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盛夏的蟬鳴里藏著未說破的距離
- 梧桐巷的夏天未曾結束
- 甪暄
- 3694字
- 2025-07-22 15:23:23
六月的榆城被熱浪包裹,梧桐樹葉綠得發亮,蟬鳴從早到晚沒個停歇。時霖坐在實驗室里,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手里的鑷子卻穩得沒一絲晃動。培養皿里的菌落正在緩慢生長,像他心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悄無聲息,卻從未停止蔓延。
“時霖,七班的葉聽雨找你。”門口傳來同學的喊聲。
他放下鑷子,摘下手套,走出實驗室時,看見葉聽雨正靠在走廊欄桿上,手里轉著支筆,表情有點古怪。
“黎檬呢?”時霖下意識地往七班的方向看。
“在琴房呢,”葉聽雨嘆了口氣,“自從拉斐爾回去后,她就總往琴房鉆,一天能待八個小時。”
時霖的腳步頓了頓:“她……還好嗎?”
“不好不壞吧,”葉聽雨聳聳肩,“物理題照樣全班第一,語文還是吊車尾,就是話比以前更少了。昨天模擬考成績出來,她理科總分比你還高十分,可語文又掛了,拿著卷子在琴房待了一下午,我進去時看見她在拉《流浪者之歌》,調子聽得人心里發慌。”
時霖沉默著沒說話。他知道黎檬的語文軟肋在哪——那些需要共情的閱讀理解,那些藏在字里行間的情緒,她總是抓不住。就像小時候讀童話書,她能準確算出王子救公主需要跑多遠,卻看不懂公主為什么會哭。
“對了,”葉聽雨忽然想起什么,“下周學校組織去郊外寫生,說是放松心情,七班和一班正好一組,你……”
“我可能去不了,”時霖打斷她,“實驗室的項目到了關鍵期。”
葉聽雨挑眉:“又是實驗室?時霖,你這半年待在實驗室的時間,比在教室還多。”
他沒解釋。只有他自己知道,避開琴房,避開七班的走廊,避開一切可能遇見黎檬的場合,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讓心跳平穩些的方式。
可命運總愛開玩笑。周五下午的大掃除,他被班主任派去幫七班搬廢棄的實驗器材,剛走到七班后門,就聽見黎檬的聲音。
“這道題的輔助線,我還是沒看懂。”她的語氣帶著點懊惱。
“你看,這里應該做個垂線,”另一個男生的聲音響起,是七班的數學課代表,“把立體幾何轉化成平面……”
“不對,”黎檬打斷他,“拉斐爾教我的方法不是這樣,他說應該用空間向量……”
時霖抱著紙箱的手緊了緊。原來有些解題思路,她只認特定的人教的。
他悄悄退到走廊拐角,等里面的談話聲停了,才重新走進七班。黎檬正蹲在地上整理舊書,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的發頂,給烏黑的長發鍍了層金邊。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T恤,搭配寬松的牛仔褲,手腕上的銀色手表在光線下閃了閃——那是拉斐爾送的,他認得。
“需要幫忙嗎?”時霖的聲音有點干。
黎檬抬頭看他,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搖搖頭:“快好了,這些是要捐給山區的書。”
時霖的目光掃過那堆書,在最上面看見了那本法文版的《時間簡史》,扉頁上拉斐爾的簽名龍飛鳳舞。他伸手拿起書,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黎檬的手背,兩人同時縮回手,像被電流擊中。
“這本書……”時霖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說很喜歡?”
“拉斐爾說巴黎的圖書館有新版,”黎檬的耳根有點紅,“他幫我借到了,這本就捐了吧。”
時霖把書放回紙箱,忽然注意到她的物理筆記本攤在桌角,某一頁的空白處畫著架小小的鋼琴,旁邊用鉛筆寫著一行法語,字跡娟秀——“期待下一次合奏”。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下周的寫生活動,你去嗎?”黎檬忽然問,視線落在窗外的梧桐樹上。
“可能不去,”時霖移開目光,“實驗走不開。”
黎檬“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整理書,沒再說話。陽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像只停駐的蝶,脆弱得讓人不敢觸碰。
時霖轉身搬起紙箱,走出七班教室時,聽見葉聽雨在跟黎檬說:“你別等了,拉斐爾說他暑假才能回來,到時候你們可以一起去梧桐巷拍照片啊,夏天的爬山虎肯定更好看。”
“誰等他了,”黎檬的聲音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別扭,“我只是在想,他上次說的那道物理題,解法到底對不對。”
走廊里的風帶著熱浪撲在臉上,時霖的腳步忽然變得很重。他想起小時候,黎檬總愛嘴硬,明明想讓他陪她堆沙子,卻偏說“周嶼堆的不好看”;明明想借他的水彩筆,卻偏說“你的顏色沒我的多”。
十年過去了,她還是老樣子,只是那份別扭里,藏著的不再是對他的依賴。
寫生活動那天,時霖終究還是去了。不是因為改變主意,而是實驗室的儀器突然出了故障,老師放了半天假。他趕到郊外的寫生基地時,同學們正三三兩兩散在湖邊,周嶼和宋知夏坐在柳樹下吃冰棍,沈亦歡舉著相機在拍荷花,而黎檬,正坐在離人群最遠的礁石上,手里拿著畫板,卻沒動筆,只是望著湖面發呆。
她今天穿了條白色的連衣裙,長發被風掀起,像朵被吹得搖晃的梔子花。時霖站在樹蔭下看了很久,直到葉聽雨發現他,興奮地沖他揮手:“時霖!你怎么來了?快來,黎檬剛說想找人討論物理題呢!”
