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過三更，謝府后園的荷塘被十六盞描金白紗燈照得亮如白晝。燈架是紫檀木的，雕著纏枝蓮紋，燈紗上繡的銀線在風里微微顫動，把影子投在水面，碎成一片晃蕩的金鱗，像誰把滿箱碎銀子潑進了池子里。

謝無咎縮在橋下的烏篷船里，只露出半張臉。船篷上的陳年雨漬透著股霉味，混著荷塘的腥氣，鉆進她的鼻腔。十二歲的身子骨薄得像片荷葉，被初秋的涼風一吹，牙齒忍不住打顫，卻死死咬住唇不敢出聲。乳母臨行前塞給她的棉帕子早被冷汗浸透，攥在手里，濕冷得像塊冰。

她看見母親謝清嵐被按跪在荷塘最深處的青石上。那青石她認得，是父親去年特意從太湖運來的，說要刻上“清白”二字鎮宅。此刻母親的素衣被水浸得透亮，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她病了半年，原本豐腴的身子早就瘦脫了形。發髻散了，烏黑的長發浮在水面，一縷縷纏著殘荷的枯梗，像一尾自縛的墨魚，掙不脫，也擺不脫。

無咎的喉嚨里像塞了把碎冰，每一次抽氣都帶著刺痛。她想喊“娘”，可舌尖剛抵住牙床，就想起母親昨夜的話：“無咎，捂住嘴，看清楚。”于是那聲哭喊硬生生咽了回去，化成眼眶里打轉的淚，卻被她用力眨掉——娘說過，哭是最沒用的東西。

（2）

“謝氏清嵐，私通外男，玷污門楣，按家規——沉塘！”

桂嬤嬤的聲音尖得像磨鈍了的銀簪，刮得人耳膜發疼。無咎從船篷的縫隙里看出去，見桂嬤嬤手里攥著根烏木戒尺，戒尺上還沾著點胭脂——那是昨日她給祖母捶背時，祖母賞的“醉春樓”胭脂，此刻卻襯得她那張皺巴巴的臉像朵發了霉的菊花。

兩個仆婦開始收白綾。那白綾是上好的杭綢，母親上個月還說要給無咎做件新披風，此刻卻纏在她頸間，三匝，勒得極緊。無咎看見母親的脖頸上泛起青紫色的勒痕，像條猙獰的蛇。

母親的臉被迫仰著，月色落在她臉上，照出唇角那道鮮紅的血線——是咬碎了舌尖才沒喊出聲吧？無咎想。她的目光掃過岸邊的燈陣，掃過那些面無表情的仆婦，掃過遠處廊下坐著的族老們——三爺爺捻著胡須，五叔公低著頭看自己的鞋，沒有人說話，連咳嗽都壓得極輕，像一群石雕。

最后，母親的目光穿過重重人影，落在橋下的烏篷陰影里。

無咎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娘看見了。那雙眼睛里沒有淚，黑沉沉的，像后院那口枯井，可井底分明燃著兩點火。火里藏著兩個字，無咎讀懂了——別哭。

（3）

無咎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齒陷進皮肉的瞬間，血腥味在口腔里炸開，混著唾液咽下去，澀得她舌根發麻。她不能動，母親昨夜把血帕塞進她手里時，指尖的溫度還帶著病氣：“無論看見什么，記住了，活著才能報仇。”

白綾驟然收緊。母親的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咯”，像剛出生的雛鳥被掐斷了脖子。無咎的指甲深深掐進船板的縫隙里，木刺扎進肉里，疼得她渾身發抖，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兩個仆婦猛地松手，母親的身子像片落葉，“撲通”一聲栽進水里。水花濺起來，打滅了最近的那盞紗燈。燈芯爆出最后一粒火星，像只垂死的飛蛾，然后徹底熄了。黑暗順著那片水面漫開，吞掉了半座回橋。

荷塘很快又靜了。水面上只剩一圈圈蕩開的漣漪，慢慢平復，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仆婦們退后三步，垂手而立，齊聲念：“沉——塘——”聲音拖得長長的，在夜里蕩出回音，驚得水面又冒起幾串氣泡。

無咎數著那些氣泡。一、二、三……到第七個時，氣泡停了。水里只剩下一輪碎月，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像娘平日梳頭發時掉在銅鏡里的銀釵。

（4）

“成了。”桂嬤嬤揮揮手，聲音里帶著松快。兩個家丁抬來塊青石板，石板邊緣還沾著泥，顯然是剛從后院菜地里挖出來的。石板正中用朱砂寫著“失貞”二字，字寫得歪歪扭扭，被水一浸，紅得像要淌下來，順著石板的紋路蜿蜒，像條流血的蛇。

他們把石板壓在母親方才跪著的位置，“咚”的一聲，水花又濺起來，打濕了家丁的褲腳。

人群開始散去。燈籠一盞盞熄滅，光線下移，露出荷塘邊的青苔、殘荷，還有族老們留下的腳印——深深淺淺，像一個個未說出口的字。黑暗重新合攏，把烏篷船裹在中央，像巨獸含著塊糖，卻不咽下。

