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規律的轱轆聲。慕清阮掀開車簾一角,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那枚龍紋玉佩。玉質溫潤,卻抵不過心底漫上來的寒意——謝云岫算準了她要保慕家平安,算準了她能撬動孫景然的軟肋,卻未必算得準,她要的從來不止“平安”二字。
“小姐,剛路過孫府后門時,看見孫公子的貼身小廝往西邊去了,形色匆匆的。”
車夫小楊子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他是慕清阮父親的心腹,行事素來穩妥。
慕清阮放下車簾,眸色微沉。孫景然果然急了。五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更何況那筆錢牽扯著二皇子,他此刻必定如熱鍋上的螞蟻,既怕銀子追不回,更怕二皇子卸磨殺驢。
“知道了?!?
她輕聲應道,指尖在膝頭敲出細碎的節奏,“先不回府,去城西的錦繡閣。”
錦繡閣是京中有名的綢緞莊,恰好開在孫家隔壁的巷子里,誰也不知道那是她開的。前幾日她借口挑嫁妝布料去過一次,孫景然當時正在自家書房窗前讀書,她隔著雕花欄桿望過去,正撞見他對著半朵蓮佩出神——那是他們兒時在曲江池邊撿的,被他用銀線鑲了邊,一直帶在身上。
那時她只當是少年人念舊,如今想來,那點“舊情”或許正是謝云岫口中的“軟肋”。
馬車停在錦繡閣門口,伙計殷勤地迎上來。
“慕小姐可是來瞧新到的云錦?昨日剛從蘇州運過來的,顏色鮮妍得很。”
慕清阮頷首,目光卻瞟向隔壁的月亮門。果然,孫景然的小廝正從里面出來,手里攥著個油紙包,見了她,腳步猛地頓住,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匆匆行了個禮便要走。
“等等。”
慕清阮叫住他,聲音溫和。
“你家公子在忙嗎?前幾日他說書房的墨蘭該換盆了,我尋了位懂花草的老師傅,正想問問他何時得空。”
小廝眼神閃爍,支吾道:“我……我家公子在里頭會客呢,怕是沒空見小姐?!?
“會客?”慕清阮故作驚訝,伸手撫了撫鬢邊的珠花,“是二皇子府的人嗎?方才我好像看見熟悉的馬車從孫府后門過去了。”
這話像根針,精準刺中了小廝的心事。他臉色一白,嘴唇囁嚅著,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慕清阮看在眼里,心里已有了數——二皇子果然在逼他。
“罷了,既然公子忙,我改日再來便是。”她微微一笑,轉身要進錦繡閣,卻在門檻邊“不慎”掉落了一方手帕。手帕繡著并蒂蓮,邊角處沾著點青灰色的絲線——正是那日在窯廠撿到的貢緞碎屑,被她特意繡在了帕子上。
小廝眼尖,瞥見那抹青灰,瞳孔驟然收縮。慕清阮彎腰拾帕時,余光瞥見他攥緊的拳頭,指節泛白。
“多謝小哥提醒,省得我貿然打擾?!彼龑⑴磷盈B好,塞進袖中,指尖故意擦過小廝的袖口,“這料子金貴,沾了灰就難清理了,可得仔細些?!?
小廝猛地抬頭看她,眼里滿是震驚。慕清阮卻已轉身進了綢緞莊,只留給她一個素色的背影。
走出錦繡閣時,日頭已過了晌午。慕清阮望著孫府緊閉的朱門,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那方手帕和那句提醒,足夠孫景然坐立難安了——他會猜到,她知道了些什么,甚至可能知道銀子的去向。
回到慕府,剛換了衣裳,丫鬟便來報:“小姐,孫公子遣人送了封信來,說是……想請您明日去城外的靜心庵上香?!?
慕清阮拆開信,字跡清雋,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潦草。信中說,聽聞靜心庵的平安符靈驗,想請她同去為兩家長輩祈福。措辭懇切,卻掩不住字里行間的急切。
她將信紙湊到燭火邊,看著它化為灰燼:“告訴來人,明日我準時到?!?
次日清晨,薄霧尚未散盡,孫景然已在城門外等候。見了慕清阮的馬車,他親自上前撩開車簾,眼底帶著紅血絲,想必是徹夜未眠。
“清阮,昨日……”他想說什么,卻被慕清阮打斷。
“孫公子不必多言,”她扶著他的手下車,指尖微涼,“上香要緊?!?
