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房內只有尋南自己。她澆一勺水上去，水氣蒸騰化作無數細小的鋼針刺到她的皮膚里面，她咬牙忍著，然后再澆上一勺水，她想要的，就是這種自虐的窒息快感，或許這樣她心內的郁積才會隨著這些水汽從身體內蒸發殆盡。

高溫炙烤下，手指劃過皮膚，一層泥污就被刮到了指縫里面，這些日子她在山林間翻滾，如果不辭職，此時她可能仍在趕往那條崎嶇山路的途中。

當然，她也可以不去，許經理給了她選擇。許經理的臥室有一個大浴缸，光亮照人，設施齊全，只要尋南愿意，她想洗多久都可以。卿卿不就是妥協了。“這有什么呢？不就是為了錢嗎？我需要這些錢，付出代價也公平呀。”卿卿笑著點了根煙：“當然啦，南姐你有男朋友，不能像我哦。”

其實去山里調研讓誰去不是去？為什么是她尋南？擺明了是讓她有可能不去的條件。

幾個小時之前她在許經理辦公室匯報調研結果，許經理是有多饞她的身子，任是她滿身泥污仍恨不得當時就要把她吞咽下去。

“何必假裝呢。”許經理笑著又粘上來：“當年你與何總的事誰不知道？他走啦，要是真對你好，為何不把你也帶走。”

南尋冷笑道：“何總沒有你這么無恥。”

關于尋南與何總的流言是從何時起的，尋南自己都不知道。好像所有女生的升職都與才能沒有半點關系，靠的只是那一副皮囊。

許經理打了一個哈哈笑道：“這些事，全部門上下見怪不怪了，妨礙我們掙錢了嗎？好啦，別裝啦。我可比何總年輕，身體好哦。”

那時候天開始陰了，天氣預報說有大雪，但云層一直壓著雪還沒有落下來。尋南憤怒的收拾著自己的物品，工作兩年，留在這兒的只有心血，真正的實物僅裝了半個箱子。她在同事各式的眼光里面走下樓，走到樓口，一咬牙將手中的箱子又扔到了垃圾桶里。

既然要走，那就走的干干凈凈，雖然還有十余天的工資未結，但她寧可不要，也不想再與這個公司有半點糾纏。

她的電動車停在樓下。數日前她臨時被派去遠方，從公司起程，家都來不及回。電動車似乎怪尋南遺棄的時間太久，直接罷工了，尋南只好推著往家里走。

她是坐了長途火車連夜趕回，走在路上的時候，身子還似在鐵軌上晃蕩，腳下是軟的，倒車鏡里面映出自己半張臉，憔悴的嚇人。她想給何經理發條消息說自己辭職了，順便感謝當初對自己的信任與提撥。要說的話都編好了，最后想了想，又刪除掉了。感謝的話當初就說過了，現在說來倒似是在向他傾訴自己離職之苦一樣。

雪就是在這個時候落下的，鋪滿了她回家的路。

說是家，也是租住的房子。開門進去，室內的溫度并沒有比室外高出多少。她當日急著出差，這幾日男友自己在家，屋內已亂成一團，尋南心內一陣火起，想要收拾最后卻躺在床上不愿動彈。

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別說早飯，連午飯都沒有吃。打開冰箱，里面空空的，只有幾瓶醬。本來都是自己買菜，自己走了，男友大概是每天外賣，鍋內還有當初離開時的剩粥粘成了一團，可能這幾日男友連鍋蓋都不曾掀開過。

尋南嘆了口氣，翻出貼身的衣服裝到包里下了樓。家里太冷了，她要去澡堂好好洗一洗。

她在樓下的一家面館吃面，給男友發信息說：“我辭職了。”面吃一半男友回信息了：“怎么辭了？這么突然。那你要找什么工作？怎么這個時候辭了，要交房租了啊。”

尋南將一筆錢轉了過去：“工資結過了，房租我交，工作我再找。”其實這一筆是她父母給她的，她一直留著沒有花掉，父母早勸她回來，是她鐵了心，有苦都自己咽下了。

她本自南方長大，跟隨男友在北方生活，漸漸的生活方式也改變了。比如去澡堂泡澡，甚至還喜歡上了搓背。

她是這家澡堂的熟客，因為下雪及疫情的原因，這個時候幾乎沒有客人。她走進去的時候，搓背工阿豪正坐在廳內看電視，見她來了，有些意外，笑道：“姐，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你先洗一洗，蒸一蒸啊，我一會兒喊你。”

