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榆城飄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時霖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看著雪花落在操場的草坪上，很快積起薄薄一層白。七班的窗戶開著條縫，隱約傳來黎檬和葉聽雨的笑聲，夾雜著拉斐爾偶爾插進來的、帶著法語口音的中文。

“聽說了嗎？圣誕晚會要搞交換禮物活動，”葉聽雨的聲音清亮，“黎檬，你準備送什么??？拉斐爾可是法國來的，會不會期待什么特別的禮物？”

時霖的腳步頓了頓，下意識往窗邊挪了挪。

“還沒想好，”黎檬的聲音帶著點猶豫，“他好像什么都不缺?！?

“怎么會不缺？”拉斐爾笑著接話，“我缺一張和你合奏的《圣誕快樂歌》錄音，算不算？”

“別鬧，”黎檬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正經點。”

“我很正經，”拉斐爾的語氣忽然認真起來，“我想把它當作回法國的禮物?！?

走廊里的風灌進領口，時霖打了個寒顫。他轉身往一班教室走，路過公告欄時，看見圣誕晚會的海報已經貼了出來，背景是閃著燈的圣誕樹，角落里用小字寫著“交換禮物環節：請為隨機抽取的同學準備一份不超過50元的禮物”。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海報上的圣誕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的圣誕節。黎檬家還沒搬走，平安夜那天，她抱著個包裝歪歪扭扭的盒子敲他家的門，里面是顆用彩紙折的星星，說“老師說圣誕要送星星，會帶來好運”。

那顆星星他現在還放在書桌抽屜里，紙色已經泛黃，邊角卻被壓得很平整。

圣誕晚會前一周，各班都在忙著裝飾教室。時霖被班主任派去幫忙搬圣誕樹，路過七班時，正看見拉斐爾站在課桌上掛彩燈，黎檬站在下面扶著椅子，仰頭看著他，手里拿著卷膠帶。

“再往左一點，”黎檬指揮著，“對，那里剛好能照到黑板報。”

拉斐爾低頭沖她笑：“聽你的，指揮官。”

他的金發上沾了片雪花，黎檬伸手想幫他拂掉，指尖快碰到時又收了回來，假裝整理手里的膠帶。拉斐爾卻注意到了，微微低下頭，讓她夠得著的位置，眼里的笑意像融化的雪水，溫柔得能溺死人。

時霖抱著圣誕樹的樹干，覺得那木頭沉得像塊石頭。他轉身加快腳步，聽見身后傳來葉聽雨的起哄聲：“哎喲，某人的臉紅得比圣誕帽還厲害哦！”

平安夜那天，交換禮物的環節設在晚會中途。時霖抽到的是宋知夏，他送了支鋼筆，是她念叨了很久的牌子。輪到黎檬時，她拆開禮盒，發現里面是個小巧的鋼琴模型，琴蓋可以打開，里面刻著一行法語：“愿你的琴聲永遠自由。”

“是拉斐爾！”葉聽雨立刻喊了出來，“我看見他買這個了！”

拉斐爾笑著聳聳肩，沒承認也沒否認。黎檬拿起鋼琴模型，指尖輕輕劃過琴鍵，抬頭看他時，眼里的光比圣誕樹上的彩燈還要亮。

時霖坐在角落的陰影里，手里捏著自己準備的禮物——一個小提琴形狀的書簽，是他找木工店的老板定做的，上面刻著梧桐葉的圖案。他抽到的人是七班的一個男生，禮物早就送出去了，可這個書簽，他從月初就開始準備，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理由送出去。

晚會快結束時，主持人宣布自由活動。時霖看見黎檬和拉斐爾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兩人靠在欄桿上說話，雪花落在他們的發梢和肩膀上，像撒了層糖霜。

他悄悄跟了出去，站在樓梯口的陰影里。

“這個鋼琴模型，”黎檬的聲音很輕，“你什么時候準備的？”

“上周去書店看到的，”拉斐爾望著遠處的雪景，“覺得很適合你。”

“為什么刻那句話？”

“因為你的琴聲不該被困在任何地方，”拉斐爾轉頭看她，眼神認真得不像開玩笑，“無論是巴黎，還是榆城。”

黎檬沒說話，低頭看著手里的鋼琴模型，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水珠。

時霖握緊了手里的書簽，木質的邊緣硌得手心生疼。他忽然明白，拉斐爾懂的從來不止是她的琴聲，還有她藏在琴聲里的、連自己都沒說出口的渴望——渴望自由，渴望被理解，渴望不必在兩個城市之間做選擇。

而他，只看得見她的優秀，她的清冷，卻沒看懂她站在梧桐巷口時，眼里一閃而過的迷茫。

元旦過后，期末考試的氛圍越來越濃。圖書館里總是座無虛席，時霖常常在三樓的理科區看到黎檬和拉斐爾。她趴在桌上做物理題，他坐在旁邊彈吉他——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帶來了把木吉他，說“彈鋼琴太累，換個輕松的”。

