆了全班人三觀的言論，只是在闡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在教室的最后方，一直默默旁聽，如同隱形人一般的導師李月瑤，看著林默的背影，那雙溫和而知性的眼眸中，第一次，綻放出了無比璀璨的光彩。

“以交易為基石，以結果為導向，將神祇視為實現價值的‘合伙人’……”她低聲呢喃著，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

“真是……一個有趣到可怕的小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