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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面瓜的故事(二十九)

面瓜的故事(二十九)

棚戶區回遷安置房二期的工地上,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就被一股更濃郁的、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粗暴地撕開。不是泥土的腥氣,也不是鋼筋水泥的生硬味道,而是陳年腐殖質、塑料焚燒后的刺鼻、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酸餿氣息擰成一股繩,狠狠抽打在每一個早起上工的工人臉上。

“我滴個親娘咧!這挖出來的是個啥?!”一個老工人捏著鼻子,用鐵鍬扒拉著基坑里剛翻上來的黑乎乎、黏答答的玩意兒,里面赫然可見破碎的塑料袋、腐爛的菜葉、甚至還有半截臟兮兮的毛絨玩具熊。“這整個一垃圾填埋場啊!”

基坑邊上,虎威公司的項目經理腆著肚子,手里捏著根牙簽剔牙,一臉“痛心疾首”:“哎喲喂!吳總!各位領導!這活兒沒法干了!地勘報告上可沒寫底下埋著個垃圾山啊!這得清運!得換填!還得做環保處理!這工程費用,得翻著跟頭往上竄啊!”他手里那份連夜趕出來的“緊急情況報告”和“工程變更申請”,厚得能當磚頭拍人。

吳大帥剛剛被請到施工現場。他穿著锃亮的皮鞋,小心翼翼地避開泥濘,站在基坑邊緣,眉頭擰成個疙瘩,看著底下那堆散發著“歷史沉淀感”的垃圾,強忍著胃里的翻騰。他當然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昨夜,王二虎手下那幾輛“幽靈渣土車”滿載而歸,運回來的可不是什么好土,而是從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淘騰來的城市生活垃圾!趁著夜色,一股腦倒進剛開挖的基坑,再象征性地蓋了層薄土。這手法,簡單粗暴,效果拔群,堪稱典范。

“唔…”吳大帥清了清嗓子,拿出他那標志性的“體恤下情”表情包,“這情況確實特殊!大家別急,別嚷嚷,這地堪也不能一寸一寸的做嘛,不能說人家就有工作疏漏啊!當然,我們作為誠信的大型企業,一定會講道理,肯定不能把成本轉嫁給你們施工方!更何況,這老百姓還等著住新房呢!工期可絕不能耽誤!你們該清運清運,該換填換填!咱們實事求是!特事特辦!”他大手一揮,仿佛在揮斥方遒,實則是在王二虎的“預算變更申請”上蓋了個無形的金印。垃圾山瞬間變成了金山。

面瓜站在人群后面,冷眼旁觀。王二虎手下那個項目經理,嘴角那抹壓不住的笑意,比垃圾山的味道還讓人惡心。他昨晚的“樓頂觀測”記錄里,清晰地記著那幾輛在凌晨時分鬼鬼祟祟駛入、滿載著不明黑色物體、車牌被泥巴糊得嚴嚴實實的渣土車。他不動聲色地拿出手機,對著基坑里那堆“垃圾”和旁邊志得意滿的王二虎手下,拍了幾張“工作記錄照”。手機鏡頭掃過基坑邊緣,幾道新鮮的、不同于挖掘機履帶的重型輪胎碾壓痕跡,清晰地印在松軟的泥土上,指向昨夜罪惡的來路。

垃圾山的硝煙還沒散盡,選房中心那邊又炸了鍋。

幾個選房的老太太,手里攥著花花綠綠的戶型宣傳單,圍著選房中心的沙盤模型,情緒激動,唾沫橫飛:

“我得問問,你們這窗戶有多大,可不能太小了!跟個耗子洞似的!我老寒腿,就指著太陽曬呢!要是陽光都進不來,我這身子骨能好?”

“就是!我孫子還要寫作業呢!光線這么暗,眼睛近視了誰負責?開發商可不能心太黑!”

“必須加大!玻璃也得加厚!要那種…那種落地大玻璃!透亮!貴點我們也認了!”

負責接待的小姑娘被吵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吳大帥聞訊,立即風風火火地駕臨現場。他耐心地聽完老太太們的“健康訴求”,臉上露出感同身受的凝重,頻頻點頭:“老人家說得對!健康無價!采光通風,這要求合情合理!您老人家們放心,我們搞安置房,是民生工程,絕不是搞鴿子籠!

