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羅伯特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就是筧橋。”
林晚舟猛地抬頭。車燈掃過前方，一片死寂的黑暗。但風中，隱隱傳來一種沉悶的、持續不斷的嗡鳴，像無數只巨大的毒蜂在遠方聚集。那不是禮炮。
是轟炸機。
她的心驟然縮緊，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父親帶她看飛機起落時的話，清晰地在耳邊炸響：“晚舟，看，這就是‘外面世界’的翅膀！”
如今，這些翅膀投下死亡。
“繞路！”羅伯特猛打方向盤。車子劇烈甩尾，沖下主路，鉆進一條更窄更顛簸的土道。車燈照亮飛揚的塵土，像渾濁的煙霧。
引擎嘶吼著。每一次顛簸都讓膝蓋的傷口發出尖銳的抗議。林晚舟死死抓住車門上方的把手，指甲掐進冰冷的皮革。黑暗無邊無際。只有遠處那令人心悸的嗡鳴，越來越近。
突然，一道慘白的光柱，毫無預兆地從高空直刺而下！像巨大的探照燈，瞬間將車子連同周圍幾畝荒蕪的桑田照得亮如白晝！光柱冰冷，帶著死亡的審視。
“關燈！”羅伯特嘶吼，同時猛地拍滅了車燈。
世界瞬間沉入絕對的黑暗。引擎聲也戛然而止。
死寂。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還有高空那令人窒息的、越來越響的引擎轟鳴。
林晚舟屏住呼吸，身體死死貼在椅背上。黑暗中，她感到羅伯特的手伸過來，帶著灼熱的汗意，用力握了一下她冰冷僵硬的手腕。短暫，有力。一個無聲的指令：趴下，別動。
她立刻滑下座椅，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臉埋進粗糙的藍布衣袖。泥土和機油的氣味沖入鼻腔。她緊閉雙眼，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頭頂上，死亡的轟鳴聲浪排山倒海般壓了下來！巨大的陰影撕裂夜空，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撲向大地！
轟——！轟隆——！！
地動山搖！
爆炸聲近在咫尺！震耳欲聾！氣浪裹挾著泥土、碎石和灼熱的氣流，狠狠拍打在車身上！車子像狂風中的落葉般劇烈搖晃、呻吟！車窗玻璃發出瀕臨碎裂的尖叫！
林晚舟蜷縮得更緊，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巨大的聲浪和震動穿透身體，五臟六腑都像要被震碎。每一次爆炸，都像重錘砸在心上。她聞到硝煙刺鼻的味道，還有……什么東西燒焦的糊味。
火光！即使閉著眼，也能感覺到外面熾烈的紅光在瘋狂閃爍！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頭頂的死亡轟鳴漸漸遠去。爆炸聲變得零星，最終沉寂。
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只有耳鳴在嗡嗡作響，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哭喊和燃燒的噼啪聲。
羅伯特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嘶啞得厲害：“……晚舟？”
林晚舟艱難地動了動。身體僵硬得像生了銹。她慢慢抬起頭。
擋風玻璃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土，裂開蛛網般的紋路。透過縫隙，她看到外面地獄般的景象：桑田被炸出巨大的焦黑深坑，燃燒的樹木像扭曲的火把，濃煙滾滾，遮蔽了本就灰暗的天空。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硝煙、焦糊和血腥混合的可怕氣味。
“我們……走。”羅伯特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緊繃。他重新發動車子，引擎發出一陣不祥的咳嗽聲，掙扎了幾下，才重新咆哮起來。車燈再次亮起，光束刺破煙塵，照亮前方一片狼藉。
車子在焦土和彈坑間艱難穿行。每一次顛簸都牽動著膝蓋的舊傷，劇痛鉆心。林晚舟臉色慘白，冷汗浸透了后背。她死死盯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廢墟景象。桑園毀了，熟悉的田埂消失了，遠處村莊的輪廓在火光中扭曲變形。
她的家，她的“錦云記”，她的蠶房……它們還在嗎？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終于，車子拐上一條熟悉又陌生的小路。路旁那棵標志性的歪脖子老柳樹，被削去了半邊樹冠，焦黑的枝條無力地垂著。
“快到了！”羅伯特的聲音透著一絲急迫。