黎檬做題時很專注，眉頭會微微皺起，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節奏和吉他聲莫名合拍。遇到難題時，她會抬頭看拉斐爾，他就停下彈奏，用鋼筆在她的草稿紙上畫受力分析圖，偶爾用法語說句玩笑，逗得她嘴角彎起。

時霖通常坐在他們斜對面的位置，假裝看文獻，余光卻總能捕捉到那些細微的互動。他發現黎檬的語文筆記本上多了很多法語注釋，發現她也是喝拉斐爾常喝的那個牌子的咖啡，發現她解題時會下意識用手托著下巴，那是拉斐爾思考時的習慣。

人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被身邊的人悄悄改變。時霖想起小時候，黎檬總愛學他說話的語氣，學他皺眉的樣子，那時他覺得很有趣，現在才明白，那是因為在意。

期末考試前最后一次模擬考，黎檬的語文成績又進步了十分，雖然還是沒及格，卻已經擺脫了紅燈。葉聽雨拿著她的卷子在走廊里歡呼：“黎檬，你快趕上我了！再努努力，說不定高考能及格呢！”

黎檬笑著搶過卷子：“別取笑我了，閱讀理解還是一團糟?！?

“拉斐爾不是在幫你補嗎？”葉聽雨擠眉弄眼，“他不是說，法國的文學和中國的古文有相通之處？”

“他只是幫我分析了幾篇散文，”黎檬的耳根有點紅，“說作者的情感表達和波德萊爾很像?！?

時霖抱著剛發的物理卷子從旁邊經過，腳步頓了頓。他上周在圖書館看到拉斐爾借給黎檬的書，是本法文版的《人間詞話》，扉頁上有他寫的批注，字跡瀟灑，和他彈鋼琴時的指法一樣利落。

“時霖，”黎檬看見他，舉起手里的物理卷子，“這次最后一道大題，你的解法比標準答案還簡潔。”

“你的也不錯?！睍r霖的目光落在她的卷子上，發現她用了和拉斐爾相似的輔助線畫法，“有進步?！?

黎檬笑了笑：“還是會被語文拖后腿。”

“慢慢來?！睍r霖的聲音有點澀，他翻開自己的卷子，指著一道錯題，“這里，你計算錯了?！?

那是道很簡單的電路題，以黎檬的水平不該錯。她低頭看了看，恍然大悟般“啊”了一聲：“昨天練琴到太晚，有點走神。”

時霖沒再說什么。他知道，讓她走神的，或許不是練琴，而是練琴時窗外的雪，是身邊人遞過來的熱可可，是那些藏在琴聲里的、越來越清晰的心事。

考試結束那天，天空放晴了。時霖抱著一摞書往校門口走，路過琴房時，聽見里面傳來《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小提琴和吉他合奏，溫柔得像春天的風。

他停在門口，看見黎檬站在窗前拉小提琴，陽光落在她的發梢上，泛著淺金色；拉斐爾坐在鋼琴凳上彈吉他，側臉在光影里顯得格外柔和。

“回法國后，還會拉這首嗎？”拉斐爾的聲音很輕。

黎檬的動作頓了頓，隨即繼續拉著：“也許會吧?！?

“那我就彈吉他陪你?！?

“好啊?！?

時霖轉身離開，腳步在雪地上踩出咯吱的聲響。他想起五歲時，在幼兒園的新年晚會上，他和黎檬、周嶼、宋知夏一起唱過這首歌，那時他們站在舞臺上，手里拿著塑料的麥克風，笑得沒心沒肺，以為真的能做一輩子的朋友。

可現在，有些人的人生軌跡已經拐向了不同的方向。周嶼和宋知夏忙著備戰高考，沈亦歡總在他們身邊嘰嘰喳喳，黎檬的世界里有了拉斐爾和法國的琴聲，而他，還停留在原地，守著那些快要被雪覆蓋的回憶。

走到校門口時，時霖看見黎檬和拉斐爾一起走出來，手里都拿著琴盒。

“時霖！”黎檬喊住他，“寒假打算做什么？”

“在家看書。”時霖的目光落在她的小提琴盒上，“你呢？”

“拉斐爾說想去看看榆城的雪，”黎檬的聲音帶著笑意，“我們打算去城郊的滑雪場。”

“注意安全?！睍r霖點點頭，轉身往公交站走。

身后傳來拉斐爾的聲音：“時霖，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時霖沒有回頭。

公交車到站時，雪又開始下了。時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的雪景一點點往后退。他從書包里拿出那個小提琴書簽，指尖輕輕劃過上面的梧桐葉圖案。

或許，有些禮物注定只能留在手里，就像有些心事，注定只能藏在心里。

寒假里的某一天，時霖去梧桐巷的書店買參考書，路過37號院時，看見黎檬和拉斐爾站在門口堆雪人。雪人堆得歪歪扭扭，胡蘿卜鼻子插得有點歪，拉斐爾正拿著相機給它拍照，黎檬站在旁邊笑，手里還拿著團雪球，似乎在偷偷準備偷襲。

陽光落在他們身上，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時霖站在巷口看了很久，直到黎檬轉身時無意間瞥見他，他才匆忙轉身離開，像個被抓住的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