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深秋的風已攜著涼意,卷起校園水泥地上枯黃的梧桐葉。初一(16)班教室后面那塊光禿禿的黑板,成了蘇瑤目光的錨點。籌備“喜迎澳門回歸”主題板報的任務落在她這個宣傳委員肩上,她的指尖下意識在桌洞里那張皺巴巴的素描上輕輕摩挲——那是林宇課間隨手涂鴉的籃球架,線條卻帶著不可思議的生命力。當班主任征詢意見時,蘇瑤的聲音異常清晰:“林宇,他可以畫主圖?!?
林宇猛地抬起頭,像只受驚的兔子,撞進蘇瑤篤定的目光里。他下意識想搖頭,嘴唇囁嚅著,蘇瑤卻搶先一步,語氣不容置疑:“我看過你畫的,真的很好。”
放學后的教室空曠安靜,日光燈管發出細微的嗡鳴。林宇獨自站在高大的黑板前,像面對一片沉默的懸崖。他攥著一支白色粉筆,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起先只是僵硬的線條,笨拙地勾勒著蜿蜒的輪廓。然而,當第一道粉筆痕真正落下,某種沉睡的東西仿佛被驟然喚醒。他的眼神變了,專注得近乎凌厲,手臂揮動,粉筆在墨綠的黑板面上簌簌作響。長城的垛口、堅實的磚石、遠處層疊的山巒……一種驚人的氣勢竟在粉筆的飛舞中拔地而起,那蜿蜒的線條如同有了呼吸。
他幾乎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直到身后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咳嗽。林宇手一抖,粉筆“啪”地斷了一截。他僵硬地轉過身,班主任不知何時站在了后門,鏡片后的目光審視著黑板上的長城,臉上沒什么表情。林宇的心瞬間沉到谷底。
第二天課間操結束,人流涌回教室。不知誰先“咦”了一聲,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釘在后墻的黑板上。那壯闊的長城圖赫然完整呈現,在冬日清冷的陽光下,竟有種震撼的莊嚴。
“我靠!林宇,這你畫的?”陳浩的大嗓門炸開,他幾步沖過來,重重一掌拍在林宇背上,“深藏不露啊兄弟!”這一掌拍散了林宇的僵硬。教室里先是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嗡嗡的議論和真誠的驚嘆。班主任也站在人群里,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對著林宇點了點頭。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暖流,悄然注入林宇的心房。李薇薇則興奮地拽著蘇瑤的胳膊,小聲尖叫:“瑤瑤!你眼光太毒了!”蘇瑤沒說話,看著林宇微微挺直了些的脊背,嘴角彎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當晚,林宇家那張舊折疊桌被油煙氣籠罩?;椟S的燈光下,父親把那張登著期中數學排名的油印小報推到林宇面前,七十分的成績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毫不起眼,他嘆了口氣:“心思……還是要多放在正道上?!蹦赣H把一盤炒白菜推近林宇,聲音溫和卻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畫那個板報,弄了一手粉筆灰吧?看這期校報,印了你的畫呢?!彼⌒牡卣归_一張印著油墨長城的校報,指尖避開了圖畫部分,生怕沾污了似的,“畫得是真好……就是費工夫,別太累?!绷钟畎侵肜锏娘埩?,含糊地“嗯”了一聲,心里清楚,這小小的榮耀在沉甸甸的分數面前,輕得像片羽毛。
與此同時,蘇瑤家那架锃亮的立式鋼琴正流淌出練習曲的音符。蘇瑤的手指在琴鍵上機械地移動,墻上的掛鐘指針一格一格爬向九點。母親端著一杯牛奶走進琴房,輕輕放在琴蓋上:“下周的鋼琴回課曲目,多練幾遍。奧數班的卷子做完了沒?”蘇瑤沒停手,只低低應了聲:“快了。”琴聲在寬敞卻顯得空曠的客廳里回蕩,顯得有些單薄。父親拿著晚報坐在沙發里,忽然抬頭,目光越過報紙上緣:“聽說你們班那個畫黑板報的男生,畫得不錯?”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談論一則社會新聞,“有點天賦。不過,玩玩可以,搞藝術當飯吃,可惜了。”琴聲突兀地停頓了一下,又很快續上,只是節奏似乎亂了半拍。