幾個顧客走后，蒸房內就剩下了尋南自己。澆過水起來的蒸汽慢慢落下，她又澆了一勺上去，低下頭看自己的身體。以前還在抱怨太胖了，想著辦法減肥，自從許經理上來后，似乎故意與她作對，連番的加班出差，不覺間竟然瘦了下來。她心底嘆了口氣，想著以后再去找什么工作，卻是越想越煩，干脆不再理會，門一開，阿豪進來說道：“姐，可以了。”

沒有顧客，幾張搓背的床都空著，以往這里肉體橫陳，熱氣蒸騰，此時因為空曠竟讓尋南覺得得有些冷。那個時候阿豪剛來上班不久，每天追在客人身后喊著姐姐要不要搓背。做這一行的莫不都是上年紀的，只有阿豪是這樣年輕的姑娘。比尋南還要小，但后來通過聊天才知道阿豪雖然年輕，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尋南也是自那個時候開始成為阿豪固定的客人，因為年紀相近，尋南很愿意讓阿豪為她服務。

一邊躺下來尋南一邊問道：“怎么今天只有你一個人啊。”阿豪說道：“都走了啊。疫情鬧的，老板都快要關門了。我沒事可干啊，別的也不會什么，老板只要不攆我，我就在這兒坐著。”

她俯下身，開始從脖頸那兒搓起，搓了兩下就說道：“姐，你這一段工作很辛苦吧。”尋南感覺著身上的泥一層一層的向下掉，偏偏是阿豪嘴甜，繞了一個彎說這話。尋南笑道：“我感覺是從泥漿里爬出來的。”阿豪說道：“每一個工作都不容易哦。”

尋南問道：“那你現在一天搓不了幾個客人怎么掙錢呢？沒想過要改行嗎？”阿豪說道：“除了這我能干什么？我想過要干外賣，可是我老公不愿意，說太受苦了。”阿豪府下身的時候，尋南看到她脖子上的一個金鏈子露出來就問道：“老公新給你買的?”阿豪笑道：“最啊，10克呢。他做生意賺錢了，問我要什么，我說黃金能保值，就給我買了一條鏈子。我們鄉下人，不知道要啥好，我覺得什么稀罕的都不知這個實。”

尋南問道：“那么阿豪，你喜歡現在生活嗎？覺得好嗎？”阿豪想了想說道：“我覺得很好啊。你看我，孩子也不用管，有我公婆呢，我在外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老公說只要不受苦就行。想回去了，就來接我。反正又不指望我掙錢。”

尋南身上起了一層寒意，阿豪又把熱水沖到了她身上，已搓到了尋南的手，拉起手指后阿豪說道：“姐，你的指甲怎么也不做了？以前多好看呀，我還說等你閑了，也帶我去呢。我也做一做指甲。”

以前熱戀的時候，男友總會仔細的給尋南剪指甲，然后幫她涂指甲油。鋼琴早就不彈了，倒是留下了一雙白晳修長的手讓人羨慕，夜晚睡覺的時候，男友也會抓著她的手不放。后來尋南可以去做好看的指甲了，做好了伸到男友眼前看，男友贊了一聲，轉頭就埋入了工作之中。

還記得認只阿豪不久，尋南與阿豪閑聊說人生的意義與情調，沒想到不過數月，她自己早把這些拋到了腦后。

阿豪說道：“我老公還給我買了新手機。我現在才玩明白，等我回去加姐你的微信啊。以后我不忙了，找你玩去，我也學學化妝，學學生活情調。”

不知為何尋南心里有些失落，以前她覺得阿豪整日悶在這澡堂里面生活有什么樂趣，但這些日她自己雖然在外面卻哪有時間去看看天空是什么樣子。說到底還不是錢在作祟。

其實在此時的心底她心里還有些不習慣，今天她離開手機太久了。以前哪怕是來洗澡，她也把會手機裝在防水袋子里，以防著公司會突然找她。方才進來時，她把手機放到了衣柜里面。她手放下了，心卻放不下，就像是一種病癥，明明痊愈了，她自己卻不敢相信。

沖洗過后，尋南仍覺得冷，就又坐回蒸房，她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做什么。是馬上就重新開始工作嗎？如果就這樣歇息，她身上的錢又不允許她停留太久。