轉而,吳大帥以滿足群眾合理需求為名,快速組織召開專題會議。“陳工,群眾呼聲很高啊!這個窗戶尺寸,確實有點兒保守了。咱們為了老百姓的健康福祉,我看,有必要優化一下設計!窗戶加大!玻璃加厚!材質也要適當升級!您看,這斷橋鋁的標準是不是還可以再高點?!給老百姓換三層中空玻璃!隔音保溫都好!”吳大帥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設計院代表,一個戴著厚眼鏡、頭發花白的老工程師陳工,推了推眼鏡,看著手里那疊只有樓盤位置和大概戶型的宣傳頁,又看看沙盤模型上比例尺都未必精確的窗戶示意,一臉難以置信的茫然:“吳總…這…選房階段不可能提供詳細的施工圖啊,老百姓看的只是示意…而且原設計窗地比是符合規范要求的,采光完全沒問題。這突然加大加厚,不僅僅是造價飆升的問題,整個結構荷載、立面效果都要重新計算復核,工期…”

“規范是死的,人是活的!”吳大帥不耐煩地打斷他,語氣帶著上位者的威壓,“老百姓覺得不舒服,這就是最大的問題!什么結構荷載?設計院是干什么吃的?不就是解決問題的嗎?工期?老百姓的健康重要還是工期重要?我相信你們設計院一定有辦法!能克服困難!工期這么緊啦,這變更!得立刻!馬上做完!”他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唾沫星子噴了陳工一臉。

陳工張了張嘴,看著吳大帥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終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頹然地低下頭,囁嚅著:“好吧,我們…我們盡快做變更設計……”他知道,這又是一筆注定要飛起來的糊涂賬。陽光?這扇“陽光之窗”背后,照亮的恐怕是某些人貪婪的心。

面瓜坐在他那間彌漫著舊紙堆和暖水瓶鐵銹味兒的辦公室里,窗外是王二虎渣土車永不停歇的轟鳴。他面前攤著兩份文件:一份是新鮮出爐、墨跡未干的“二期基坑垃圾清運及換填工程預算變更審批單”,金額高得離譜;另一份是設計院剛發過來的“門窗設計變更通知單”,斷橋鋁、三層玻璃、加大尺寸…每一項改動都意味著真金白銀的流失。

他的手指在油膩的鍵盤上敲擊,調出那份門窗供貨合同。供應商名稱:“宏發建材商貿有限公司”。聽著挺正規。面瓜瞇起眼,點開企查查。

“宏發建材”的前世今生,在冰冷的工商信息頁面上徐徐展開:

曾用名:大發煙酒批發部。

經營范圍變更記錄:半年前,才從“煙酒、飲料、食品批發零售”,神奇地變更為“建筑材料、裝飾材料、五金交電批發零售”。

股東變更(最新):原股東(一個叫張老三的個體戶)退出。新股東赫然入目:

王二虎(持股40%)

黃鸝鳴(持股30%)

剩下30%是一個叫“李四”的陌生名字。

面瓜盯著屏幕上“大發煙酒”和“王二虎”、“黃鸝鳴”并列在一起的畫面,一股荒誕至極的黑色幽默感直沖天靈蓋。賣二鍋頭和紅塔山的,搖身一變成了高科技斷橋鋁門窗的總代理?這跨界跨得,比吳大帥的“安全美學”還要魔幻!王二虎負責“挖坑”,黃毛女郎負責“開窗”,這組合拳,打得真是行云流水,天衣無縫!這扇“陽光健康窗”,簡直就是為他們量身定制的金錢大道!

他仿佛看到吳大帥一邊拍著桌子吼著“為了老百姓的健康”,一邊和王二虎、黃毛女郎在某個燈紅酒綠的包廂里,舉杯慶祝這“陽光”帶來的暴利。窗外的陽光透過他自己這間破辦公室滿是灰塵的玻璃照進來,落在那份變更通知單上,顯得格外刺眼和諷刺。

桌上的舊手機嗡嗡震動起來,不是工作電話,屏幕上跳動著那個塵封已久、卻依舊扎眼的名字。

面瓜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聽了前妻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不是往日的抱怨或刻薄,而是一種被徹底抽干了精氣神的、帶著濃重哭腔和絕望的嘶啞:

“…喂…面瓜嗎?我…我被那個王八蛋坑慘了…嗚嗚嗚…”哭聲壓抑而破碎,像是從胸腔深處硬擠出來的,“他…他那個培訓機構…他就是個騙子!大騙子!他把我的錢…還有我爸媽攢的養老錢…全卷走了…說是什么擴大經營,都是屁話!”

