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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褪色的全家福

高二那年春節,爹突然回村了。他帶著個穿著皮夾克的女人,還有個約莫五歲的男孩。那孩子穿著件紅色的羽絨服,像團會移動的火苗,在青瓦巷的灰調子里格外扎眼。

阿禾放學回家時,正撞見他們在堂屋里說話。爹看見她,愣了一下,然后撓撓頭:“阿禾回來了。”

那女人從包里掏出袋巧克力,遞到她面前。指甲上的紅蔻丹像抹開的血,阿禾沒敢接。男孩卻搶過巧克力,剝開糖紙就往嘴里塞,糖渣掉得滿地都是。

“這是你張阿姨,這是你弟弟明明。”爹的介紹干巴巴的,像曬得太干的稻草。

奶奶端著茶水從廚房出來,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青瓷碗在八仙桌上轉了兩圈,濺出的茶水在紅漆桌面上洇出個深色的圓。“吃飯吧。”她沒看那女人,也沒看爹。

飯桌上,明明把不愛吃的青菜往地上扔,女人笑著說“我們明明只愛吃肉”。爹忙著給那孩子夾排骨,筷子在盤子里翻來翻去,像在找什么丟失的東西。

阿禾扒拉著碗里的米飯,沒抬頭。她看見爺爺的筷子在發抖,夾了三次才把塊豆腐放進嘴里。奶奶不停地給她夾菜,碗里的菜堆得像座小山。

飯后,爹從包里掏出個相框。玻璃面上蒙著層灰,他用袖子擦了擦,然后遞給阿禾。“這是我們的全家福。”

相框里的爹比現在年輕,穿著件白襯衫,笑得露出牙齒。旁邊的女人不是眼前這個張阿姨,是她模糊記憶里的娘。那時候的娘還很年輕,梳著兩條麻花辮,抱著個襁褓里的嬰兒。阿禾認出那是自己,因為嬰兒眉間有顆小小的痣。

照片的邊角已經泛黃,像被水泡過的紙。阿禾摸著玻璃面,能感覺到照片里的溫度,卻怎么也暖不透手心的涼。

“你娘……去年也生了個女兒。”爹搓著手,像在說別人家的事,“過得挺好的。”

阿禾把相框放在桌上,沒說話。窗外的鞭炮聲突然響起來,震得窗紙都在顫。明明嚇得撲進女人懷里,女人笑著拍著他的背,爹在一旁逗著孩子,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擠得滿滿的畫。

阿禾起身走出堂屋,站在院子里看煙花。五顏六色的光在夜空里炸開,然后迅速消失,留下些淡淡的煙。她想起小時候爹抱著她看煙花,那時爹的胳膊很結實,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汗味和煙草味。

“冷不冷?”奶奶站在她身后,給她披上件厚外套。

“奶,我想考去廣東的大學。”阿禾看著天上的煙花,突然說。

奶奶的手頓了頓,然后繼續系著外套的扣子。“離得太遠了。”

“我想看看爹住的地方。”她的聲音被煙花聲淹沒了大半,像滴進大海里的水珠。

奶奶沒再說話,只是牽著她的手往屋里走。阿禾的手被奶奶的手裹著,能感覺到那些粗糙的紋路,像青瓦巷里那些永遠不會消失的轍痕。

高考結束那天,阿禾把所有的課本都捆起來,賣給了收廢品的。稱重量時,她看著那些翻得起了毛邊的書頁,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課堂上朗讀課文,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玉米葉。收廢品的老漢把五塊八毛錢遞給她,硬幣在她手心硌出淺淺的印子。

回家路上經過祠堂,蒲公英又開了。風吹過,白色的絨毛飄得漫天都是,像誰撒了把碎雪。阿禾站在石階上,數著磚縫里的草,突然發現當年那個總被她踮腳避開的缺角,不知何時被新的青苔填滿了。

奶奶在曬谷場翻曬油菜籽,竹耙子劃過谷粒的聲音沙沙響。看見阿禾,她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考得咋樣?”

“還行。”阿禾把錢塞進奶奶手里,“夠買兩斤鹽了。”

奶奶的手指沾著油菜籽的金黃,捏著硬幣時發出細碎的碰撞聲。“等通知書來了,殺只老母雞給你補補。”

等通知書的日子像浸了水的棉絮,又悶又長。阿禾每天幫著爺爺去田里除草,鐮刀割過草莖的脆響,能讓她暫時忘了心里的慌。有天傍晚,她在田埂上撞見王阿婆,對方神秘兮兮地說:“前幾天看見你娘回村了,在鎮上給她小女兒買銀鐲子呢。”

阿禾的鐮刀頓了頓,草葉的汁液濺在鞋面上,像滴沒擦干凈的血。“哦。”她低下頭繼續割草,刀刃差點碰到自己的腳。

半個月后,縣中學的老師騎著自行車來送信。綠色的信封上印著“廣州師范大學”幾個字,阿禾的手抖得拆了三次才把封口拆開。奶奶湊過來看,老花鏡滑到鼻尖上:“這字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阿禾把錄取通知書念給她聽,念到“學費每年四千五”時,奶奶臉上的笑慢慢淡了,像被太陽曬蔫的花。

