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腥甜粘稠、帶著死亡氣息的黑紅血沫,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我胸前單薄的衣襟上。男孩小小的身體在我臂彎里猛地一抽,隨即癱軟下去,氣若游絲。滾燙的額頭抵著我的頸窩,每一次微弱艱難的吸氣都帶著破舊風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短促得令人窒息,臉頰的紫紺在昏暗光線下顯得駭人。
“不——!”我的嘶吼卡在喉嚨里,變成破碎的嗚咽。恐懼像冰冷的巨手攥緊心臟,幾乎要捏爆!所有強裝的鎮定、冰冷的算計,在死神赤裸裸的鐮刀面前,碎成齏粉!
“藥!水!火!”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一把將男孩輕輕放平在枯草上,轉身撲向角落里熄滅的灰燼和殘余的草藥!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抓不住火鐮火石。
嗤啦!嗤啦!火星迸濺,卻遲遲無法點燃潮濕的枯草絨!恐懼讓動作變形,絕望讓指尖麻木!
“咳……呃……”男孩喉嚨里發出一聲更微弱、更痛苦的嗆音,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隨即癱軟下去,仿佛連最后一點掙扎的力氣都被抽干。那口黑紅的血沫,如同死亡的印章,刺目地印在他灰敗的唇角和枯草上。
時間!沒有時間了!
就在我目眥欲裂,幾乎要徒手去扒開滾燙灰燼的剎那——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鉗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堅硬!如同鐵箍!
我猝不及防,整個人被這股力量粗暴地拖拽起來,雙腳瞬間離地!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轉,熄滅的灰燼、散落的草藥、男孩瀕死的慘狀……一切都在視野里急速后退、模糊!
“放開我!”我嘶聲尖叫,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踢打!指甲狠狠抓向那只鉗制我的手臂!指尖傳來冰冷堅硬的觸感,如同抓在鐵石上,紋絲不動!反而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反擰住手臂,劇痛瞬間從肩胛蔓延全身!
“呃啊!”劇痛讓我眼前發黑,所有的反抗瞬間被瓦解。
“礙事。”
兩個字,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的音調,如同貼著耳廓落下的冰錐,瞬間凍結了我所有的嘶喊和掙扎。
蕭珩!
他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身后!那只蒼白、骨節分明的手,如同最堅固的鐐銬,死死鉗著我的手腕!他另一只手,毫不費力地反擰著我掙扎的手臂,力道精準而冷酷,瞬間剝奪了我所有的行動能力。他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靛青色的袍角拂過地上的枯草,帶來一股混合著清冽寒意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冷冽松針氣息的壓迫感。
“孩子……救他……”我被他拖拽著踉蹌后退,目光絕望地釘在枯草堆上那個小小的、氣息奄奄的身影上,聲音破碎不堪,“求你……藥……黃芪……”
蕭珩置若罔聞。他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那垂死的生命,幽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只在我布滿淚痕、血污和極度驚恐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沒有憐憫,沒有厭惡,只有一種純粹的、審視物品損耗程度的漠然。
他拖著我,像拖著一袋無足輕重的垃圾,毫不費力地向外走去。腳步沉穩,踩過碎裂的木屑和污穢的泥地。
“不——!放開我!畜生!你放開我!”我瘋狂地扭動身體,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咒罵!牙齒狠狠咬向鉗制我的手臂!腥甜的鐵銹味瞬間彌漫口腔——是他的血!還是我的牙齦崩裂?
蕭珩的動作甚至沒有絲毫停頓。他只是手臂肌肉微微一緊,更強大的力量瞬間壓制了我的撕咬,下頜被冰冷的指節猛地捏住,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骨頭!劇痛和窒息感讓我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氣聲。
棚門口,停著一輛極其不起眼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灰布馬車。拉車的馬匹瘦骨嶙峋,車夫戴著低垂的斗笠,看不清面容,如同泥塑木雕。
蕭珩像丟開一件破布偶,粗暴地將我甩向馬車。巨大的慣性讓我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車廂壁上,眼前金星亂冒,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喉頭一甜,一口腥甜涌上,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不等我掙扎爬起,一只冰冷的、沾著一點暗紅(我咬出的血)的手,捏住了我的下頜。力道之大,強迫我張開嘴。
“唔……!”我驚恐地瞪大眼睛!
