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現象級的直播，像一場風暴，席卷了整個網絡。

《我在精神病院當保安》這部連一頁PPT都還沒有的電影，被網友們提前加冕為“年度最期待喜劇”。

投票結果，塵埃落定。

A公司的王總，在經歷了一夜的沉默后，第二天，主動給周嵐打了個電話。

電話里，他沒有提“做票”的事，只是用一種復雜的語氣說：“許導贏了。市場的選擇，我們尊重。資金，會按時到賬。”

他輸了，但也認了。

因為他很清楚，和許諾這列正在高速駛向未來的火車硬碰硬，不是明智之舉。及時跳上車，才是商人該做的事。

一切，看起來，都前所未有的順利。

電影，有了史無前例的熱度，有了觀眾的力挺，也有了資本的保駕護航。

似乎，一部名利雙收的爆款喜劇，已經唾手可得。

然而，當項目真正進入籌備階段時。

所有參與者，才發現，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多么棘手的，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

凈化者公司，會議室。

氣氛，比上次面對賈天越的威脅時，還要凝重。

這是《我在精神病院當保安》的第一次劇本研討會。

也是一次，讓所有人，都感到絕望的研討會。

“不行！這完全是在胡鬧！”

說話的，是許諾特意從外面請來的，國內最頂尖的喜劇編劇團隊的負責人，金牌編劇劉和。

他把那份打印出來的、張弛寫的劇本原稿，重重地拍在桌上。

“許導，我尊重這個故事的創意。但是，從專業的角度看，它根本不是一個劇本！”

“它沒有主線！主角保安，從頭到尾，只是一個旁觀者，他沒有任何人物成長弧光！”

“它沒有結構！全都是零散的、碎片化的日常。我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作為高潮的事件！”

“結局呢？結局是什么？什么都沒有！這怎么拍？！”

劉和的團隊，在過去一周，試圖對這個“天才的原石”進行“商業化”的打磨。

他們寫了十幾個版本的修改大綱。

有的，給保安加了一條和女護士的愛情線。

有的，給精神病院安排了一場“集體出逃”的大事件作為高潮。

有的，甚至想讓“秦始皇”李大爺，在結尾，真的恢復了神智，發表了一段感人肺腑的獨白。

但所有的方案，都被一個人，用一種最簡單，也最無法反駁的理由，給否決了。

那個人，就是作者，張弛。

許諾特意，把他從醫院里，接了出來，參與這次會議。

這個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年輕人，面對著一屋子的行業精英，一點也不緊張。

他只是在聽完每一個改編方案后，認真地，搖搖頭。

然后，用他那特有的、緩慢而又清晰的語調，說出同樣一句話。

“不對。”

“李大爺，他不是這么說話的。”

“不對。”

“小雅（楚門女孩），她不會愛上任何人，因為她覺得，我們都是她世界里的NPC。”

“不對。”

“他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編劇團隊，徹底沒轍了。

他們感覺，自己不是在和一個編劇溝通，而是在和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國王，對話。

“表演，也有巨大的問題！”

季山，也發話了。他的臉色，同樣凝重。

“這個劇本最核心的魅力，在于它的‘真實’。那些‘瘋子’的可愛，源于他們的‘真誠’。他們是真的，相信自己是秦始皇，是美人魚。”

“但你讓一個專業的、頭腦清醒的演員，去‘演’一個‘真誠的瘋子’？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

“演得太真，觀眾會覺得你在丑化病人。演得太假，這戲，就徹底成了鬧劇。這個分寸感，連我，都沒把握能拿捏好。”

最后，是周嵐。

她拿出了一份，同樣讓人絕望的市場評估報告。

“我找了三家頂級的評估機構，做了數據模型。”

“如果，我們完全按照張弛先生的這個原稿，去拍一部‘無主線、無明星、無結局’的‘三無’電影。”

“最終的票房預估……”

她深吸一口氣。

“不會超過，五百萬。”

五百萬。

對于一部投資數千萬的商業喜劇來說，這個數字，等于，直接宣判了死刑。

還是拉出去槍斃五分鐘的那種。

會議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看著許諾。

他們把所有的問題，都擺在了桌面上。

他們在等待，這位總能創造奇跡的導演，給出他的解決方案。

許諾，從頭到尾，沒有說話。

他只是，安靜地聽著，看著。

看著那些被逼到抓狂的專業編劇。

看著那個一臉嚴肅，陷入哲學思辨的季山。

也看著那個，坐在角落里，安安靜靜，仿佛外界一切都與他無關的，真正的“作者”，張弛。

終于，他站了起來。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筆。

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像以前一樣，畫出什么驚人的邏輯圖。

但他沒有。

他只是，拿起板擦，把自己之前寫下的，那幾個關于項目流程的字，一點一點地，全都，擦掉了。

擦得干干凈凈。

然后，他轉過身，看著所有人。

“各位，”他說，“剛才，你們說的，都對。”

“這個劇本，確實，拍不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是許諾第一次，承認失敗。

“商業化的改編，會毀了它的靈魂。”

“專業化的表演，也無法復制它的真實。”

“所以，”他看著目瞪口呆的眾人，笑了。

“我決定了。”

“我們，不‘拍’了。”

“不拍了？！”王總（作為投資方代表列席）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許導！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要撂挑子不干了？”

“不。”許諾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我們放棄所有‘拍電影’的企圖。”

“我們，不做演員，不做導演，不做編劇。”

“我們，只做，最忠實的，記錄者。”

他看向那個，一直沉默的，作者，張弛。

“張弛，這部電影，需要一個導演。但，不是我。”

“是你。”

張弛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不敢相信。

“我說的導演，不是讓你去喊‘action’，去指揮機位。”許諾的聲音，充滿了某種奇特的魔力，“我要你，回到醫院，繼續過你自己的生活。”

“和你的朋友們，你的‘秦始皇’，你的‘楚門’，一起，生活。”

“而我們，會送進去一個‘新朋友’。”

他指了指墻角里，一個看起來像個垃圾桶的，白色圓柱形機器人。

“這是最新款的，全景聲、超高清、室內自動巡航拍攝機器人。它沒有攻擊性，也不會打擾任何人。它只是一個，會走路的，眼睛。”

“從明天起，它會成為你們醫院的，一個新‘病友’。它會記錄下你們，未來三個月的，所有日常。”

他又看向了那個已經徹底聽傻了的王總。

“王總，以及各位。你們都搞錯了一件事。”

“我們從一開始，要投資的，就不是一部‘喜劇片’。”

“它是一部，經由所有主創人員（病人）及其監護人，正式簽署授權協議的、將以電影形式，最終呈現的……”

許諾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一個，讓在場所有商業大佬，都感到頭皮發麻的詞。

“……人類學，田野調查報告。”

“我們，不去干涉，不去扮演，不去編劇。”

“我們，只觀察，只記錄，只剪輯。”

“因為，最好的劇本，早就已經，寫好了。”

“它就寫在，那些被我們稱之為‘瘋子’的人的，真實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