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臭。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城市所有骯臟秘密的惡臭,如同粘稠的實體,緊緊包裹著兩人。污濁的液體沒過腳踝,冰冷刺骨,粘膩的感覺透過破損的靴子滲入皮膚。空氣沉重得如同浸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爛有機物和金屬銹蝕的混合氣味,刺激著鼻腔和喉嚨。
無言在前,羅蘭在后,兩人在狹窄、蜿蜒、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地下管道中艱難跋涉。無言依靠著“靜默感知”在混沌的規則亂流中摸索相對安全的路徑,避開那些感知中如同沼氣池般翻涌著致命毒氣和能量陷阱的區域。他的動作敏捷而謹慎,如同黑暗中潛行的貓。
而羅蘭,這位曾經光鮮威嚴的緘語者,此刻卻走得異常艱難。
“呃!”她一腳踩進一個松軟的淤泥坑,污水瞬間沒到大腿,冰冷的污泥灌入靴子,那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幾乎讓她當場嘔吐出來。她狼狽地拔出腿,銀灰色的審判袍下擺徹底變成了泥漿色,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修長卻極其不適的腿部線條。
“該死…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低聲咒罵,聲音在狹窄的管道中帶著壓抑的回響。她試圖用最基礎的“清潔”言律去除身上的污穢,但指尖亮起的微弱金光剛接觸到污泥,就如同水滴入滾油般“嗤啦”一聲,瞬間被污水中蘊含的混亂規則能量中和、湮滅,反而激起一小片散發著更濃烈惡臭的氣泡。
羅蘭:“……”(冰藍色的眼眸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挫敗和一絲崩潰。這簡直是對她畢生所學和緘語者尊嚴的終極褻瀆!)
無言在前面停下,回頭看了她一眼。幽暗的光線下(來自管道壁某些滲水處微弱的、帶著輻射性的苔蘚),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了然。甚至還帶著點微不可查的…同情。他指了指腳下相對堅實的一塊地方,又做了個“小心”的手勢。
羅蘭深吸一口氣(然后被臭味嗆得咳嗽),強行壓下把周圍一切污穢都“凈化”掉的沖動,咬著牙跟上。她現在無比懷念語源之塔里那帶著冷凝香氣的、一塵不染的空氣。
沉默地前行了不知多久,只有腳下攪動污水的嘩啦聲和壓抑的喘息。管道開始變得寬闊,前方似乎連接著一個更大的空間。污水的流向也變得更加復雜。
突然,無言猛地停下腳步,身體瞬間繃緊,如同嗅到危險的野獸。他抬手示意羅蘭停止,然后緩緩蹲下,將手伸入粘稠的污水中摸索著什么。
羅蘭警惕地停下,忍著惡心看向他。只見無言從污水中撈起一塊巴掌大小、邊緣被腐蝕得坑坑洼洼的金屬板。金屬板一面似乎曾涂著某種耐腐涂層,但大部分已剝落,露出下面銹跡斑斑的基材。無言用手指抹去上面的污泥,借著微弱苔蘚光,可以勉強辨認出上面蝕刻著一些模糊的圖案和殘缺的符號。
羅蘭的“律令之眼”雖然在這里大打折扣,但近距離下還是勉強能分辨。她的瞳孔微微一縮:“這是…詞匠行會的內部設備標識?還有…言律庭的次級安全認證碼?”這兩個本應涇渭分明的徽記,竟然被蝕刻在同一塊銘牌上?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規程!
