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未亮透,祠堂的朱漆大門卻敞得筆直,像一張咧開的嘴。烏木門檻上積著昨夜荷塘濺來的水,凍成了層薄冰,把門楣上“謝氏宗祠”四個金字鍍得發白,冷光森森,倒像塊墓碑。
無咎赤足踩過冰面,腳心的皮肉被刺得一哆嗦,寒意順著骨頭縫往上爬,直竄后頸。她身上的素衣還浸著露水,濕冷地貼在背上,裙擺拖過地面,沾了一路的泥與青苔,沉甸甸的,像拖了一尾死去的孔雀。
祠堂里比荷塘更冷。三十盞白燭在梁下排開,燭火卻泛著青幽幽的光,像一群伸長脖子的鬼,正往棺槨里探頭。母親的柏木棺停在正廳中央,棺蓋斜斜擱在旁邊,露出里面鋪著的素色錦緞——那是母親親手繡了半年的“百子圖”,原本要給她做嫁妝,如今卻成了裹尸布。四周的白幡無風自動,幡角掃過供案,帶起一陣細塵。
供案上只擺著三樣東西:長明燈的燈芯明明滅滅,碗里的冷飯結著層白霜,最扎眼的是那柄黑檀木家法戒尺,被燭火照出幽暗的紫,像一條凍僵的蛇,盤踞在案上。
無咎的腿剛要邁,肩膀就被一只枯瘦的手扣住了。那手戴著枚翡翠戒指,戒面冰涼,掐得她皮肉生疼。
“跪下。”
聲音不高,卻像枚釘子,“咚”地釘進她的膝蓋。她踉蹌著跪倒,膝蓋砸在青磚上,發出悶響,疼得眼前發黑。
回頭時,祖母謝令姜正站在燭影里。老人穿件檀色暗紋褙子,領口的盤扣是老蜜蠟的,在青光里泛著溫潤的黃。銀發梳得一絲不茍,用根碧玉簪綰著,簪頭的鳳凰眼嵌著點翠,冷幽幽地盯著她。最醒目的是祖母眉心那點朱砂,比母親唇角的血還紅,仿佛昨夜沉塘的不是她的兒媳,只是只礙眼的野貓。
“咚。”龍頭杖往地上一頓,杖底的黃銅蓮花座磕在青磚上,脆響在梁間繞了三圈,才不甘心地散去。
(2)
冰涼的青磚立刻貼上膝蓋,寒意像無數根細針,順著骨縫往里鉆。無咎抬起頭,撞見祖母的目光——那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是種近乎挑剔的審視,像打量一件釉色不均的瓷器,盤算著該如何修補,或是干脆砸碎。
“你母親犯了七出之條,‘不貞’列首,沉塘是祖宗定下的家法。”謝令姜的聲音平穩得像口古井,聽不出半點波瀾,“你若哭,是為逆女悲戚,忤逆家規;你若不哭,是天性涼薄,辱沒門風。謝家女,斷不可失態。”
無咎咬緊牙關,把喉嚨里的嗚咽咽回去,舌尖卻嘗到了腥甜——是昨夜咬破的傷口又裂了。她低下頭,看見自己手背的牙印還在滲血,血珠滾落在青磚縫里,像一粒被遺忘的朱砂,掉進了冰窟。
祖母的龍頭杖忽然挑起她的下巴,翡翠戒指刮過她的下頜,逼得她不得不抬頭對視。老人的眼睛渾濁卻銳利,能看透她強裝的鎮定。
“從今日起,‘謝無咎’三個字,從族譜上劃去。”
無咎的瞳孔猛地縮了縮。劃去名字,比沉塘更狠——那是要她做個“不存在”的人。
“但你還活著。”謝令姜俯下身,聲音低得像貼在她耳邊的嘆息,“活著,就要記清楚:謝家女,生來就是祭品。你母親祭的是‘貞節’這塊牌坊,你祭的,是謝氏百年的門楣。”
說罷,老人直起身,龍頭杖往供案上一點,杖尖正指著那柄黑檀戒尺。
“去,領十下家法。領完了,替你母親守靈。”
(3)
無咎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指尖觸到戒尺的剎那,才覺出它的沉。黑檀木比她想象中重得多,掂在手里,竟像捧著母親那口未蓋的棺。她雙手把戒尺舉過頭頂,胳膊抖得像秋風里的蘆葦。
“啪!”
第一下落在掌心,火辣辣的疼炸開,像被烙鐵燙過。她死死盯著供案上的冷飯,想起母親昨夜塞給她的桂花糕,那時的掌心還留著糕點的甜香。
“啪!”第二下。
“啪!”第三下。
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青磚上,與昨夜從荷塘帶進來的水漬暈在一起,紅得發黑。到第七下時,掌心的皮肉已經翻卷開來,露出下面泛白的筋絡,每動一下都像有針在扎。
第八下落下,她聽見自己指骨發出“咔”的輕響,像根細竹被掰彎。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戒尺上,濺起細小的血花。
“謝家女,不許暈。”祖母的聲音從燭火那頭飄過來,冷得像冰。
無咎咬住下唇,嘗到了血的咸味。第九下,眼前開始發黑,母親沉入荷塘的樣子在黑霧里閃回,白綾勒頸的咯吱聲、水花濺起的悶響、氣泡破裂的輕響……
“啪!”