忽然的心底的一個想法慢慢浮現，她想到了回家。家里什么都有，甚至工作的門路父親都給她找好了，可是，說好與男友一起打拼的，怎么自己開始退縮了呢。

她穿好衣服拿出手機，上面有許多信息與未接電話，都是平時工作往來客戶的，她也懶得再回復。有兩條是許經理的：“何必動肝火呢。我是很欣賞你的啦。開個條件吧。不要在意別人說什么，趁年輕，好好掙點錢不是。”她回了一條：“你直接找你媽吧。”然后就把許經理拉黑了。

阿豪跑過來加她微信，尋南本來并不是太愿意，但還是裝作很高興的答應了。

外面的雪還在下，公共交通都滯緩了，許多下班的人都選擇了步行，占據了人行道又延伸到馬路之上。也有許從人開始在雪地上玩耍了，這么大的雪，她也是第一次遇到，可是沒人陪她玩雪。

與工作有關的電話又不斷的響起，她只好接了，然后說自己已經辭職。

城市的燈亮了，在燈光之中，大雪急速墜落，又被風裹挾著向她飛來，臉上冰冰涼涼的。這樣的雪景是有浪漫嗎？自然是有的。如果自己不辭職，大約也不會看到這樣的雪景，然而浪漫之中又有幾分悲涼。確切的說她沒有去浪漫的資本。

回到家里，為了省電，一個人她也不想開電暖氣，男友發信息說晚上加班不回來吃飯，她收拾完屋子就在趴在窗吧去看雪，近處都是樓層，視線都被擋住了。她只好下樓，一個人在雪地里晃蕩，最后用手捏了一個小雪人拿到屋內，因為屋里面冷，那雪人遲遲沒有融化。

母親忽然打電話過來，說是看天氣知道她這里下了大雪，問她怎么樣，尋南說一切都好。說完這句話她的淚就流了下來，匆匆的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總不能等到聲音哽咽了讓母親擔心起來。

無聊的翻開朋友的動態，看到卿卿在曬最近的旅行照片，溫泉酒店美食自拍，看上去生活過的精致而又自在，尋南笑了笑覺得人生真是魔幻。后來又翻到阿豪的，在那兒拍自己的金鏈子，曬著幸福，尋南想，若是如阿豪這樣生活，真的是不好嗎？

陡然的放松讓她有些不習慣，坐在床上竟然不知道做什么。還好連日出差辛苦讓她的困意涌上來，她就躺下睡了。

大約是極度的疲憊夢里做什么夢也不記得，隱約中男友上了床，她困的懶的睜眼，但男友的手已伸到她衣服里面。她知道男友要做什么，也不拒絕，慢慢的身體的燥熱把她的困意也趕走了。

屋外是大雪，床上兩人卻大汗淋漓，尋南輕輕咬了男友一下罵道：“壞蛋。不讓我睡覺。”男友捏著她的鼻子道：“小別勝新婚嘛。”

“呸，婚什么婚，你什么時候娶我。”她本是無意的說了一句，沒想到男友說道：“說真的，我家人開始催了。我們也工作幾年了，是該有這方面的打算了。”

尋南忽然有些失神，她隨口說道：“我們怎么結婚？結哪兒？房子呢？”

男友有些氣短，低聲道：“不是你問什么時候娶你嘛，我這才說的。”他停了一停說道：“如果買房壓力大的話，先租房也可以。兩個人共同努力，總會越來越好的。我家里說，要不先在我們那個縣城買一套房子，也不貴。”

尋南轉過頭看著男友：“買那里？然后呢？我們放棄現在，去那兒工作嗎?”男友說道：“當初不是說好的，只要兩個人感情好，去哪里不都是一樣。”

尋南不說話了。曾經的愛情雖沒有驚天動地，也是滿程風雨，家人反對她可以離家出走逼父母妥協，兩個人在二十平的出租屋也住過，她記得許多深夜，男友深夜回來給她捎回最愛吃的小吃。那時候會笑著說好苦啊，但只要兩個人愛的深，苦算什么。

那么到現在，是自己變了嗎？變成了一個物質的女人嗎？或許此前男友的浪漫都用盡了，如今都淹沒在了衣食住行之中，曾經的浪漫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不值一提。

男友問道：“你辭了職，想再找什么工作？現在找工作好難啊，我們公司在裁員了，你們公司不是一直很好的嗎？”

尋南氣道：“你讓我跟一個人渣天天打交道嗎？”男友忙道：“好啦不提這個了。你辭職肯定有你的理由嘛。換一換也好。”

