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鑾殿出來時,日頭已過正午。沈硯跟著引路的小吏往大理寺走,青布長衫的后襟被汗浸濕,貼在背上黏糊糊的。路過御街盡頭的狀元碑時,她腳步下意識一頓。
那碑是十年前立的,青灰色的石面被風(fēng)雨沖刷得有些斑駁,碑頂?shù)捏な椎窨桃琅f威嚴(yán)。沈硯的目光落在碑身中段——父親血書上說“賬冊藏于碑后”,可此刻碑后站著兩個侍衛(wèi),腰佩長刀,目不斜視。她深吸一口氣,收回目光,指尖卻在袖中悄悄摩挲著那半塊玉佩。
那是顧云舟兒時送她的,兩半合璧能拼成一朵完整的玉蘭。方才在金殿上,她瞥見他腰間也掛著同樣的玉佩,只是十年過去,玉色似乎更深了些。
“沈大人,這邊請。”小吏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側(cè),與刑部、御史臺并稱“三法司”,卻因?qū)@碓┌浮椲腊俟伲貋肀痪┲泄賳T視為“晦氣之地”。遠(yuǎn)遠(yuǎn)望去,朱漆大門上的銅環(huán)銹跡斑斑,門兩側(cè)的石獅子嘴角似乎還沾著洗不掉的暗紅,像陳年的血漬。
進(jìn)門時,沈硯被門檻絆了一下——她雖練了半年男裝步態(tài),可終究是女子骨架,步履間總帶著不易察覺的輕盈,方才走神,險(xiǎn)些露了破綻。
“大人小心。”小吏連忙扶了她一把,眼神里閃過一絲詫異——這位新科狀元看著文弱,手勁倒是不小,指尖冰涼得像塊玉。
沈硯穩(wěn)住身形,低聲道:“多謝。”心里卻暗道僥幸。她借著整理衣襟的動作,飛快掃過院內(nèi):幾株老槐樹枝椏橫斜,遮住了半座青磚瓦房,廊下晾曬著一捆捆卷宗,紙張泛黃發(fā)脆,風(fēng)一吹就簌簌作響,像無數(shù)人在低聲嘆息。
正廳里已經(jīng)有人等著了。為首的是個須發(fā)花白的老者,穿著從三品的緋色官袍,見沈硯進(jìn)來,拱手笑道:“沈大人年少有為,老夫大理寺卿王敬,在此等候多時了。”
沈硯連忙回禮:“王大人客氣了,晚輩初來乍到,還望大人多多指點(diǎn)。”她早做過功課,王敬是兩朝元老,為人耿直卻不懂鉆營,在大理寺待了二十年,一直沒能再往上走。
王敬領(lǐng)著她往里走,邊走邊介紹:“大理寺分左右二寺,左寺管京畿案件,右寺管地方冤案。沈大人是少卿,主要協(xié)管左寺,這是左寺丞張遷,右寺丞劉默。”
兩個中年官員上前見禮。張遷看著精明,眼神里帶著幾分打量;劉默則木訥些,拱手時手都在抖。沈硯一一回禮,心里已將兩人記在賬上——日后查案,少不得要和他們打交道。
穿過回廊時,一陣爭吵聲從西側(cè)廂房傳來。一個粗嗓門吼道:“這案子分明是屈打成招!你們?yōu)槭裁床恢貙彛俊本o接著是摔東西的脆響。
王敬皺了皺眉:“是城南張屠戶的案子,他女兒被誣陷偷了吏部李侍郎家的玉佩,打了三十大板,昨天剛關(guān)進(jìn)大牢就……就沒了。老張來鬧了三天了。”他嘆了口氣,“李侍郎是魏太傅的門生,這案子……不好辦啊。”
沈硯腳步一頓。魏庸的門生?她心里一動,剛想說“去看看”,就見張遷搶先道:“王大人,不過是個市井屠戶胡攪蠻纏,讓衙役轟走便是,何必污了沈大人的眼?”