無咎僵在船底，直到腿麻得失去知覺。她慢慢抬起手，手背的牙印里還在冒血，滴在船板上，和母親白日里不小心打翻的茶漬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她摸出懷里的血帕，帕子是素紗的，上面母親用血寫的“逃”字已經干了，變成深褐色，像塊干涸的傷疤。帕角的并蒂蓮被血浸透，蓮心黑得發沉。

她把帕子塞進嘴里，堵住喉嚨里翻涌的嗚咽，然后扶著船幫，一點點爬出烏篷。赤腳踩在回橋的木板上，青苔滑得像抹了油，她幾次差點摔倒，指尖摳住橋欄的雕花，才穩住身子。欄上雕的是“松鶴延年”，鶴的眼睛被人用利器鑿過，空落落的，像在看她。

夜風卷著水汽吹過來，她打了個寒噤，牙齒打顫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得得得”，像誰在敲更，一直敲進骨頭縫里。

（5）

就在她的影子即將沒入假山陰影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低喝：“誰在那里？”

是父親謝衡的聲音。無咎渾身的血液瞬間凍住，像掉進了冰窖。她猛地蹲下身，把自己縮進橋洞下的蘆葦叢里。蘆葦的葉子刮著她的臉，又疼又癢，她卻不敢動分毫。

腳步聲越來越近。父親提著盞羊角燈籠，燈光從下往上照，映出他半邊臉——平日里溫潤的眉眼此刻像被墨染過，嘴角往下撇著，露出點狠戾。燈籠的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動，像兩簇小小的蛇信子，吐著芯子探查。

“我聞到血腥味了。”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穿透力，燈籠往橋下晃了晃。無咎屏住呼吸，感覺肺都要炸了。燈焰離她越來越近，幾乎要舔到她的睫毛，她甚至能看清父親袖口那圈銀線繡的回紋——是母親上個月親手繡的，針腳細密，此刻被露水打濕，銀線暗得像死魚的眼睛。

就在燈光即將掃到她藏身的蘆葦叢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貓叫。“喵——”凄厲，尖銳，像剛出生的嬰兒被針扎了，劃破了夜的寂靜。

父親的動作頓了頓。他皺了皺眉，燈籠微微一偏，燈光滑過無咎的發頂，照向更遠處的柳樹。“原來是野貓。”他嗤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點說不清的疲憊，轉身往回廊走去。

腳步聲和燈影一起消失在拐角。無咎卻依舊縮在蘆葦叢里，直到天邊泛起蟹殼青，晨霧像紗一樣漫過來，她才敢動。雙腿早已麻木，她扶著橋洞，一寸寸往外挪，每動一下，骨頭都發出“咯吱”的響。

她最后看了一眼荷塘。水面上漂著半片白綾，是從母親頸間脫落的，像一彎慘白的月亮。母親的尸體被壓在青石板下，可幾縷長發還浮在水面，隨著晨風輕輕擺，像水草，又像還在呼吸。

無咎轉身，把母親的血帕按在胸口，用牙齒撕下自己一截裙角。裙角是細棉布的，沾著她手背的血。她蘸了點橋板上的晨露，在橋墩上一筆一劃寫了個“冤”字。

那字歪歪扭扭，筆畫深得刻進木頭里，最后一筆拖得極長，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等著出鞘的那天。

（6）

天光漸亮，遠處傳來掃地婆子的咳嗽聲，掃帚劃過青石板的“沙沙”聲越來越近。無咎知道不能再等了，但離開之前，她必須去祠堂一趟。

母親的棺材停在那里，是她親手選的柏木棺，棺下壓著半卷《女史四庫》。母親病中總說：“那書里記著歷朝女子的故事，有皇后，有繡娘，有戰死的女將——她們都不是為了‘貞潔’二字活的。”

“若有一天，你怕得走不動了，就去讀它。”母親摸著她的頭，指尖的溫度很暖，“它會告訴你，女人不是生來為了做祭品的。”

無咎深吸一口氣，把沾血的裙角塞進腰帶，赤足踏上回橋。石板上的露水打濕了她的腳，涼得像踩在冰上。

剛走出三步，身后的荷塘突然“咕咚”一聲，像有什么重物從水底浮了上來。

無咎猛地回頭。

那片白綾不知何時漂到了岸邊，被一株殘荷的枯梗勾住。綾角展開，上面赫然多了一行字，濕漉漉的，是母親的筆跡——娟秀，有力，寫的是：“救我。”

無咎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差點跳出喉嚨。

娘……還活著？

晨霧漫過來，白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下面深不見底的墨色水面，像一張正在呼吸的嘴。

她僵在原地，指尖的血滴在橋板上，發出極輕的“嗒”，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下一瞬，祠堂方向傳來一聲鐘響——

咚！

喪鐘。

是為母親敲的，還是為她這個“看到不該看的”女兒？

無咎望著荷塘里那片白綾，又望向祠堂的方向，晨霧里，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看她。她的腳像被釘在橋上，進，還是退？救，還是逃？

風又起，吹得殘荷“沙沙”作響，像誰在暗處，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