無言點點頭,將銘牌遞給她。入手冰冷沉重,帶著污水的滑膩感。羅蘭強忍著不適,仔細辨認著上面殘缺的信息:“…維護記錄…節點…‘沉語…引擎’?‘沉語引擎’是什么?”她從未在言律庭的檔案庫中見過這個設備名稱。
無言沒有回答,他的目光投向管道前方更開闊的黑暗區域,那里隱約傳來水流匯入的嘩啦聲,還有一種極其微弱的、低沉的、如同沉睡巨獸心跳般的機械嗡鳴。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無言率先起身,放輕腳步,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潛行過去。羅蘭緊隨其后,手中緊握著那塊冰冷的銘牌,仿佛握著一條關鍵的線索。
轉過一個巨大的、銹蝕嚴重的管道彎頭,眼前豁然開朗。
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出現在眼前。空間高度超過十米,由粗壯的、布滿銹跡和苔蘚的金屬支架支撐著穹頂。地面不再是污水橫流,而是相對干燥的金屬網格平臺,下方是深不見底的、緩慢流動的黑色水潭,散發著更濃烈的腐敗氣息。
而空間的中央,靜靜匍匐著一個龐然大物。
那是一臺早已廢棄、布滿厚厚銹跡和塵埃的巨型設備。它的主體由數個巨大的、如同倒扣巨碗般的暗色金屬腔體構成,腔體之間由粗大的、纏繞著絕緣層(大部分已破損)的管道連接。腔體表面布滿了復雜的儀表盤(玻璃早已碎裂)、閥門(銹死)和操作桿。一些粗大的能量導管如同垂死的血管,從設備主體連接到四周的墻壁和地面,其中不少已經斷裂,裸露的端口閃爍著危險的電火花。
最引人注目的是設備中心部位,一個半嵌入地面的巨大圓柱體基座。基座頂部,豎立著數個高達數米、造型奇特的金屬結構——它們既像巨大的音叉,又像扭曲的號角,指向不同的方向,表面銘刻著早已黯淡無光的復雜符文陣列。整個設備散發著一種遲暮、衰敗卻又隱隱透著危險力量的氣息,如同沉睡在墳墓中的鋼鐵巨獸。
“靜默引擎…”羅蘭低聲呢喃,冰藍色的眼眸中充滿了震撼和難以置信。她終于想起來了!在言律庭最古老、密級最高的“禁忌技術編年史”殘卷中,有過只言片語的記載!這是早期用于大規模鎮壓靜默區暴動、甚至嘗試進行“區域靜默”實驗的禁忌原型機!威力巨大,但極不穩定,且對操作者精神有不可逆的侵蝕,早已被徹底封存、銷毀!它怎么會出現在這里?還被詞匠行會和言律庭共同維護過(銘牌為證)?
無言的目光則被基座側面一個不起眼的、被厚重防爆門封閉的艙口吸引了。艙門上,一個模糊的蝕刻標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被反復刮擦、但仍殘留著刻痕的工程師簽名縮寫:“K.R.”
凱因斯·羅斯?(Kainus Roth?凱因斯的全名?)一個名字瞬間閃過羅蘭的腦海!檔案中記載過,幾十年前,有一位才華橫溢但性格偏執的詞匠工程師,曾參與過早期靜默引擎項目,后來在一次實驗中精神崩潰失蹤,名字縮寫正是K.R.!難道是他?
就在這時,無言快步走到基座旁一個半埋入地面的控制臺前。控制臺同樣銹跡斑斑,屏幕碎裂,但結構相對完整。他蹲下身,手指拂去一塊控制面板上的厚重灰塵和銹蝕。下面,并非完全光滑的金屬,而是隱約可見一些極其細微、如同發絲般的物理刻痕——那是被刻意刮掉指令后留下的凹槽痕跡!
無言的眼睛瞬間亮了!他的“靜默感知”能清晰“觸摸”到這些凹槽殘留的、極其微弱卻頑固的“信息傷痕”!它們指向一組特定的操作指令序列!這組序列,與他之前在羅林斯尸體旁感知到的、被反復“抹除”的“詞根”結構,以及音律石中殘留的指令片段,在邏輯上隱隱呼應!
他立刻集中精神,將“靜默感知”聚焦于那些凹槽刻痕,試圖解讀那被強行抹去的指令信息。
羅蘭也走了過來,看到面板上的刮痕,眉頭緊鎖。“有人想徹底抹掉操作記錄…而且是物理層面的抹除,避開言律監控…”她看著無言專注的樣子,沒有打擾,而是警惕地環顧四周。空氣中那股低沉的機械嗡鳴似乎比剛才更清晰了一點?是錯覺嗎?