前方，隱約現出林府高墻的輪廓。墻頭上，那幾叢茂盛的迎春花藤不見了，只剩下光禿禿、黑黢黢的斷壁殘垣。
車子在距離大門幾十米的地方猛地剎住。
林晚舟的心沉了下去。
大門洞開！沉重的門板歪斜地倒在地上，像被巨力強行撞開。門楣上，“錦云記”的金字招牌不見了，只留下幾根斷裂的木楔。院內，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父親！”林晚舟失聲尖叫，猛地推開車門，不顧一切地跳下車！膝蓋劇痛讓她踉蹌了一下，但她立刻穩住，瘋了般沖向燃燒的家門！
“晚舟！小心！”羅伯特的呼喊被淹沒在火焰的呼嘯和木材爆裂的噼啪聲中。
沖進大門，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前院一片火海！父親精心侍弄的花木盆景，連同那座假山魚池，都淹沒在熊熊烈焰中！熱浪灼烤著臉頰，濃煙嗆得人無法呼吸。
她看見了父親的書房！火舌正瘋狂舔舐著窗欞和屋檐！
“父親——！”她嘶喊著，不顧一切地就要往火里沖！
一只強有力的手臂猛地從后面死死箍住她的腰！“不能進去！房子要塌了！”羅伯特的聲音在她耳邊吼叫，帶著灼熱的呼吸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放開我！父親在里面！”林晚舟拼命掙扎，指甲深深陷入羅伯特的手臂。絕望和恐懼讓她爆發出驚人的力氣。
“你看那邊！”羅伯特死死抱住她，強行扭過她的身體，指向前院角落的柴房方向。
火光映照下，柴房門口的地上，蜷縮著一個人影。
是福伯！老管家趴在地上，背心一片深色的、黏稠的污跡。身下，一小灘暗紅的血正在緩慢擴大。
林晚舟渾身血液瞬間凍結。她掙脫羅伯特，踉蹌著撲過去。
“福伯！福伯！”她跪倒在老人身邊，顫抖著手去碰他的肩膀。
福伯的身體還是溫熱的。他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動了一下，眼皮微微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在火光映照下，認出了林晚舟。
“……小……姐……”他氣若游絲，嘴唇翕動，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老爺……被……被帶走了……東洋兵……要……要秘方……”
林晚舟如遭雷擊！父親還活著！被日本人抓走了！為了秘方！
“蠶……房……”福伯的眼神突然爆發出最后一點光，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林晚舟的衣袖，指甲幾乎要摳進她的皮肉里，“……他們……要找……蠶房……暗格……”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抓著她的手驟然脫力，軟軟垂下。
渾濁的眼睛，最后望了一眼燃燒的宅院，徹底失去了神采。
“福伯！”林晚舟的哭喊撕心裂肺。
羅伯特迅速蹲下，探了探福伯的頸側，臉色凝重地朝林晚舟搖了搖頭。
晚舟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她顫抖著，將福伯圓睜的雙眼輕輕合上。淚水無聲地滾落，瞬間被灼熱的空氣蒸發。
“蠶房……”她猛地抬起頭，望向火光照耀不到的后院深處。那里，是林家真正的命脈所在。
“走！”羅伯特一把將她拉起。他的藍眼睛里，燃燒著和她一樣的決絕與憤怒。他迅速從后腰拔出那把烏黑冰冷的手槍，咔噠一聲頂上膛火。金屬撞擊聲在火焰的呼嘯中，冰冷刺耳。
兩人不再猶豫，借著前院燃燒的火光和濃煙的掩護，弓著腰，像兩道迅捷的影子，迅速穿過狼藉的庭院，撲向后院。
后院相對完好，但一片死寂。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硝煙味和另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濃烈的血腥氣！地上，散落著凌亂的腳印和幾灘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紅血跡！
蠶房的門虛掩著。門板上，赫然印著一個模糊的血手印！
林晚舟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推開沉重的木門！
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桑葉和蠶砂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
昏暗的光線下，她看到了一生都無法磨滅的景象：
蠶房內一片狼藉！一排排整齊的蠶匾被掀翻在地，潔白的蠶繭和僵硬的蠶尸散落一地，沾滿了污穢和血跡！角落里，那臺凝聚了林家幾代人心血的老木織機，機身上布滿了猙獰的刀砍斧劈痕跡！幾根關鍵的絞經綜線被粗暴地砍斷，無力地垂落下來。