靜心庵建在半山腰,石階蜿蜒,兩旁長滿了青苔。孫景然刻意放慢腳步,與她并肩而行,幾次欲言又止。慕清阮只當沒看見,自顧自欣賞著山間的晨景,偶爾說句“這株山茶開得真好”,或是“露水打濕了裙擺”,絕口不提昨日的事。
直到進了大殿,拜過菩薩,兩人在偏殿坐下吃茶,孫景然才終于按捺不住。
“清阮,昨日你在錦繡閣……”他聲音壓得極低,目光緊緊鎖住她,“那帕子上的青灰,是……”
慕清阮捧著茶盞,指尖在溫熱的杯壁上輕輕劃著:“孫公子指的是什么?我不大明白?!彼а?,眼底一片清澈,“倒是前幾日去城郊散心,看見有人在窯廠附近鬼鬼祟祟的,穿著蘇州貢緞做的衣裳,想來是哪家富貴人家的仆役,竟在那種地方游蕩,怪可疑的?!?
孫景然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濺在衣襟上,他卻渾然不覺:“你……你看見了?”
“也不算看見什么,”慕清阮垂下眼睫,語氣平淡,“就是聽見他們說什么‘城西’、‘三更’、‘貨到手了’之類的話。我一個女兒家,不敢多聽,便趕緊回來了?!?
她刻意將“城西”和“三更”咬得重了些,這兩個時辰恰好與謝云岫說的黑市交易對上。孫景然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眼里滿是震驚和一絲……希冀?
“清阮,你……”他往前湊了湊,聲音發顫,“你知道那批貨是什么嗎?”
慕清阮抬眼,定定地看著他,忽然笑了:“孫公子覺得,會是什么?”
這反問像一記重錘,敲得孫景然啞口無言。他望著慕清阮清澈的眼睛,那里面仿佛藏著答案,卻又看得他心慌。他忽然明白,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或許比他想象中要通透得多。
“我……”他張了張嘴,最終化為一聲長嘆,“清阮,我有難處?!?
“我知道。”慕清阮放下茶盞,語氣忽然變得鄭重,“但有些難處,是能解的。比如被人搶走的東西,只要找對了地方,總能拿回來?!?
孫景然猛地抬頭,眼里迸發出光亮:“你知道在哪里?”
“我不確定,”慕清阮故意放緩了語速,“但我父親的舊部在城西當差,或許能查到些什么。只是……”她頓了頓,看著他,“那批貨牽扯太大,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敢貿然驚動旁人?!?
她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慕父的確有舊部在城西,但她真正的底氣,來自謝云岫布下的局。她要做的,不過是將孫景然這頭“狼”,引到二皇子那頭“虎”的地盤上。
孫景然沉默了許久,指節在桌案上磕出沉悶的聲響。他在權衡,在掙扎,最終,貪婪和恐懼戰勝了理智。
“清阮,”他抬眼,目光里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慕清阮心里冷笑,面上卻露出為難的神色:“我可以讓父親的舊部留意城西的動靜,但你要答應我,不可輕舉妄動。黑市兇險,若是被人發現,怕是會惹來殺身之禍?!?
“我明白,我明白!”孫景然連連點頭,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只遠遠看著,絕不露面!只要知道東西在那里,總有機會……”
他沒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里的狠戾,慕清阮聽得真切。她知道,這頭被逼急的“狼”,已經準備好反噬了。
從靜心庵回來,慕清阮立刻讓小楊子去給謝云岫遞了張字條,只寫著“魚已入網,靜候時機”。
孫景然慌了神,誰能幫他,他便什么都不管。
接下來的兩日,京中異常平靜。二皇子府依舊車水馬龍,孫景然則閉門不出,連慕府的帖子都沒回。但慕清阮知道,平靜之下,暗流早已洶涌。
墨影傳回消息,孫景然暗中聯絡了幾個江湖上的好手,都是些亡命之徒,手里握著家伙,整日在城西徘徊。而二皇子那邊,也加派了人手看守黑市的倉庫,顯然是做足了防備。
“小姐,孫公子這是要硬碰硬啊。”小楊子在一旁憂心忡忡,“若是真動起手來,怕是會鬧出人命,到時候……”
“鬧大了才好?!蹦角迦钔巴鉂u漸沉下去的夕陽,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只有鬧得人盡皆知,才能把藏在后面的人都拽出來?!?
她要的從來不是孫景然和二皇子內斗,而是借這場亂斗,讓皇上看清二皇子私吞贓銀、勾結朝臣的罪證。
第三日三更,城西的廢棄糧倉外,月光被烏云遮住,只剩下幾盞燈籠在風中搖曳,映著墻角蜷縮的黑影。
孫景然躲在暗處,握緊了手里的短刀,指節泛白。他身后的幾個江湖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著糧倉的大門——據可靠消息,那五萬兩銀子就藏在里面,由二皇子的人看守。
就在這時,糧倉的門忽然開了,幾個穿著黑衣的人抬著箱子走出來,動作麻利,顯然是要轉移贓銀。
“動手!”孫景然低喝一聲,率先沖了出去。
刀光劍影瞬間劃破夜空,慘叫聲、怒罵聲此起彼伏。黑衣人們顯然沒料到會有人突襲,一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孫景然紅著眼,像瘋了一樣砍向那些箱子,他要的不是銀子,是能要挾二皇子的把柄,要能幫助他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