突然,她腰間的某個東西發出了極其輕微的震動!那是一枚小巧的、如同懷表般的裝置——言律庭高階人員的緊急通訊器!它正在接收一條來自上方、穿透了層層巖土和屏蔽的加密信息!信息內容無法直接讀取,但來源指向…凈化所最高權限頻道!凱因斯!
羅蘭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凱因斯在定位他們!他果然和這地方有關!
“快!”她急促地對無言低喝,“他們找到我們了!上面在清理通道!時間不多了!”
無言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刀。他感知到了!上方厚重的巖土層外,那如同梳子般掃描的言律波動陡然變得集中而狂暴!一道強大、精準的“結構瓦解”言律波動,正鎖定他們頭頂的巖層和那扇沉重的金屬閘門!凱因斯要強行破開通道!
他不再猶豫,手指如同最靈巧的探針,在控制面板那些物理凹槽上快速而精準地劃過,感受著殘留指令的“傷痕”軌跡。同時,他指向控制臺側面一個布滿灰塵的物理接口——那是一個老式的、非言律驅動的機械數據讀取口!
羅蘭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引擎的控制系統有物理備份接口!她立刻蹲下身,也顧不上污穢,手指在審判袍內襯一個隱蔽的口袋里摸索,很快掏出一個只有小指粗細、結構精密的銀色金屬探針——這是緘語者用于應對極端環境、物理破解古老設備的工具!
她迅速將探針插入那個塵封的接口,手指在探針尾部幾個微小的物理撥片上快速操作。探針前端亮起微弱的白光,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開始嘗試讀取控制臺物理存儲單元中可能殘留的、未被徹底銷毀的底層數據。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頭頂傳來的震動越來越劇烈!碎石和灰塵開始簌簌落下!那扇厚重的金屬閘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凱因斯的毀滅性言律即將撕開最后的屏障!
“找到了!”羅蘭低呼一聲!探針尾端投射出一片極其模糊、布滿雪花和斷裂線的全息影像碎片!那是一段殘缺的操作日志界面!
無言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影像上。他的“靜默感知”如同高速掃描儀,瞬間捕捉到日志中一個被反復高亮、加粗、標記著最高警告符號的指令條目:
`>[權限:K.R.]>執行:深淵回波采集協議-序列 Gamma`
`>目標坐標:鎖定-初始之門封印節點-次級諧振點`
`>警告!能量反沖閾值超限!精神污染指數…(數據損毀)…`
“深淵回波采集…鎖定封印節點…”羅蘭的聲音帶著寒意,“他們在主動汲取石門封印的能量?!瘋子!這是自殺行為!”
影像繼續跳動,顯示出最后幾行凌亂、充滿語法錯誤和瘋狂符號的文字記錄,顯然是操作者精神瀕臨崩潰時留下的:
`…門在低語…它在看著我…不是野獸…是回聲…是…(無法辨識)…的碎片…他們騙了我…鑰匙…需要鑰匙…阻止…必須…(記錄中斷)`
“鑰匙…碎片…”羅蘭猛地看向無言!冰藍色的眼眸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艾略特的話、無言的異常、他體內的共鳴…難道?!
就在這時——
轟!!!!
驚天動地的巨響!
整個地下空間劇烈搖晃!他們頭頂厚重的巖層連同那扇沉重的金屬閘門,被一股無可匹敵的毀滅性力量硬生生炸開一個巨大的缺口!灼熱的氣浪和刺眼的探照燈光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傾瀉而下!煙塵彌漫中,一個高大、冰冷、散發著恐怖殺意的身影,如同魔神般出現在缺口邊緣!
凱因斯!他暗銀色的制服在煙塵中纖塵不染,眼神銳利如刀,瞬間鎖定了下方控制臺前的兩人!他的聲音如同寒冰地獄刮出的風,帶著絕對的殺意和一絲被冒犯的暴怒,響徹整個空間:
“找到你們了,老鼠們。游戲…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