“可他女兒死得蹊蹺……”王敬還想說什么,卻被張遷用眼神制止了。
沈硯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地說:“王大人,張寺丞說得是,我初來乍到,還是先熟悉卷宗吧。”她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硬碰硬的時候。
王敬的書房堆滿了卷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霉味和墨香混合的氣息。他從最底下抽出一個箱子:“這里是近三年的積案,沈大人先看看,有什么想法隨時找老夫。”
箱子打開的瞬間,沈硯的目光被最上面的卷宗吸引了——封皮上寫著“楚州鹽商滅門案”,日期正是十年前,父親入獄的前一個月。
她指尖微顫,剛想拿起來,就聽外面有人通報(bào):“宰相大人到!”
王敬愣了一下,連忙起身:“謝相怎么會來?”
沈硯心里咯噔一下,剛把卷宗放回箱子,就見謝臨淵搖著那把血色紅梅扇,慢悠悠地走了進(jìn)來。他今天換了件月白色的便袍,少了幾分朝堂上的妖異,多了幾分慵懶,可那雙眼睛依舊像淬了冰,掃過沈硯時,帶著毫不掩飾的玩味。
“王大人不必多禮,”謝臨淵的聲音帶著笑意,目光卻落在沈硯身上,“本相聽說新科狀元來大理寺上任,特來道賀。”他繞過書桌,徑直走到沈硯身邊,壓低聲音,“沈大人,這大理寺的卷宗,可沒那么好看。”
沈硯強(qiáng)壓下心頭的警惕,拱手道:“多謝相爺關(guān)心,下官自會謹(jǐn)慎。”
謝臨淵輕笑一聲,伸手從箱子里抽出一卷卷宗,正是沈硯剛想拿的“楚州鹽商滅門案”。他翻開看了兩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案子當(dāng)年鬧得挺大,一家十三口,一夜之間全沒了,最后定了個‘盜匪仇殺’,倒是干凈利落。”他抬眼看向沈硯,“沈大人覺得,這案子有問題嗎?”
沈硯心臟狂跳。她知道,謝臨淵絕不是隨口一問。楚州鹽商的當(dāng)家,當(dāng)年是父親的門生,父親入獄前,曾在血書里提過“楚州鹽引有詐”——這案子,定和父親的冤案脫不了干系。
她定了定神,緩緩道:“下官尚未細(xì)看,不敢妄言。只是聽聞當(dāng)年負(fù)責(zé)此案的,是如今的刑部尚書趙大人?”趙大人是魏庸的左膀右臂,這話說出來,等于直接把矛頭指向了魏庸。
謝臨淵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了:“沈大人倒是消息靈通。”他把卷宗丟回箱子,“不過,本相勸你一句,有些案子,知道得太多,可不是好事。”說完,他沒再多留,搖著扇子走了。
謝臨淵走后,王敬才松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沈大人,謝相的話……你別往心里去,他就是這個性子。”
沈硯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卻明白,謝臨淵是在警告她。可越是這樣,她越覺得這案子有問題。
傍晚時分,沈硯回到客棧收拾東西。周明軒正坐在桌邊啃饅頭,見她回來,連忙起身:“沈兄,你可回來了!我聽客棧老板說你去了大理寺當(dāng)少卿,厲害啊!”他湊過來,壓低聲音,“不過我聽說……大理寺的官,沒幾個能善終的。”
沈硯笑了笑:“既在其位,謀其政,想不了那么多。”她打開包袱,開始收拾衣物——其實(shí)沒什么好收拾的,只有兩件換洗衣衫,一床薄被,還有那個藏著血書和換顏膏的香囊。
正收拾著,門突然被推開,顧云舟站在門口。他還是那身月白長衫,手里提著一個食盒,見沈硯在打包,愣了一下。
“顧大人?”沈硯有些意外。
顧云舟走進(jìn)來,將食盒放在桌上:“聽聞沈大人今日上任,略備薄禮,算是……同科之誼。”他打開食盒,里面是兩碟精致的點(diǎn)心,還有一小壇酒。
周明軒識趣地說:“你們聊,我去給沈兄打點(diǎn)熱水。”說完就溜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兩人,氣氛有些尷尬。顧云舟看著沈硯的包袱,眉頭微蹙:“沈大人就帶這么點(diǎn)東西?”