放學鈴聲如同開閘的號令,人流喧囂著涌出教學樓。陳浩胳膊一伸,熟稔地箍住林宇的脖子,另一只手夸張地比劃著投籃的動作:“走走走,球場!今天非得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陳浩三分雨’!”林宇被他勒得直咳,笑著掙脫:“吹吧你!上次是誰十個球進不了一個?”籃球撞擊水泥地面的“砰砰”聲和少年們肆無忌憚的哄笑,暫時沖散了林宇心底那點關于成績的陰霾。他們勾肩搭背地吐槽著物理老師那永遠擦不干凈的黑板槽,討論著周末去誰家打《拳皇97》,那些簡單而蓬勃的快樂,像秋日里難得的暖陽。
而教室的另一角,蘇瑤和李薇薇頭碰頭擠在一張課桌前。李薇薇寶貝似的從貼滿《還珠格格》貼紙的精美筆記本里,撕下一小頁印著歌詞的紙,神秘兮兮地塞給蘇瑤:“快看!《My Heart Will Go On》,我哥從打口帶里摳出來的英文歌詞,泰坦尼克號的!”她壓低聲音哼唱起不成調的旋律。蘇瑤看著那細密的英文單詞,輕輕問:“好聽嗎?”李薇薇用力點頭:“簡直了!像飄在大海上!”她忽然想起什么,狡黠一笑,從筆袋里摸出一塊嶄新的草莓香橡皮,上面還印著只凱蒂貓,“喂,跟你商量個事兒唄?拿這個,換你上次收著的那張林宇畫的小草圖,行不行?就那張籃球架的!”蘇瑤一怔,下意識按住自己書包的側袋,臉微微熱了起來,嗔怪地推了李薇薇一把:“誰要你的橡皮!”
日子在早自習的朗朗書聲、課間操的廣播口令、眼保健操那熟悉的旋律中,像流水一樣滑過。粉筆灰的氣息、試卷油墨的味道、籃球場上蒸騰的汗味……構成了1998年冬天特有的背景。那塊曾驚艷一時的黑板報,終于被新的通知和公式覆蓋。林宇依舊在數學試卷的難題前眉頭緊鎖,蘇瑤的琴房里也依舊準時響起練習曲。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點。
直到一個周五放學后,蘇瑤被留下整理藝術節的報名表??帐幨幍淖呃壤铮еY料經過音樂教室門口,無意間一瞥,整個人卻定住了。
夕陽的余暉透過高高的窗戶,斜斜地打在寂靜的琴房里。林宇獨自一人,背對著門口,坐在一架閑置的舊鋼琴前。他面前攤開的不是什么樂譜,而是一本厚厚的速寫簿。他低著頭,鉛筆在紙頁上快速移動,發出沙沙的輕響,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筆下的線條。那是一種蘇瑤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神情——熟悉,是因為她每次在鏡子里看到練琴的自己,也是這般緊繃;陌生,是因為林宇此刻的沉浸里,有著她彈琴時從未體會過的、全然自由的呼吸感。
蘇瑤靜靜地站在門外,沒有進去。暮色漸濃,校園的喧囂徹底沉靜下來。她輕輕轉身,抱著那摞沉甸甸的報名表,慢慢走回自己那間永遠亮著燈、擺放著嶄新鋼琴的琴房。燈光下,母親為她精心挑選的、準備沖刺下個級別考級的厚厚琴譜靜靜躺在琴蓋上。蘇瑤伸出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冰冷光滑的塑封封面。
下一秒,那本嶄新的琴譜被她猛地抓起,紙張撕裂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驚心。她狠狠地將撕開的紙頁摔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散亂的紙張覆蓋了那些曾象征著她所有“正確”軌跡的琴鍵。淚水毫無預兆地滾落,砸在琴鍵冰冷的塑料貼片上,留下深色的圓點。
窗外,城市華燈初上,車流的燈光無聲流淌。蘇瑤抬起手,用力抹掉臉上的濕痕,指尖卻微微顫抖。她慢慢抬起頭,望向窗外那一片流動的燈火,眼神空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被困在怎樣一個鑲著金邊的籠子里。那鉛筆在紙上自由行走的沙沙聲,隔著走廊,隔著墻壁,隔著兩個截然不同卻又微妙相連的世界,固執地在她心底深處回響起來,清晰無比,再也無法忽略。
那聲音微弱,卻像一顆落入凍土的種子,蘊藏著難以估量的、破土而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