面瓜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暖水瓶內膽里的證據包裹,似乎散發著微弱的熱度。

“我今天…今天才知道…”前妻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崩潰和一種遲來的、巨大的羞辱,“他…他不止我一個!他同時騙了好幾個!都是…都是像我這樣的…傻女人…學校里教書的…婚姻不順的…他就盯著我們這種…好騙!利用我們…讓我們把自己班上的學生,都動員去他那破班!拉人頭!給他賺錢!我們就是他的免費業務員!還倒貼錢!嗚嗚嗚…”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和擤鼻涕的聲音:“他手機里…全是那些女人的照片,還有轉賬記錄…我就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面瓜,我后悔了,我當初…當初還為了他跟你鬧,是我…我活該啊我!”哭聲終于徹底爆發出來,撕心裂肺。

面瓜聽著電話里那曾經熟悉、此刻卻無比陌生的痛哭和自怨自艾,心中翻涌的情緒復雜得像打翻了五味鋪子。有短暫的、近乎本能的幸災樂禍——看,你選的好人!但這點快意迅速被一種更龐大、更沉重的悲哀淹沒。不是為她,也不是為自己逝去的婚姻,而是為這操蛋的世道。騙子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而像前妻這樣,渴望一點溫情、一點寄托,最終卻被精準收割的“韭菜”,又何其多?王二虎和吳大帥在挖坑填垃圾,黃毛女郎在開窗撈錢,那個騙子則揮舞著“情感”和“事業”的鐮刀,收割著另一片田野的“韭菜”。手法不同,內核一樣——貪婪,以及利用他人的脆弱。

他對著話筒,沉默了幾秒,最終只干巴巴地擠出一句:“報警了嗎?”

“報了,警察說…說這人很狡猾,用的都是假身份,錢也轉了好幾道,想追回來,希望不大…”前妻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疲憊。

面瓜沒再說什么,默默掛了電話。辦公室里只剩下窗外渣土車的轟鳴和暖水瓶偶爾發出的、沉悶的“咕嘟”聲。他拿起桌角那塊畫著笑臉的混凝土碎塊,粗糙的棱角硌著掌心。裂痕里的光?這世界上的裂痕太多了,貪婪、欺騙、愚蠢…像一張巨大的網。他這塊小小的、倔強的混凝土,又能照亮多少?

他打開微信,找到沙小川那個騷包的星空頭像,發過去一條信息:“查個人,叫XXX(前妻男友名字),搞培訓騙錢的,可能用假身份。重點查資金流向。也查查‘宏發建材’、‘虎威土方’或者‘某鳥工服’有沒有關聯,哪怕蛛絲馬跡。”沙小川秒回了一個賤兮兮的“OK”手勢和一句:“喲?前嫂子栽了?放心,網絡福爾摩斯上線!讓數據扒光騙子的底褲!”

面瓜放下手機,目光重新落回電腦屏幕上“大發煙酒”和“王二虎”、“黃鸝鳴”的刺眼組合。垃圾山在基坑里散發著惡臭,“陽光健康窗”的變更單在陽光下閃著荒謬的光,前妻絕望的哭聲還在耳邊縈繞。

他捏緊了手里的混凝土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裂痕里的光或許微弱,但黑暗里的賬,一筆一筆,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從基坑的垃圾,到虛假的陽光窗,再到前妻被騙的血汗錢,這些看似不相關的泥潭,底下涌動的,是惡臭的濁流。

他打開那個加密的文件夾,將新拍到的輪胎痕跡照片、門窗合同截圖、以及前妻提供的那個騙子的零星信息,鄭重地拖了進去。硬盤發出輕微的嗡鳴,像一頭蟄伏的獸,在無聲地吞噬著指向黑暗的證據。暖水瓶內膽里的秘密包裹,似乎又沉了一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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