更觸目驚心的是地上！
織機旁，橫臥著一個人！是看守蠶房的老織工阿貴叔！他仰面躺著，灰布短褂的前襟被大片深紅的血跡浸透，早已凝固發黑。眼睛空洞地大睜著，望著被煙熏黑的屋頂。他的右手，還死死攥著一把染血的、劈柴用的短斧。斧刃卷了口。
而在阿貴叔尸體幾步之外，背對著門口，跪著一個身影！
是羅伯特！
他深色的工裝夾克肩頭，一片深色正在迅速擴大，洇開。他左手死死捂住腹部，指縫間，暗紅的血不斷涌出，滴落在他身下散亂的蠶繭上，染出刺目的紅。
他右手，卻用盡最后力氣，死死按住織機左側經軸木架底部那塊油亮的木紋！那塊藏著暗格的木紋！
他面前幾步遠，站著一個矮壯的日本兵！軍服上沾著血污，面目猙獰。他手中的刺刀還在滴血，刀尖正對著羅伯特的咽喉！嘴里嘰里咕嚕地咆哮著，眼神兇狠貪婪地盯著羅伯特按住的那個位置。
顯然，他已經發現了暗格的秘密！羅伯特在用身體做最后的阻擋！
“羅伯特！”林晚舟的尖叫撕裂了蠶房死寂的空氣。
那日本兵聞聲猛地回頭！兇殘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門口的兩人！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羅伯特動了！他那雙因失血而有些渙散的藍眼睛，在看到林晚舟的瞬間，爆發出最后的光芒！那不是恐懼，是決絕，是托付！
他按在暗格上的手猛地用力一扳！“咔噠！”一聲輕響！
同時，他整個人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用盡最后一絲生命的力量，不顧一切地朝那個舉刀的日本兵撲了過去！不是格擋，是自殺式的沖撞！他要為林晚舟爭取哪怕一秒的時間！
“不——！”林晚舟肝膽俱裂！
“砰！！”
槍響了！
不是日本兵的刺刀，是羅伯特手中一直緊握、藏在身側的手槍！在撲出的瞬間，他扣動了扳機！
如此近的距離！子彈帶著灼熱的憤怒，狠狠鉆進了日本兵的胸膛！
那日本兵臉上的猙獰瞬間凝固，被難以置信的驚愕取代。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迅速洇開的血洞，又抬頭看了看撲到面前的羅伯特，身體晃了晃，手中的刺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呃……”羅伯特發出一聲沉重的悶哼。他撲撞的勢頭也戛然而止。兩人幾乎同時重重地倒了下去！砸在散亂的蠶匾和冰冷的蠶繭上。
日本兵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羅伯特仰面倒在那里，胸腹間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動作，鮮血像泉水一樣涌出來。他的眼睛還睜著，望向沖過來的林晚舟，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只涌出一股暗紅的血沫。
林晚舟撲到羅伯特身邊，雙手顫抖著想去按住他洶涌流血的傷口。溫熱的血瞬間染紅了她的雙手，浸透了她的藍布夾襖。
“不……羅伯特……不要……”她的聲音破碎不成調，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
羅伯特的藍眼睛努力地聚焦在她臉上，那里面沒有恐懼，只有深深的歉意和……一絲終于守住什么的釋然。他的目光艱難地移向旁邊那塊彈開的、露出桑皮紙卷和素白羅帕的暗格。
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沾滿鮮血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朝暗格的方向，動了一下。
然后，那抹曾如洗過雨水天空般的藍色，如同風中殘燭，輕輕搖曳了一下，徹底熄滅了。最后一絲光芒從他眼中褪去，只剩下空洞的灰暗。
他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染血的蠶繭之上。
“羅伯特——！”林晚舟撕心裂肺的哭嚎在血腥彌漫的蠶房里炸開。她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火光在前院燃燒，映得蠶房忽明忽暗。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桑葉的清香和蠶繭的微腥，形成一種地獄般詭異的氣息。
林晚舟跪在血泊里，羅伯特的身體在她懷中迅速失去溫度。她緊握的手，被他的血和自己的淚浸透。染血的素白羅帕和古老的桑皮紙卷，靜靜躺在彈開的暗格里。
外面，沉重的、皮靴踏過瓦礫的腳步聲，伴隨著粗暴的日語呼喝聲，由遠及近，清晰地傳了進來！
不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