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燼璃站在棺前,面無表情。福安帶來的幾個小太監和內侍遠遠地守在門口,臉色發白,不敢靠近。禁軍則守在堂外各處通道,刀劍半出鞘,氣氛肅殺。
“江大匠,需要什么,盡管吩咐。”福安站在她身側一步之遙,聲音壓得很低,眼神卻銳利地掃視著四周,像一只警惕的禿鷲。
“桐油、生漆、明膠、魚鰾膠、松煙墨粉、犀角粉、琉璃盞、細麻布、無根水:雨水?!苯瓲a璃的聲音平靜無波,報出一連串材料,“再備一張長案,置于棺槨東側,需正對明日辰時日光投射之位?!?
管家如蒙大赦,連聲應下,跌跌撞撞地跑去準備。
材料很快備齊,長案也按吩咐擺好。福安使了個眼色,管家和所有仆役都被趕出正堂,只留下幾個心腹小太監遠遠伺候。
堂內只剩下江燼璃、福安,以及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漆棺槨。
燭火噼啪跳動,光影在江燼璃沉靜的臉上明明滅滅。她走到長案前,挽起衣袖,露出那只天生六指的左手。纖長的手指拿起工具,動作麻利而精準,開始調制那傳說中的“透影漆”。
桐油入盞,置于小火上緩緩加熱,去除生澀之氣。生漆過濾,取其最精純的漆液,色澤深沉如夜。明膠與魚鰾膠分別用無根水化開,調和至恰到好處的粘稠度。松煙墨粉細膩如塵,犀角粉則泛著溫潤的微光。
她的六指在材料間靈活翻飛,指尖的觸感敏銳地捕捉著每一種材料的狀態變化。溫度、比例、攪拌的速度與方向……每一步都精確到了極致。六指的優勢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尋常匠人需要反復嘗試才能把握的微妙平衡,在她手中如同呼吸般自然。
福安在一旁冷眼旁觀,眼神深處藏著不易察覺的審視和一絲忌憚。
這女子,面對如此陰森之地,面對一具死因不明的尸體,竟能如此鎮定專注,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尋常的漆器。這份心性,實在可怕。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流逝。
幾種材料在江燼璃的調配下,開始發生奇妙的變化。深沉的生漆、透明的膠液、烏黑的墨粉、微光的犀粉,在桐油的媒介下緩緩交融。
江燼璃的左手六指如同最精密的攪拌器,指腹感受著混合物粘稠度的細微變化,指節帶動手腕以特定的韻律攪動。
漸漸地,一種極其粘稠、呈現出奇異深灰偏藍黑色的液體在琉璃盞中形成。它不像尋常漆液那般光亮,反而有種磨砂般的質感,深沉內斂,仿佛能吞噬光線。江燼璃停止攪拌,用一支細長的銀針挑起一滴。
滴落的漆液拉出極長的細絲,斷口處圓潤飽滿,在燭光下泛著幽微的藍芒。
“成了。”她低語一聲,聲音在空曠的靈堂里顯得格外清晰。
福安精神一振:“江大匠,可以開始了?”
江燼璃點點頭,目光投向那口黑沉沉的棺?。骸伴_棺?!?
福安揮了揮手。兩個強忍著恐懼的小太監上前,顫抖著移開棺蓋沉重的頂板。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冰冷尸氣和奇異香料的腐敗氣味猛地涌出,瞬間充斥了整個靈堂!門口的小太監忍不住干嘔起來。
棺蓋被完全移開。
周顯的遺體靜靜地躺在鋪著錦緞的棺內。他穿著二品大員的紫色朝服,戴著烏紗帽,面容經過簡單的整理,但依舊掩蓋不住死灰般的色澤和微微的浮腫。嘴唇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雙目緊閉,眼角卻殘留著幾道細細的、暗紅色的血痕。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姿勢僵硬。
江燼璃屏住呼吸,走到棺槨邊,低頭仔細審視。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掠過周顯的脖頸、面部、裸露的手腕……沒有明顯的外傷痕跡。她伸出帶著薄薄鹿皮手套的右手,隔著錦緞,輕輕按壓遺體的胸腹部位,觸手冰冷僵硬,并無異常腫脹或硬塊。
“如何?”福安湊近問道,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體表無傷,腹內無硬結,非尋常中毒或外傷致死。”江燼璃收回手,語氣依舊平靜,但眼神卻凝重了幾分。她的目光落在周顯交疊的雙手上。那雙手被寬大的朝服袖口遮住了大半。
“取麻布,無根水。”她吩咐道。
小太監立刻遞上浸濕的細麻布。江燼璃接過,小心翼翼地將周顯交疊在胸前的雙手分開。當右手被輕輕挪開,露出一直被壓在下面的左手掌心時——
江燼璃的動作猛地一頓!