黎檬回頭看他,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恢復了淡然,低下頭繼續擺弄畫筆:“我只是隨便說說。”
“別裝了,”葉聽雨擠到她身邊,笑嘻嘻地撞了撞她的胳膊,“剛才是誰對著湖面算水波的波長?”
黎檬的耳根有點紅,沒接話。時霖在她旁邊的礁石坐下,目光落在她的畫板上——上面只畫了半片荷葉,筆觸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這里的水波是橫波,”時霖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波長大概0.5米,波速……”
“0.8米每秒,”黎檬接話很快,像是早就算好了,“周期0.6秒。”
時霖側頭看她,她的側臉在陽光下顯得很清晰,睫毛很長,鼻梁挺直,嘴唇的顏色很淡。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很久沒這么近距離地看過她了。
“拉斐爾說,法國的塞納河也有這樣的水波,”黎檬望著湖面,聲音很輕,“只是比這里的更急。”
“嗯。”時霖應了一聲,沒再多說。
一陣風吹過,荷葉搖晃著濺起水珠,落在黎檬的畫板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她慌忙去擦,卻越擦越亂,最后索性放下畫筆,嘆了口氣。
“其實,”時霖看著那片水漬,“這樣也挺好看的,像幅抽象畫。”
黎檬愣了愣,低頭看了看畫板,忽然笑了。那是拉斐爾走后,時霖第一次見她笑得這么真切,眼睛彎成月牙,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像回到了五歲時那個追著周嶼跑的夏天。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想說點什么,卻聽見葉聽雨在喊:“黎檬!快看手機,拉斐爾發朋友圈了,他在巴黎鐵塔下彈鋼琴呢!”
黎檬立刻拿出手機,指尖劃屏幕的動作又快又急,臉上的笑意還沒褪去,眼里卻瞬間亮起了光,像被點燃的星火。
“他說這是新學的曲子,”她抬頭跟葉聽雨分享,語氣里帶著藏不住的雀躍,“等他回來彈給我們聽。”
時霖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剛才到了嘴邊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著黎檬低頭回復消息時嘴角的弧度,看著她手腕上那只銀色手表反射的光,忽然明白,有些距離,不是物理公式能計算的,就像塞納河的水波與榆城的湖波,永遠有著不同的頻率。
寫生結束時,夕陽把湖面染成了金紅色。同學們結伴往回走,黎檬落在后面,還在低頭看著手機,手指飛快地打著字,時不時笑一下。時霖跟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看著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孤單,卻又充滿期待。
路過一片向日葵花田時,黎檬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你不走嗎?”
“等你。”時霖的聲音有點澀,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說出這句話。
黎檬愣了愣,隨即搖搖頭:“我還要等葉聽雨,她去拿落在礁石上的畫筆了。”
“好。”時霖點點頭,站在原地沒動。
她轉身繼續往前走,白色的連衣裙在向日葵花田里格外顯眼。時霖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拉斐爾臨走前說的話——“檸檬的琴聲里有兩種風,一種來自塞納河,一種來自梧桐巷”。
可他現在才明白,那兩種風從未真正屬于過榆城。塞納河的風帶著巴黎的浪漫,梧桐巷的風藏著短暫的停留,而黎檬的心,早就隨著那架鋼琴模型,飛向了遙遠的彼岸。
回到學校時,天已經黑了。琴房的燈還亮著,時霖路過時,聽見里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小提琴聲,是《月光》,拉得有點急,像在追趕什么。
他站在門外聽了很久,直到琴聲停下,才輕輕敲了敲門。
黎檬打開門,眼里帶著點紅血絲,手里還握著琴弓:“有事嗎?”
“剛路過,”時霖的目光落在她的小提琴上,“還在練?”
“嗯,”她側身讓他進來,“拉斐爾說,下次合奏要加快速度。”
琴房的桌子上放著手機,屏幕還亮著,是拉斐爾的消息界面,最后一條是法語:“等你。”
時霖的目光在那兩個字上停了兩秒,轉身往門口走:“不打擾你了,早點休息。”
走到門口時,他聽見黎檬說:“時霖,謝謝你今天陪我看水波。”
他的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關上門的瞬間,里面的小提琴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慢了很多,像在訴說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時霖靠在走廊的墻上,望著窗外的夜空,星星很少,只有一輪彎月掛在梧桐樹梢,清冷得像黎檬的眼神。
他知道,這個夏天還很長,蟬鳴還會持續很久,梧桐葉會一直綠到秋天。黎檬會繼續在琴房里練琴,會在物理卷上寫下越來越簡潔的解法,會在收到拉斐爾的消息時眼里發亮,會在念完高中后,毫不猶豫地登上飛往巴黎的航班。
而他,會繼續坐在實驗室里,看著培養皿里的菌落生長,看著物理競賽的獎杯蒙塵,看著琴房的燈光亮到深夜,把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連同整個夏天的蟬鳴,一起藏進心底最深的角落。
走廊盡頭的公告欄上,高考倒計時的數字一天天減少,像在倒數著一場注定要散場的青春。時霖摸了摸口袋里的物理筆記本,最后一頁的“黎檬”兩個字旁邊,他畫了片小小的荷葉,旁邊有片暈開的水漬,像滴沒落下的眼淚。
有些遺憾,注定要伴著蟬鳴,在盛夏里慢慢發酵,成為往后漫長歲月里,偶爾想起時,心里那陣輕輕的、帶著暖意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