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如羽，悄然降落在蒼風嶺下那座熟悉的院落外。他刻意收斂了所有屬于碎虛境界的威壓，氣息沉靜如古井，只余下風塵仆仆的歸家游子模樣，輕輕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爹？娘？”

正彎腰侍弄幾畦青菜的母親柳氏猛地直起身，沾著泥土的手僵在半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門口的身影，嘴唇哆嗦著，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父親陳文宇聞聲從堂屋快步走出，手中的書卷“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長身玉立、眉宇間再無一絲病弱陰霾的青年，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先是難以置信的茫然，繼而化為巨大的、幾乎要沖破胸膛的狂喜。

“楓…楓兒？！”陳文宇的聲音帶著哽咽。

“是我，爹，娘，我回來了。先祖垂憐，師父大恩，先天魂魄之缺，已徹底痊愈！”

“痊愈了？真…真的痊愈了？！”柳氏終于哭喊出聲，積壓了二十多年的絕望、心酸、日夜懸心的折磨，在這一刻化作洶涌的淚水，決堤而下。她撲上前，緊緊抱住兒子，枯瘦的手指用力抓著他的臂膀，仿佛要確認這不是一場夢。

陳文宇用力抹了一把臉，扶起妻子和兒子，聲音依舊顫抖，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好！好！蒼天有眼，陳家列祖列宗有靈！我兒…我兒再不是那朝不保夕的病弱之軀了！”他拉著陳楓的手，上下打量，仿佛要將兒子脫胎換骨的模樣刻進眼底。

那頓遲到的團圓飯，簡陋卻無比溫馨。昏黃的油燈下，柳氏的眼淚就沒干過，絮絮叨叨地問著陳楓這些年的點滴，恨不能將這缺失的時光都補回來。陳楓撿著能說的，略去祖墳驚魂與石棺異界，只道師父傳授玄功，又蒙先祖遺澤，終得根治。

飯畢，柳氏忙著收拾碗筷，陳文宇將兒子叫到院中。夜色如墨，星子稀疏。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凝重：“楓兒，病根既除，爹娘心中大石總算落下。只是…這天下之大，遠非你幼時所見的西蜀一隅。修真界更是波譎云詭，步步兇險。爹只望你記著，無論將來走到何等高度，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遇事…三思而后行，以自身平安為念。莫要爭一時意氣，莫要輕易顯露鋒芒。你活著，安好，便是爹娘最大的心愿。”

堂屋內，柳氏的聲音帶著期盼傳來：“楓兒！你如今身子大好，也該想想終身大事了！遇到合心意的姑娘，千萬帶回來給娘瞧瞧！陳家開枝散葉，就指望你了！”話語里是尋常母親最樸素的期許。

陳楓心中暖流涌動，又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他鄭重地對父親點頭：“爹的教誨，孩兒銘記于心，絕不敢忘。”又揚聲對屋內道：“娘，此事…孩兒心中有數。”

夜深人靜，父母房中的燈火終于熄滅。陳楓悄無聲息地起身，來到院外。四塊未經雕琢、取自附近山澗的頑石被他攝來，分按東南西北方位，深深嵌入屋后地脈節點。指尖凝聚起精純無比的碎虛靈力，凌空勾勒出繁復玄奧的符紋，絲絲縷縷地注入四塊頑石之中。

嗡——！

一聲只有他能感知到的低沉共鳴在地脈中響起。四道肉眼不可見、卻蘊含不同屬性靈力的光柱沖天而起，于院落上空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隨即隱沒于虛空。“四方奇陣”已成。此陣借地脈之力，隱而不發，尋常妖邪靠近自生感應，避之不及。若有心存歹意、身懷修為者強行闖入，陣法立時激發，四方靈陣引動天地靈力絞殺，威力足可重創碎虛境修士。陳楓又小心地在陣眼核心處留下一縷自己的神念烙印，確保父母遭遇危險時自己能第一時間感應。做完這一切，他望著靜謐的院落，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牽掛，才稍稍安放。

翌日清晨，告別了依依不舍的父母，陳楓身形微動，已化作一道淡不可察的青影，掠向蒼風嶺深處那熟悉的山洞。

洞口藤蘿依舊，幾只老猴懶洋洋地曬著太陽。陳楓一落地，洞內便傳來那熟悉的、略帶沙啞的聲音：“磨磨蹭蹭，等你半日了。”

陳楓步入洞中，只見怪人師傅背對著洞口，盤坐在那塊光滑的青石上，背影似乎比十二年前更顯孤峭。

“師父。”陳楓恭敬行禮。

“碎虛…初期？！”怪人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他猛地站起身，繞著陳楓走了兩圈，目光灼灼，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看一個怪物。“短短十二年…不，算上你祖地那段時間…滿打滿算也不過十數載！竟從一介病弱凡胎，直入碎虛？小子，你知不知道，尋常修士，便是天資卓絕者，從鍛骨筑基到你這般境界，耗費百年光陰都算快的！你這…簡直是奪天地之造化！”

面對師父的驚詫，陳楓坦然道：“不敢隱瞞師父。祖地之行，兇險萬分，卻也機緣巧合，得蒙六千年前先祖遺澤，以秘法傳承，方有今日之僥幸突破。若無師父昔日打下的根基與傳授的五派絕學，弟子縱有奇遇，也絕難駕馭那磅礴之力。”

“先祖遺澤…”怪人喃喃重復，眼中的震驚緩緩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感慨和了然。他重新坐回青石，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變得異常平淡，卻拋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

“為師滯留此界，已有兩百余年。”

陳楓瞳孔驟然收縮！兩百余年？！這遠超他對師父修為的預估！

怪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繼續道：“兩百年前，為師便已渡過九重雷劫，登臨此界修真之頂點——飛仙之界。”

“飛仙？！”饒是陳楓心志堅毅，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修真十境，飛仙已是絕巔！師父…竟是此等人物？！那他為何滯留人間，甘愿在這荒山洞穴與猴群為伴？

巨大的疑問在陳楓心中翻滾，但他深知師父脾性，此刻絕非追問緣由之時。

怪人并未解釋滯留的原因，話鋒一轉，點出了陳楓當前最大的隱憂：“你這點隱匿功夫，瞞得過庸碌之輩，卻瞞不過真正的高手。”

“請師父教我！”陳楓深深一揖，態度無比誠懇。

“此乃‘歸藏斂息術’，非功法，乃一運用靈識與真元的竅門。核心在于藏神于淵，斂氣于塵。”

“此術修至大成，縱是歸仙之眼，若不刻意探查，也難辨你真偽。”怪人的聲音帶著一絲傲然，“你根基已成，悟性絕佳，為師再留你三天！這三日，你便在此，心無旁騖，將這‘歸藏斂息術’練出個模樣來！何時你能在為師面前走過十步而不被看穿修為深淺，何時才算入門！”

“弟子遵命！謝師父再造之恩！”陳楓再次深深拜下，再無多言，當即盤膝而坐，心神沉入那玄奧的斂息法門之中，開始嘗試將體內那如淵似海的力量，一點點壓縮、收斂、隱藏。

洞外日光流轉，洞內寂靜無聲，只有陳楓的呼吸漸漸變得悠長綿密，周身那屬于碎虛強者的迫人氣息，如同退潮般，一絲絲、一縷縷地消弭于無形。怪人端坐青石之上，渾濁的雙眼靜靜注視著徒兒，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欣慰與凝重。

三天之期，亦是師徒緣法將盡的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