第十下,戒尺突然斷了。斷口處不是新鮮的木色,而是滲出暗紅的漬,像陳年的血被重新擠了出來——原來這柄戒尺,早就被一代代謝家女的血浸透了。
無咎伏在地上,額頭抵著青磚,血腥味混著供案上冷飯的餿味,釀出一種古怪的腥甜。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繞到棺槨后,然后是一聲極輕的“咔噠”,像是什么機關被擰開了。
抬頭時,棺槨后的墻壁正緩緩移開一道縫,露出里面幽暗的通道,黑得像通往地府。祖母的龍頭杖在通道口點了點,燭火從她身后照過來,映出半張臉,另一半藏在陰影里,像尊陰陽相生的佛。
“進來。”老人說,“有樣東西,該給你看了。”
(4)
通道窄得只能容一人側身,石壁上滲著水,指尖摸上去黏糊糊的,像抹了層薄血。無咎拖著麻木的雙腿往里挪,掌心的血滴在青磚上,留下一串暗紅的腳印,像條引路的蛇。
通道盡頭是間密室,四壁無窗,只墻角點著盞油燈,燈芯跳得厲害,把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密室中央擺著張矮供桌,桌上沒有祖宗牌位,只孤零零立著塊巴掌大的靈牌,牌上的字被煙火熏得發黑:【先妣謝門沈氏之位】。
沈氏。是母親的閨名。
無咎的呼吸猛地頓住,喉嚨像被堵住了——母親明明昨夜才“沉塘”,怎么會有靈牌?還是“先妣”?
祖母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像從深井里撈出來的,帶著潮氣:“你以為沉塘是終點?不,是開始。”她走到供桌前,枯瘦的手指按在靈牌頂端,輕輕一旋。
“咔。”靈牌下的暗格彈開,露出一卷泛黃的書冊。封面是粗布的,邊角磨得發白,上面用朱砂寫著四個字:《女史四庫》。
無咎的指尖開始發抖。母親病中總摩挲著個空書套,說:“那書里記著班昭續史、秦良玉領兵、黃道婆傳藝……天下女子的功績,不該被埋進墳里。”可父親說這是“惑亂女心”的禁書,早就燒了。
“你母親偷錄此書三年,藏在床板下。”祖母用龍頭杖按住她要去碰書的手,杖尖的銅蓮花硌得她傷口更疼,“她犯了謝氏大忌——我謝家世代出忠臣,不需‘出格’的女兒。她該死,但書……不能毀。”
無咎抬頭,看見祖母的眼睛在油燈下閃著奇異的光,像兩簇將熄未熄的鬼火,藏著瘋狂,也藏著執拗。
“你恨我?”老人突然問,嘴角勾起抹古怪的笑。
無咎沒回答。恨嗎?恨她下令沉塘,恨她劃去自己的名字,可此刻,她又把母親偷錄的禁書擺在了自己面前。
祖母笑了,笑聲沙啞得像瓦片刮過石磨:“恨就好。恨比愛結實,能讓你活得久。”她抬手,將書冊推到無咎面前,“拿著。往后,它就是你的家法。”
(5)
密室的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冷風灌進來,吹得油燈火苗歪向一邊。無咎回頭,看見個瘦小的身影僵在門口——是小滿,她的童年替身,平日里總穿著和她一樣的衣服,替她挨祖母的罵。
小滿的臉白得像紙,嘴唇抖得說不出話,手里攥著塊白布,布上的血字還新鮮著,是母親的筆跡:【救我】。
無咎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荷塘的白綾,小滿的血字,難道……
小滿突然撲過來,抓住她的袖子,另一只手死死指著門外,同時飛快地用口型比畫:
“他、他們……”
“要活埋夫人。”
最后四個字,她的嘴唇顫得幾乎合不上,眼神里的恐懼像要溢出來。
無咎猛地轉身,卻見祖母已經退到密室最深處,龍頭杖往墻上一敲。
“轟——”
供桌后的石壁緩緩合攏,發出沉重的摩擦聲,將老人的身影吞沒在黑暗里。
頭頂的磚石開始簌簌落下灰塵,密室在震動,像有無數只手在外面刨墻。無咎握緊那截斷裂的戒尺,斷口的木刺扎進掌心的肉里,疼得她瞬間清醒——
母親的棺材在祠堂,可棺材里真的是母親嗎?
或者,從一開始,沉塘就是場戲?她們要埋的,根本不是“尸體”,而是活著的母親?
“二小姐——”
密室的門縫外,傳來桂嬤嬤的聲音,溫柔得像哄孩子睡覺,“時辰到了,該給夫人蓋棺了。您出來吧,老奴給您備了熱湯。”
無咎抬頭,看見油燈的最后一縷光落在墻上,投出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被拉得極長,手里的斷尺像柄出鞘的刀,刀尖正對著門縫外的黑暗。
她深吸一口氣,將《女史四庫》塞進懷里,用帶血的手按住書冊,仿佛按住了母親未涼的心跳。
蓋棺?她偏要掀了這口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