夜里,爺爺蹲在門檻上抽煙,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我去跟你幾個叔伯再借借。”他的聲音裹在煙味里,有點發悶。

“不用。”阿禾從枕頭下摸出個布包,里面是她這幾年攢的獎學金和挖草藥掙的錢,零零總總加起來有一千三百多,“我去申請助學貸款。”

她鋪開信紙,想給爹寫封信。筆尖懸在紙上半天,卻不知道該寫什么。說她考上了廣東的大學?說她需要錢?還是說,她其實有點怕那個只在信里和電話里存在的地方?

最后她只寫了一行字:“爹,我要去廣州上大學了。”想了想,又添了句“不用給我寄錢”。

信封填地址時,她卡住了。爹只在信里說過在廣州開鋪子,具體在哪條街哪個巷,她從來不知道。去年電話里那個陌生的區號,她記在課本的角落里,后來課本被賣掉了。

阿禾把信紙重新折好,塞進抽屜最深處。那里還有奶奶給的護身符,以及那個軍綠色的鉛筆盒——五角星的漆皮掉了大半,卻依然能發出“咔嗒”的聲響。

九月的廣州像個巨大的蒸籠。阿禾拖著蛇皮袋站在火車站廣場,汗水把錄取通知書洇出了毛邊。廣場上的人潮涌來涌去,每個人的臉都模糊不清,像隔著層水汽。

她按照學姐給的地址,轉了三趟公交車,才找到學校附近的出租屋。單間只有七八平米,墻角結著蜘蛛網,窗戶正對著別人家的后墻,晾衣繩上的內衣褲在她頭頂晃來晃去。

“三百塊一個月,押一付三。”房東是個叼著煙的中年男人,鑰匙在他指間轉得飛快,“水電費另算,不許用大功率電器。”

阿禾把蛇皮袋里的東西倒出來:奶奶縫的被子,爺爺種的紅薯干,還有那個軍綠色鉛筆盒。她用抹布擦了三遍桌子,又把墻角的蜘蛛網掃干凈,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出塊小小的光斑。

開學第一天,她在報到處看見同學穿著嶄新的運動鞋,背著印著英文的書包。阿禾下意識地把洗得發白的布鞋往后縮了縮,帆布包上的補丁是奶奶用碎花布拼的,在人群里像塊突兀的疤。

專業課老師讓大家自我介紹,輪到阿禾時,她剛說出“我來自青瓦巷”,就聽見后排有人偷笑。她攥著衣角繼續說:“我想成為一名老師,回去教村里的孩子念書。”

掌聲稀稀拉拉的,像沒下透的雨。阿禾坐下時,看見同桌在筆記本上畫了個蒲公英,旁邊寫著“鄉巴佬”。

為了湊生活費,阿禾找了兩份兼職。每天早上五點半去食堂幫工,中午能免費吃份盒飯;晚上去學校附近的餐館洗盤子,收工后能帶回些客人剩下的饅頭。

有天晚上收工晚了,她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看見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被媽媽抱在懷里,手里舉著根棉花糖。那團粉色的甜,像極了那年爹寄來的連衣裙上的蕾絲花邊。

路過公用電話亭時,她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憑著模糊的記憶撥了那個區號,然后是爹的手機號——去年春節他回村時,奶奶硬讓他存在了阿禾的手機里。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有麻將牌的碰撞聲。“誰啊?”是張阿姨的聲音。

“我找陳建國。”阿禾的聲音比當年在縣中學時還抖。

“他在打牌呢,沒空。”對方的聲音像塊冰,“你是哪個?”

“我是阿禾。”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爹的聲音,帶著點不耐煩:“又怎么了?我這正贏著呢。”

“我……我在廣州了。”

“哦,知道了。錢夠不夠?”

阿禾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這么問。“夠。”

“夠就行。”爹的聲音又回到了牌桌上,“掛了啊。”

電話被掛斷的忙音里,阿禾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空屋里的鐘擺。她走出電話亭,發現月亮和青瓦巷的月亮沒什么兩樣,只是被高樓切得碎了些,落在地上的光也稀稀拉拉的。

回到出租屋,她從帆布包里掏出個饅頭,就著自來水吃。墻上貼著張課程表,她用紅筆圈出了下個月的教師資格證考試。月光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在課程表上描出淡淡的銀邊,像奶奶給她縫的袖口。

大四那年冬天,爺爺突然中風了。阿禾接到三叔電話時,正在給學生上家教,手里的粉筆“啪”地斷成兩截。

她連夜買了火車票,硬座車廂里擠滿了人,汗味和泡面味混在一起,像口發了霉的醬缸。阿禾縮在角落,看著窗外掠過的黑暗,想起小時候爺爺背著她去鎮上趕集,寬厚的肩膀晃得像艘平穩的船。

