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安哥拉，羅安達郊外，中國援建國家體育場項目部。

赤道的太陽像個永不疲倦的熔爐，炙烤著裸露的紅土地。巨大的鋼結構骨架在藍天下伸展，像巨獸的肋骨。工地上，機器的轟鳴、葡語的吆喝、還有本地工人干活時自帶節奏的哼唱聲混雜在一起，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

面瓜戴著安全帽，穿著被汗堿畫滿地圖的工裝背心，正蹲在混凝土泵車旁，跟一個黑得發亮、只看得清一口白牙的工長比劃：“卡林度！這個泵管，角度！角度不對！壓力太大，會爆！爆！懂嗎？Boom！”他夸張地做了個爆炸的手勢，又指了指泵管彎折處，“這里！調整！Suavemente！（輕柔點！）”

卡林度似懂非懂地點頭，咧著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Sim， sim， Patr?o Mian! Suavemente!（是，是，面老板！輕柔點！）”

面瓜抹了把臉上的汗，汗珠順著他新長出的、刺猬般硬挺的短發茬滾落，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蒸發。他站起身，叉著腰，看著這片自己一手一腳、連吼帶比劃拉扯起來的工地，心里那點被“發配”的憋屈，早被這原始的熱浪和實實在在的進度給烤沒了。什么陽謀陰謀，什么老太監小太監，在這片需要鋼筋水泥才能立足的土地上，都顯得那么遙遠和矯情。

今天是他生日。沒人知道，連他自己都差點忘了。直到中午回簡易板房辦公室，看到桌上日歷被風吹開的那一頁，大大的“23”下面，用鉛筆寫著個小小的“瓜”。

“嗬…”面瓜自嘲地咧咧嘴，拿起桌上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對著窗外刺眼的陽光晃了晃，“老瓜，生日快樂啊。又熬一年，還沒熟透呢。”

他剛擰開瓶蓋，手機就瘋狂震動起來，是視頻請求。一接通，沙小川那張油光水滑、背景明顯是某高檔網咖包間的臉就懟滿了屏幕。

“瓜哥！生快生快！！”沙小川聲音洪亮，背景音是噼里啪啦的鍵盤聲和隊友的吼叫，“兄弟我在‘艾歐尼亞’（英雄聯盟游戲服務器）給你開光了！五殺！必須五殺慶生！等我carry完這把，給你發個大紅包！”

面瓜看著屏幕里那熟悉的“不務正業”，哭笑不得：“滾蛋！你丫在網吧給我慶生？還五殺？我看你是想被網管五殺！好好搞你的‘磐石鏈’去！”

“磐石鏈穩著呢！梁總那邊大單子不斷！”沙小川得意地晃晃腦袋，“瓜哥，在非洲憋壞了吧？要不要兄弟我黑進你們項目內網，給你放點…嗯…‘學習資料’解解悶？”他擠眉弄眼。

“滾！老子忙著呢！”面瓜笑罵，心里卻一暖。這小子，還記得他生日。

剛掛斷沙小川，梁雪的信息就跳了出來，沒有多余寒暄，直接一個壓縮包，標題：“安哥拉設備采購補充說明模板及本地合規風險指南（最新版）”。下面附言：“生日快樂。預算重報，按此模板。合規是底線，靈活需在框架內。保重。”

言簡意賅，還是梁總的風格。面瓜點開壓縮包，里面是極其詳盡的說明文檔，甚至附上了幾個成功處理過類似“本地化服務費”問題的非洲項目案例。這哪是模板？簡直是雪中送炭的攻略！面瓜對著手機屏幕，無聲地說了句：“謝了，梁總。”

緊接著，蘇曉的信息也到了。是一張照片：燈火通明的“寒武紀”實驗室里，幾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圍著一個插著根溫度計（代替蠟燭）的小蛋糕，對著鏡頭比著剪刀手。蛋糕上用奶油歪歪扭扭寫著：“祝面總生快！改性瀝青抗凍抗到心花怒放！”蘇曉的留言在后面：“實驗室新成果命名投票，‘面瓜一號’暫時領先。生日快樂，注意安全。”

面瓜看著照片里那些青春洋溢的臉龐和那個搞怪的蛋糕，尤其是“面瓜一號”那幾個字，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這幫搞科研的，冷幽默起來真要命！心里那點異鄉的孤獨感，瞬間被沖得七零八落。

最讓他意外的，是梁雪的一個加密語音請求。接通后，梁雪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溫和：“面瓜，生日快樂。一個人在那邊，辛苦了。曉曉給你發的蛋糕看到了吧？孩子們胡鬧，你別介意。”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安哥拉那邊，不容易。有些規則外的‘溝坎’，我理解。但原則不能破，安全更要緊。遇到實在繞不過去的坎，別硬扛，給我或者董事長打電話。記住，你是總公司的人，背后不是空的。”

這番話，像一股溫熱的暖流，緩緩淌過面瓜的心田。這不僅僅是上級的關懷，更帶著一種長輩的叮囑。他喉嚨有點發堵，低聲道：“謝謝，梁總，我記住了。”

傍晚，工地下班。面瓜以為今天就這么過了。剛推開自己那間板房的門，就被眼前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小小的板房被擠得滿滿當當！以卡林度為首的一群安哥拉工友，穿著洗得發白的工作服，黝黑的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正用磕磕絆絆的中文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發音古怪，但調子居然沒跑太遠！

屋子中央，一張破舊的折疊桌上，放著一個巨大的、造型極其狂野的“蛋糕”——底座是用工地廢棄的厚木板釘成的，上面糊滿了厚厚一層當地特有的、金黃色的玉米糊糊（Funge），糊糊上，用不知名的紅色野果醬歪歪扭扭地寫著葡文：“Feliz Aniversário Patr?o Mian!（面老板生日快樂！）”旁邊還插著幾根當蠟燭用的、冒著煙的…工地焊條！