另一只手,端著一個粗糙的陶杯,里面是半杯渾濁發黑、散發著刺鼻苦澀氣味的液體,不容抗拒地、狠狠地灌進了我的喉嚨!
又苦!又辣!帶著濃重的土腥和一股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草木灰燼味道!液體粗暴地沖過喉嚨,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胃里瞬間翻江倒海!
是藥!但絕不是救命的藥!這味道……像某種強力鎮靜或……迷藥?!
意識瞬間開始模糊!視野邊緣泛起濃重的黑霧,迅速向中心侵蝕!身體的力量像被瞬間抽空,軟軟地向下滑倒。
最后殘存的視野里,是蕭珩收回的手,和他那張在車廂昏暗光線下、毫無表情、冰冷如玉石雕琢般的側臉。他幽深的目光,似乎在我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極其短暫地掠過我的臉,那深潭之下,仿佛有極細微的漣漪蕩開——一絲極淡的、近乎確認獵物狀態的……了然?
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徹底淹沒了我。
……
意識在無邊無際的混沌泥沼中沉浮。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虛無。身體像被巨石碾過,每一寸骨頭都在呻吟。喉嚨里殘留著那令人作嘔的藥味,胃里依舊翻攪著惡心。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
我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搖晃,好一陣才勉強聚焦。眼前不再是破敗漏風的茅棚頂,而是低矮、陳舊、卻相對完整結實的木質屋頂。幾根粗大的房梁裸露著,積著厚厚的灰塵。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混雜著灰塵、霉味和……草藥的味道。不再是亂葬崗的腐臭,而是一種干燥的、帶著苦澀氣息的陳舊藥香。
身下是堅硬的木板,鋪著一層薄薄的、粗糙的草席,硌得生疼。身上蓋著一件同樣粗糙、散發著淡淡霉味的靛青色舊布袍——那冰冷的、屬于蕭珩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瞬間喚醒了昏迷前所有的屈辱和恐懼!
我猛地坐起!動作牽動了全身的酸痛,眼前一陣發黑。
這里……是哪里?
一間狹小、簡陋到極致的屋子。四壁是灰撲撲的土墻,糊著發黃的舊紙,多處剝落。角落里堆著些蒙塵的、辨不清用途的破爛雜物。一扇窄小的木窗緊閉著,糊著厚厚的、發黃的窗紙,透進一點朦朧的灰白天光。門也是緊閉的。
沒有男孩!沒有趙婆子!更沒有那絕望的亂葬崗和貧民窟!
我被帶走了!被蕭珩強行擄走,灌下迷藥,丟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那個孩子……他怎么樣了?!那口黑血……他是不是已經……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劇痛伴隨著無法呼吸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我!我掙扎著撲下床,雙腿虛軟無力,重重摔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膝蓋和手肘傳來鉆心的疼痛。
“咳……咳咳……”喉嚨里干澀灼痛,殘留的藥味引發一陣劇烈的嗆咳。我用手撐著地,艱難地喘息著,目光急切地掃視著這個狹小的空間。
墻角,一堆蒙塵的雜物旁,立著一個半人高的、歪斜的舊木架。架子上落滿了灰塵,但依稀能看到幾個同樣蒙塵的陶罐、瓦罐。而在架子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堆放著一些干枯的、顏色黯淡的……草?
草藥?!
這個認知像一道電流擊穿了我的絕望!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不顧灰塵嗆入鼻腔,用力扒開架子底層的雜物。
果然!是一小堆早已干枯、失去水分的植物!葉片卷曲發黃,但形態依稀可辨——車前草!茵陳蒿!還有幾片枯萎的艾葉!雖然品質極差,陳腐不堪,但確實是草藥!旁邊,甚至還有一小捆早已干癟發黑的……樹根?像是某種粗壯的、帶著泥土的根莖殘骸。
這里……曾經住過一個懂草藥的人?或者……根本就是一個被遺忘的藥房角落?