“下官出身寒微,沒什么家當(dāng)。”沈硯低著頭,不敢看他。她怕自己眼里的情緒藏不住——十年前,顧云舟總笑話她“像個小乞丐,包袱里除了石頭就是野草”,如今她真的成了“寒微書生”,他卻認(rèn)不出她了。
顧云舟沉默了片刻,突然說:“沈大人的字跡,很像我一位故人。”
沈硯猛地抬頭,撞進(jìn)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有疑惑,有探究,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她慌忙移開目光,強(qiáng)笑道:“顧大人說笑了,天下相似的字跡多了去了。”
顧云舟沒再追問,只是拿起一塊點(diǎn)心,放在桌上:“這是城南‘聞香樓’的桂花糕,我那位故人……以前很愛吃。”
沈硯的心臟像被針扎了一下。她小時候最愛吃聞香樓的桂花糕,每次顧云舟去買,都會多帶一塊給她。有一次她吃太急,噎得直翻白眼,還是顧云舟拍著她的背,罵她“饞貓”。
她拿起桂花糕,放進(jìn)嘴里,甜膩的味道漫開來,卻帶著一絲苦澀。她低著頭,含糊地說:“多謝顧大人,味道很好。”
顧云舟看著她,突然說:“沈大人,你脖子上……是不是戴著什么東西?”
沈硯下意識地捂住領(lǐng)口——那里藏著父親留下的半塊血書,用錦布包著,貼身戴著。她強(qiáng)作鎮(zhèn)定:“沒什么,是家傳的護(hù)身符。”
顧云舟的目光在她領(lǐng)口停留了片刻,緩緩移開:“時候不早了,我先告辭。沈大人初入官場,凡事多留個心眼。”他轉(zhuǎn)身離開時,腳步似乎頓了一下,卻終究沒回頭。
顧云舟走后,沈硯才癱坐在椅子上,手里的桂花糕已經(jīng)涼透了。她摸著領(lǐng)口的血書,突然覺得很累——女扮男裝,周旋于朝堂,還要面對顧云舟的試探,這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快要把她勒死了。
可她不能退。
第二天一早,沈硯就去了大理寺。王敬給她安排了一間單獨(dú)的書房,就在左寺旁邊,不大,卻收拾得干凈,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書桌,上面堆著近百卷積案。
她從最舊的案子開始看,大多是些“偷雞摸狗”的小案,可看著看著,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凡是涉及魏庸黨羽的案子,要么判得極快,要么證據(jù)鏈模糊不清,明顯是有人刻意掩蓋。
看到中午,周明軒提著食盒來找她,神神秘秘地說:“沈兄,我剛才在門口聽衙役說,昨天那個張屠戶,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牢里了!”
沈硯猛地站起來:“什么?”
“說是‘畏罪自盡’,用腰帶勒死的,”周明軒壓低聲音,“可我聽客棧雜役說,張屠戶昨天還說要去御史臺喊冤,怎么可能自盡?”