尋南想起這些日子受的委屈心內越加酸楚，輕嘆了口氣，想要再解釋一下，又懶得再說了。

第二天早上男友什么時候起床的她不知道。醒來后想想今天的大雪，路上定是艱難，不禁又心疼男友。

閑著無聊去網上看招聘信息，看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滿意的，心內頹然，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又睡去了。

男友工作出差，家也不回了。尋南每日在屋子里需要鉆進被窩才能取暖，心內越覺無趣。她是工作起來不顧一切的人，現在完全松馳下來，竟然不知該去哪里。

眼看天氣轉晴，她有些想家了，就買了票。趕回自己的小城。

家鄉的雪正在融化，自家的小區內父母親正在散步，看到她回來，難掩心內的興奮，繼爾問是不是她遇到什么困難了，尋南忍著淚說：“沒事我就不能回來啊。”

自己的屋內整潔如新，看來母親經常打掃，她跌在床上再也不愿起來，父親過來與她說話，母親已忙著給她做飯了。

父親擔心是她工作出了問題或者是與男友吵架了，她攤開手笑道：“是嘛，是工作出了點問題，我干的不順心就辭職啦，反正閑著，就回來看看你們吶。”

父親說：“那既然回來了，就多住幾天啦。”可能是她前時的堅決離去，讓父母不敢再奢求什么，不敢再透露出強留她的意思。

吃飯的時候，看得出父母眼內的喜悅，她也不敢多看，只撿起父母親喜歡的說。一桌飯菜只吃了一小半，收拾過后，母親已開始為她準備明天的飯了。尋南叫道：“媽，你要把我養成一頭豬啊。”

家里暖氣很足，她翻出曾經的薄睡衣穿上，陪父母說了一會兒話就躺自己床上刷手機，母親端了水果進來看她四仰八叉的模樣就嗔道：“你這樣在自己家可好，以后嫁了人可不能這樣。”尋南一笑：“我才不嫁呢。”

母親坐下來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道：“說個正事兒，你想過要結婚嗎？也不小了。”

尋南坐了起來，想了想才說道：“大城內沒有房子，縣城我又不愿意去，你與我爸同意嘛。”

母親嘆了口氣：“只要人好，對你好，我與你爸也不在乎什么。這些年也有些積蓄，真要買房的話，看到時候能不能幫你們。”

尋南搖了搖頭：“不要。”

如果是以前，母親這樣想尋南大概會是很高興，但是現在她拒絕了，為什么拒絕，她自己也無法確切的說明。

快到夜深的時候，沒想到何總忽然發信息過來。

“聽說你辭職了？”何總問。

“是呀。本來想給您說一聲呢。又怕打擾到您。總之讓您失望了何總。感謝當初您對我的信任，只是，我有不得不辭去的理由。”

何總問道：“那你下一步有工作方向嗎？”

尋南說：“暫時還沒有。”

何總道：“那么，不如你來我這里吧。我缺一個部門經理。”

尋南先是一喜，但想了想說道：“何總，我不想再回這一個公司了。我再回去，難免會再與原來的同事撞到一塊。”

何總發了一個笑臉的表情：“不是這一個公司的。是我自己新開的一個小公司，專門為你開的。”

尋南有一些疑惑，何總道：“我做你背后的人嘛。你來當經理，同時兼我的私人助理。”

尋南隱約察覺到什么，就回復道：“何總，有什么話您說明。”

“南南啊，我是很欣賞你的。你有才干，有相貌。在我們公司真是虧了你的。我縱是提升你一個職位，也很難有更大的上升空間。而且公司眾口鑠金，風言風語的，對你我都不好。剛好你現在辭職了不是，不在一個公司也就不用去計較別人眼色。你也是成年人了，該有自己的一個目標，為自己的人生做一下規劃。我自己另辟一個小事業，資源不缺，就是缺一個可靠的人。當然，有所得就有所付出。我不是什么到處拈花惹草之人，而且你也知道我是離過婚的。我現在只不過想找一個生活伴侶，結婚大可不必，能在我需要的時候，除了工作之外，生活中也可以陪一陪我，讓我這的后幾十年不再那么孤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當然，我也不會虧待你，你想要什么，只管給我說。”

原來還是自己看走了眼，尋南直接把何總拉黑了。好長的時間她會在床上發呆，禁不住的冷笑。最后她躺下來要睡覺，男友發信息來說：“你還沒找到工作嗎？剛好我一個朋友的公司在招人，我看你的專業挺適合的，要不你去看看？”

尋南看著這條信息，看了半天，刪掉了，連想回復的氣力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