狂喜和更深的疑云同時涌上心頭!蕭珩把我丟在這里,是巧合?還是……刻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不是蕭珩那種刻意收斂的沉穩,而是一種細碎、拖沓、帶著遲疑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外。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身體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隙。一張怯生生、布滿污垢的小臉探了進來。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頭發枯黃,亂糟糟地扎著,穿著一件打滿補丁、明顯不合身的舊棉襖。她睜著一雙圓溜溜、卻帶著驚恐和巨大好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屋內。
她的目光與我驟然抬起的、充滿警惕和審視的眼神撞了個正著。
“啊!”小女孩嚇得低呼一聲,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縮回頭,只留下門縫外半張驚恐的小臉和急促的喘息。
“別……別怕……”我嘶啞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你……是誰?這是哪里?”
小女孩躲在門后,只露出驚恐的眼睛,怯生生地、斷斷續續地說:“我……我叫小丫……王婆婆……王婆婆讓我……看著你……醒了……就……就告訴你……”
她咽了口唾沫,聲音帶著哭腔:“灶……灶房后面……柴堆下……有……有……”
她似乎被我的樣子嚇到,后面的話含糊不清。
“有什么?”我強壓下急切,盡量放緩聲音。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飛快地說完:“有……有米……還有……一個……一個袋子……”說完,她像完成了什么可怕的任務,猛地縮回頭,細碎的腳步聲慌亂地跑遠了。
米?袋子?
我心頭猛地一跳!掙扎著站起身,扶著冰冷的土墻,踉蹌著挪向門外。
門外是一個同樣破敗的小院,泥土地面坑洼不平,堆著些枯柴。一間更矮小的茅草棚子歪在院子角落,應該是灶房。
我跌跌撞撞地沖向灶房后面。果然,在一堆碼放還算整齊的枯柴垛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壓著一個灰撲撲的、鼓鼓囊囊的舊布袋!
我的心狂跳起來!顫抖著手,用力將布袋從柴堆下拖了出來。
布袋很沉。解開系緊的麻繩——
里面是滿滿一袋顏色黯淡、顆粒細小卻干燥飽滿的——黍米!正是蕭珩第一次丟進棺材旁枯草堆里的那種!
而在黍米袋的旁邊,還壓著一個更小的、用厚厚油紙仔細包裹的方方的東西!
我手指顫抖著,一層層剝開那堅韌的油紙包。
當最后一層油紙被揭開時,我的呼吸瞬間停滯!
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十幾片干燥、厚實、斷面菊花紋理清晰無比的——黃芪切片!品相甚至比蕭珩第二次丟下的那包更好!濃郁的、純粹的苦澀藥香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驅散了周圍的霉味!
黍米!黃芪!
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我的腦海!
是蕭珩!一定是他!是他把我擄來這里,是他灌我迷藥,是他……在離開前,留下了這些!
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看著手中沉甸甸的黍米和散發著救贖氣息的黃芪,再想到枯草堆上那口刺目的黑血和男孩奄奄一息的樣子……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冰錐般的寒意,瞬間穿透了骨髓!
這算什么?打一棒子,再給一顆裹著毒藥的甜棗?飼養一只更有趣、更能掙扎的獵物?
“咳咳咳……”劇烈的嗆咳再次襲來,喉嚨里殘留的藥味混合著翻涌的恨意,讓我幾乎嘔吐出來。
我死死攥緊了手中的黃芪切片,堅硬的邊緣深深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那冰冷的藥香,此刻聞起來,卻帶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目光緩緩抬起,越過破敗的院墻,投向灰蒙蒙的天空。那無形的、深潭般的凝視,仿佛穿透了時空,依舊冰冷地籠罩著這片囚籠。
蕭珩。
這個名字,連同這袋黍米和這包救命的黃芪,像燒紅的烙鐵,帶著屈辱和無法掙脫的桎梏,狠狠烙印在了靈魂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