回到青瓦巷時,爺爺躺在竹床上,嘴歪著,說不出話。奶奶坐在床邊,給爺爺擦手,看見阿禾,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落進了星子。

“你爺……前天還去田里看麥子。”奶奶的聲音哽咽著,“說要給你留袋新麥磨面。”

阿禾握住爺爺的手,那只曾經能輕松舉起鋤頭的手,現在軟得像團棉花。她想起小時候,這只手給她削過紅薯,給她修過鉛筆盒,給她把過秋千。

爹和張阿姨第二天也回了村。明明已經長到齊腰高,穿著件印著奧特曼的棉襖,怯生生地躲在張阿姨身后。爹給爺爺買了箱牛奶,放在床頭柜上,包裝上的日期還有半個月就過期了。

“醫生說治不好了,回家養著吧。”爹蹲在堂屋里抽煙,煙灰掉在褲腿上也沒察覺,“醫藥費我出一半。”

阿禾沒說話,只是給爺爺翻了個身。爺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眼角滾下顆淚,順著皺紋滑進耳朵里。

那天晚上,奶奶把阿禾拉到院子里,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錢,大多是一塊五塊的零錢。“這是我攢的,你拿著。”奶奶的手抖得厲害,“你爹靠不住,你娘……更指望不上。你爺這樣,以后家里就靠你了。”

阿禾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錢上,暈開小小的濕痕。“奶,我不走了,我留在家里照顧你們。”

奶奶卻搖搖頭,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臉:“傻囡囡,你的書不能白念。青瓦巷太小,裝不下你的前程。”

開春后,爺爺還是走了。出殯那天,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阿禾捧著爺爺的牌位,牌位上的字是她寫的,筆鋒抖得像當年第一次握筆。路過祠堂時,她看見石階縫里的蒲公英又開了,白色的絨毛被風吹著,落在爺爺的新墳上。

爹在葬禮結束后就回了廣州,臨走前塞給阿禾兩千塊錢。“你有空……多回家看看你奶奶。”他的聲音有點含糊,不敢看她的眼睛。

阿禾把錢還給了他:“我能掙錢了。”她看著爹帶著張阿姨和明明走遠,明明的書包上掛著個奧特曼掛件,一晃一晃的,像顆不安分的星子。

畢業后,阿禾在縣城的中學當了老師。她租了間帶院子的平房,把奶奶接了過來。院子里種著奶奶從青瓦巷帶來的菜種,茄子、辣椒、豆角,長得郁郁蔥蔥,像片縮小的田野。

奶奶每天早上都要去院子里澆菜,佝僂的背影在晨光里像株彎了腰的稻穗。阿禾看著她,想起小時候奶奶在青瓦巷的灶臺前忙碌的樣子,突然覺得時間其實沒走太遠,只是換了個地方流淌。

有年暑假,阿禾帶著奶奶回了趟青瓦巷。祠堂還在,只是更破舊了,供桌上的牌位又多了幾個。曬谷場改成了籃球場,王阿婆的孫子在場上打球,看見阿禾,愣了愣,然后笑著喊“陳老師”。

阿禾走到當年摔鉛筆盒的地方,那里現在鋪著水泥,再也看不見粉藍色的鐵皮碎片。她想起那個軍綠色鉛筆盒,現在放在她的抽屜里,里面裝著奶奶的老花鏡和她的教師資格證。

回來的路上,奶奶突然說:“你娘去年來過,給你留了個鐲子。”她從包袱里掏出個紅布包,打開是只銀鐲子,上面刻著簡單的花紋,“她說……對不住你。”

阿禾把鐲子戴在手上,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像段被遺忘的時光。她想起那張褪色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娘梳著麻花辮,眼睛亮得像星星。

秋天的時候,阿禾去廣州參加培訓,順便去了爹的鋪子。那是間不到十平米的雜貨鋪,貨架上擺著些零食和日用品,明明趴在柜臺上寫作業,鉛筆在練習本上劃得沙沙響。

爹看見她,有點意外,忙著給她搬凳子。張阿姨從里屋出來,端了杯水,指甲上的紅蔻丹已經掉了一半。“阿禾現在是老師了,有出息。”她的笑容有點僵硬,像貼上去的。

阿禾沒多待,臨走時給明明塞了本字典。孩子接過字典,小聲說了句“謝謝姐姐”。阿禾摸了摸他的頭,想起小時候那個穿著紅羽絨服的小男孩,突然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快得讓人有點心慌。

回去的火車上,阿禾靠著窗戶看風景。田野里的稻子黃了,像鋪了層金子。她想起自己的名字,禾苗的禾,不管長在什么樣的土地里,只要有陽光雨露,總能努力地結出果實。

手機響了,是奶奶打來的:“院子里的茄子熟了,回來給你做你愛吃的茄子醬。”

“好。”阿禾笑著答應,眼角有點濕。車窗外,夕陽把她的影子投在田野上,長長的,像株努力生長的禾苗。

青瓦巷的風,好像順著鐵軌,吹到了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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