福安也湊近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周顯那只略顯浮腫的左手掌心,靠近腕部的位置,赫然用極細的針尖之類的東西,刺破皮膚,留下了一個模糊卻清晰可辨的字跡!
那字跡很小,只有指甲蓋大小,筆畫扭曲,像是臨終前用盡最后力氣刻下。針孔處微微泛著暗紅,在死灰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眼。
那是一個字——
“檀”!
“檀?!”福安失聲低呼,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如同見了鬼一般!他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驚恐地看向江燼璃,又迅速掃視四周,仿佛怕被什么無形的存在聽到。
江燼璃的心臟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矗渴拡躺傅闹u號——“慧懿檀妃”!二十年前那樁震動朝野、牽連無數、最終以檀妃“病逝”、蕭執被冷落而告終的宮闈秘案!
周顯臨死前,拼盡全力在掌心刻下一個“檀”字!這絕非巧合!他是在用生命傳遞信息!指向那樁塵封的宮案!指向那隱藏在雙日月印之后、更深更恐怖的秘密!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江燼璃的后頸。她感到自己正被一只無形的大手,一步步推向一個深不見底、埋葬著無數尸骨和冤魂的漩渦中心。
“江……江大匠……”福安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眼神充滿了恐懼和警告,“這……此事……非同小可!‘檀’字……干系太大!你……你……”
他想說“你就當沒看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皇帝的命令是“問心”,要查明死因,這掌心的字跡,就是最致命的證據!隱瞞?他不敢!上報?他更不敢!這潭水太深,沾上就是粉身碎骨!
江燼璃沒有理會福安的恐懼。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刺目的“檀”字。字跡雖小,卻透著一股決絕的怨毒和不甘。這周顯,到底知道什么?又是因為知道什么,才招來殺身之禍?
“繼續。”江燼璃的聲音異常冷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既然已經看到了,就避無可避。她要看的,不止是這個字!她要看清這具尸體上,還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不再猶豫,拿起調制好的透影漆。那深灰藍黑色的粘稠液體,在琉璃盞中如同凝固的夜色。
“刷子?!彼斐鍪帧?
一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地遞上一柄寬大的鬃毛刷。
江燼璃用刷子飽蘸透影漆。漆液粘稠,拉出長長的絲線。她走到棺槨旁,屏氣凝神,將刷子懸停在周顯遺體的上方。她沒有直接涂刷,而是以一種極其特殊的手法——手腕快速而細微地抖動,帶動刷子!
唰!唰!唰!
粘稠的透影漆并未直接落在遺體上,而是被急速抖動的刷子甩成無數極其細微、幾乎肉眼難以分辨的漆霧!這些細密的漆霧如同有生命般,均勻地、無聲地飄灑而下,覆蓋在周顯的遺體、衣物、甚至棺槨內壁!
一層,又一層。
江燼璃的動作快而穩,六指精準地控制著抖動的頻率和幅度,確保漆霧的均勻覆蓋。
深灰藍黑色的漆霧漸漸在遺體表面形成了一層極薄、卻異常均勻的漆膜。這層膜并不反光,反而有種奇異的吸光感,使得周顯的遺體在燭光下顯得更加朦朧不清,仿佛籠罩在一層薄薄的、來自幽冥的霧氣之中。
福安和小太監們看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
當整個遺體和棺槨內壁都被均勻覆蓋上一層透影漆膜后,江燼璃停下了動作。她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也微微急促。施展這秘術,極其耗費心神。
“熄燭,閉門?!彼谅曄铝睢?
福安立刻揮手,小太監們迅速將靈堂內所有的蠟燭、油燈一一熄滅。沉重的堂門也被緩緩關閉。最后一絲光線消失,整個靈堂瞬間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稠的黑暗!
絕對的黑暗,死寂無聲。只有眾人壓抑的呼吸和心跳聲,在耳邊無限放大。福安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抓緊自己的拂塵。
江燼璃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如同融入夜色。她在等待。等待著黎明,等待著那束能穿透幽冥、照見真相的光。
時間,在極致的黑暗和死寂中,緩慢得令人窒息。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
嚓……
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摩擦聲,從靈堂東面那扇緊閉的雕花木窗縫隙中傳來!
緊接著,一道纖細如發、卻帶著銳利穿透力的金色光線,如同破曉之劍,猛地刺穿了厚重的窗欞紙,精準地投射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