沈硯心里一沉。張屠戶的女兒死得蹊蹺,現(xiàn)在連他也死了,這絕不是巧合。她抓起官帽:“帶我去牢房看看。”
牢房在大理寺后院,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尿騷味和霉味。張屠戶的尸體還躺在地上,蓋著一張破草席。沈硯掀開草席,倒吸一口涼氣——死者脖子上有兩道勒痕,一道深,一道淺,深的那道邊緣不整齊,像是被人硬生生勒斷的,絕不是自盡該有的痕跡。
“仵作來了嗎?”沈硯問道。
旁邊的獄卒支支吾吾:“回、回大人,仵作說……說張屠戶是自盡,已經(jīng)填了尸格了。”
“填了尸格也得重驗(yàn)!”沈硯厲聲道,“去把仵作叫來,現(xiàn)在就去!”
獄卒不敢違抗,慌忙跑了出去。沈硯蹲下身,仔細(xì)檢查尸體——死者指甲縫里有泥土,褲腳沾著草屑,不像從牢房里拖出來的,倒像是從外面移進(jìn)來的。她用隨身攜帶的銀針,輕輕刺入死者的手腕,銀針變黑了。
是中毒!
“沈大人倒是好本事。”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沈硯回頭,見謝臨淵不知何時又來了,身后跟著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穿著仵作的衣服。
謝臨淵走到尸體旁,看了眼發(fā)黑的銀針,笑道:“看來這‘自盡’,確實(shí)有問題。”他看向那個仵作,“劉仵作,給沈大人好好驗(yàn)驗(yàn)。”
劉仵作應(yīng)了聲,拿出工具,仔細(xì)檢查起來。沈硯看著謝臨淵,心里充滿了疑惑——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大人是不是覺得奇怪,”謝臨淵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低聲道,“本相為什么要幫你?”
沈硯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謝臨淵輕笑一聲:“因?yàn)槲河沟娜颂懒耍瑲€人都?xì)⒉桓蓛簟!彼麥惤虺帲弥挥袃扇四苈牭降穆曇粽f,“而且,本相想看看,你到底能查到多深。”他的呼吸帶著淡淡的藥香,拂過沈硯的耳畔,讓她莫名地一陣戰(zhàn)栗。
這時,劉仵作站起身,拱手道:“回相爺,沈大人,死者確實(shí)中了毒,是‘牽機(jī)引’,不過劑量不大,不足以致命。真正的死因是窒息,但勒痕并非腰帶造成,更像是被人用手活活掐死的。”
牽機(jī)引!
沈硯的心臟猛地一縮——父親當(dāng)年,也是中了這種毒!
謝臨淵看著她驟然發(fā)白的臉色,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卻沒點(diǎn)破,只是淡淡地說:“看來這案子,得好好查查了。沈大人,就交給你了。”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對了,忘了告訴你,吏部李侍郎,昨天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了。”
沈硯愣住了。李侍郎跑了?
看著謝臨淵離去的背影,沈硯突然明白,他不是在幫她,是在利用她。他想借她的手,扳倒魏庸的黨羽,坐收漁利。
可她沒有選擇。
她看著地上的尸體,又想起父親血書里的字跡,深吸一口氣。不管謝臨淵的目的是什么,這案子,她查定了。
她轉(zhuǎn)身對劉仵作說:“劉仵作,麻煩你把驗(yàn)尸格錄寫詳細(xì)些,尤其是毒發(fā)的時間和窒息的痕跡。另外,派人去查張屠戶昨天見過哪些人,去過哪些地方,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
劉仵作應(yīng)了聲,匆匆去了。
沈硯站在牢房里,陰暗的光線落在她臉上,一半明,一半暗。她知道,從接手這個案子開始,她就徹底卷入了漩渦中心。
可她別無退路。
父親的血書,張屠戶的尸體,楚州鹽商的冤案……這一切都像一條條線,纏繞著她,也指引著她,走向那個隱藏在黑暗深處的真相。
她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讓她更加清醒——這條路,哪怕布滿荊棘,她也要走下去。
因?yàn)樗巧蛭ⅲ巧蛞愕呐畠骸K獮楦赣H昭雪,要為那些含冤而死的人討回公道。
窗外的陽光透過鐵窗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她此刻的命運(yùn)——一半光明,一半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