“Surpresa!（驚喜！）”卡林度興奮地大喊，帶頭鼓起掌來，工友們也跟著拍手跺腳，簡陋的板房仿佛要跳起來。

面瓜看著這充滿原始野性又無比真摯的“生日蛋糕”，看著一張張真誠的笑臉，鼻子一酸，差點沒繃住。他走過去，用力拍了拍卡林度和其他幾個工友的肩膀，用剛學的蹩腳葡語夾雜著手勢：“Obrigado! Muito obrigado!（謝謝！非常感謝！）你們…怎么知道？”

卡林度撓撓頭，嘿嘿笑：“沙！那個…沙老板！打電話！說，今天，老板，心…心花怒放的日子！要慶祝！”他顯然把沙小川名字記錯了，但意思傳達到了。肯定是沙小川這廝搞的鬼！

“好！好！慶祝！”面瓜豪氣地一揮手，“卡林度！去！把我那箱二鍋頭搬來！今晚！Suavemente！（輕柔點！）不醉不歸！”

板房里頓時爆發出更熱烈的歡呼。二鍋頭的辛辣混合著玉米糊糊的甜香，焊條蠟燭的青煙裊裊升起，中葡英混雜的祝福和跑調的歌聲在非洲的夜空下回蕩。面瓜被工友們簇擁著，灌著酒，聽著他們用聽不懂的語言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家庭的期盼，對這份工作的珍惜。這一刻，什么世界五百強，什么總部斗爭，什么老太監，都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種粗糲的、蓬勃的生命力，一種最原始的、人與人之間的聯結。

酒至半酣，卡林度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包裹，塞到面瓜手里：“Patr?o Mian！生日！禮物！”

面瓜好奇地打開，里面赫然是——一塊嶄新的、邊緣打磨得極其光滑的砂紙！型號還是最粗的那種！

“這？”面瓜有點懵。

卡林度一臉認真，指著面瓜那刺猬般的短發茬，又指了指砂紙，做了個打磨的手勢，用生硬的中文說：“老板！頭！光！Suavemente！磨！舒服！”意思是讓面瓜用砂紙打磨他那剛長出來、有點扎手的頭發茬，會更舒服！

“噗——！”

面瓜一口二鍋頭直接噴了出來！工友們看著他驚愕又爆笑的表情，以為他不喜歡，頓時有些無措。

面瓜卻笑得直不起腰，眼淚狂飆！他拿起那塊砂紙，像捧著圣物，對著卡林度豎起了大拇指：“好！好禮物！卡林度！你他娘的是個人才！Suavemente！磨頭！哈哈哈哈哈！”

他真就拿起砂紙，在工友們好奇又興奮的目光中，裝模作樣地在自己腦袋上輕輕蹭了兩下，引起一陣哄堂大笑。砂紙粗糙的質感摩擦著頭皮，帶著點微微的刺痛，卻奇異地讓他感到無比的真實和痛快。這感覺，像極了他人生的寫照——被反復打磨，粗糙，但足夠硬實！

鬧騰到深夜，工友們才Suavemente地散去。面瓜送走最后一個人，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看著屋里的一片狼藉：焊條蠟燭燃盡的黑灰，玉米糊糊蛋糕的殘渣，空了的二鍋頭瓶子，還有那塊靜靜躺在桌上的砂紙。他臉上帶著酒意的紅暈，眼神卻異常清亮。

手機屏幕亮起，是沙小川發來的信息：“瓜哥！紅包！五殺截圖！帥不帥？生日過得咋樣？”

面瓜沒回紅包，只回了一張照片：他咧著嘴，一手拿著那塊砂紙，一手比著剪刀手，背景是那塊狂野的玉米糊糊蛋糕和插著的焊條。配文：“Suavemente！帥炸了！”

發完信息，他走到窗邊，推開吱呀作響的窗戶。非洲的夜風帶著泥土和植物的氣息撲面而來，深邃的夜空中，星河低垂，璀璨得令人窒息。沒有城市的霓虹污染，這里的星星格外明亮，像撒滿了鉆石的黑絲絨。

面瓜深吸一口氣，那帶著原始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仿佛滌蕩了所有沉郁。他摸了摸被砂紙蹭過、有點發熱的頭皮，又看了看桌上那塊粗糙的禮物。

“砂紙磨頭，越磨越亮。老瓜我，離熟透還早著呢！”他對著浩瀚的星河，無聲地笑了笑。

非洲的夜還很長，工地明天的太陽會更烈。但他知道，無論磨礪來自何方——是董事長的陽謀，是吳大帥的陰招，是預算的緊箍咒，還是這片陌生土地上的溝溝坎坎——他這塊“面瓜”，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總公司格子間里憋屈的小會計了。他沾過內蒙古的凍土，篩過看守所的沙子，扛過國際官司，斗過間諜黑客，現在又在非洲的紅土地上扎下了根。

他有了梁雪的信任，蘇曉的友誼，沙小川的義氣，甚至還有了一群會給他送砂紙當生日禮物的安哥拉兄弟。他學會了用數據當武器，用法律做盔甲，用最土的辦法解決最潮的問題。

這生日，沒蛋糕蠟燭，但有焊條玉米糊；沒鮮花掌聲，但有砂紙和星空，挺好!

面瓜關掉燈，板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星光流淌進來。他躺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行軍床上，枕著工地的喧囂余韻，很快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明天，安哥拉的太陽照常升起，工地上還有無數個“Suavemente”等著他去比劃。而他這塊“老瓜”，將在星光照耀下，繼續野蠻生長。(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