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燼璃心頭一緊,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迎著蒙蚩大巫的目光,不卑不亢:“大巫明鑒!非是我有意闖入,實乃被惡人追殺,走投無路,墜河漂流至此!承蒙這位小兄弟相救,感激不盡!”
少年微微揚了揚下巴。
“至于驚擾蟲靈……”江燼璃話鋒一轉,目光掃過那些散發著銀光的蟲漆塔和飛舞的銀蟲,“我觀貴寨的蟲漆絲線,堅韌粘稠,水火難侵,實乃天工造化!然……”
她故意停頓一下,看到蒙蚩大巫眼中閃過一絲波動。
“然其性至陰至柔,遇南疆濕熱瘴癘之氣,雖能隔絕部分蟲豸,但于至陰至毒的蠱蟲瘴氣,防護之力恐有不足?且絲線雖韌,但編織成衣,關節活動處易因反復摩擦而斷裂,難以持久?”
她的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周圍的苗民一陣騷動,低聲議論起來。蒙蚩大巫古井無波的臉上,也第一次露出明顯的驚異之色!
江燼璃所言,正是困擾蟲寨多年的兩大難題!
蟲漆絲編織的衣物,對付普通蛇蟲鼠蟻效果極佳,但面對一些寨中秘傳的、用于防身或狩獵的劇毒蠱蟲瘴氣,防護力確實會大打折扣。
而且,絲線雖韌,但缺乏彈性,編織的衣物在關節活動處確實容易磨損斷裂,使用壽命不長!
這個外鄉女子,僅僅是被蟲漆絲纏過,又遠遠看了幾眼蟲漆塔,竟能一針見血地點出蟲漆術最大的兩個缺陷?!這絕非偶然!
“你……果真懂漆?”蒙蚩大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懂!”江燼璃斬釘截鐵,
“我乃金漆鑲嵌傳人!金漆至陽至剛,與貴寨蟲漆至陰至柔,本為兩極!然,陰陽相濟,剛柔并濟,方為大道!
若能將金漆秘法,融入蟲漆絲線之中,必能使其韌性倍增,不懼摩擦!更能以金漆之陽剛正氣,中和抵御陰毒瘴蠱之氣!
使防蠱衣,真正刀槍難入,百毒不侵!”
她的話語,帶著一種強大的蠱惑力和不容置疑的自信!所言的解決之法,正是苗寨夢寐以求的!
整個寨子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灼灼地盯在江燼璃身上!充滿震驚、懷疑,但更多的是狂熱的期待!
蒙蚩大巫的呼吸也明顯急促了幾分。
他死死盯著江燼璃,那雙深邃的老眼仿佛要穿透她的靈魂。良久,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決斷:
“好!老朽便給你一個機會!三日!若你能以蟲漆絲為基,融入你所說的金漆之法,做出不懼瘴蠱、堅韌耐磨的防蠱衣……蟲谷便是你的庇護之所!若不能……”他眼中寒光一閃,“驚擾蟲靈之罪,加倍償還!”
“一言為定!”江燼璃毫不猶豫地應下。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生路,也是獲得這神秘苗寨力量的關鍵一步!
接下來的兩天,江燼璃成了蟲寨最特殊的存在。她被允許靠近蟲漆塔,近距離觀察那些吐絲的銀蟲,名為“銀蠶蠖”,了解蟲漆絲的采集和初步處理工藝。她也向蒙蚩大巫展示金漆鑲嵌的部分技藝,尤其是生漆的煉制、調色和髹涂手法。
她發現蟲漆絲的本質,是銀蠶蠖分泌的一種特殊蛋白質膠液凝固而成,天然具有極強的粘性和韌性,但確實缺乏彈性和對極端環境的抗性。
而金漆所用的天然生漆:大漆,則具有極佳的成膜性、耐磨性、抗腐蝕性和……一種獨特的、能克制陰邪之物的“陽氣”
她的思路逐漸清晰:不是簡單的混合,而是利用大漆的成膜性和“陽氣”,為蟲漆絲線穿上第二層“盔甲”!她開始在蒙蚩大巫指定的、幾名最熟練的苗寨織娘協助下進行試驗。
江燼璃在苗寨織娘協助下采集最純凈的蟲漆原絲,在特定的藥液中浸泡,去除雜質并增強其導性。
接下來,煉制最上等的生漆,加入微量金粉、朱砂等陽性礦物粉末,調配成一種極其粘稠、色澤暗金、散發著特殊陽和氣息的漆液——她稱之為“陽和漆”。
終于到最關鍵的一步——將浸泡處理后的蟲漆原絲,小心地浸入溫熱的“陽和漆”中,讓漆液均勻地包裹住每一根絲線!
然后,在特制的陰干房中,控制溫度和濕度,讓包裹著陽和漆膜的蟲漆絲線緩慢陰干定型!
這個過程極其繁瑣,需要無比精準的控制。漆液溫度高了,會燙傷脆弱的蟲漆原絲;溫度低了,漆膜包裹不均勻。陰干快了,漆膜易裂;陰干慢了,絲線易腐壞。
一次次失敗,漆液浪費了,珍貴的蟲漆原絲也報廢了不少。
寨民們眼中的期待漸漸被懷疑取代,連那少年,名叫阿巖??此难凵褚矌蠐鷳n。蒙蚩大巫則始終沉默地觀察著。
江燼璃卻如同著魔一般,不眠不休。她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那根根纖細的絲線上。她利用自己對溫度、濕度的驚人感知力:——左手六指帶來的獨特天賦。
不斷調整著每一個細節。失敗一次,她就改進一次工藝。她的手上、臉上沾滿了漆液和蟲膠,眼神卻越來越亮。
終于,在第三天黎明前,第一縷天光還未照進山谷時,她成功了!
幾根經過“陽和漆”強化處理后的蟲漆絲線,靜靜地躺在陰干房的竹匾里。它們比原始的蟲漆絲線略粗一些,通體呈現出一種溫潤內斂的暗金色澤,表面光滑如緞,卻又隱隱透出內里銀蠶絲特有的堅韌光澤。
觸手微溫,帶著一股淡淡的、令人心神安寧的陽和氣息,再無半分陰濕粘膩之感!
江燼璃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根,用力拉扯!絲線極具彈性,延展性遠超從前!
她又取過一柄苗人常用的骨刀,用力切割!絲線只是微微變形,堅韌異常,骨刀難以割斷!最后,她取來一小罐寨中秘制的、用于試驗的毒蠱瘴氣,小心地噴在絲線上。
嗤……
一陣極其微弱的、仿佛冷水滴入熱油的聲音響起。暗金色的絲線表面,那層陽和漆膜泛起一層淡淡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金色光暈,將劇毒的瘴氣隔絕在外!絲線本身,毫發無損!
成功了!
當江燼璃將這強化后的蟲漆絲線展示在蒙蚩大巫和所有寨民面前,并現場演示其超凡的韌性和抗瘴蠱能力時,整個蟲寨沸騰!
歡呼聲如同山呼海嘯!寨民們看向江燼璃的眼神,充滿狂熱的崇拜和感激!困擾他們多年的難題,竟然被這個外鄉女子解決了!
蒙蚩大巫顫抖著接過那根暗金色的絲線,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他蒼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激動無比的神情,仰天發出一聲悠長而充滿喜悅的呼號!這是對蟲靈的禮贊,也是對江燼璃技藝的最高認可!
“好!好!好!”
蒙蚩大巫連說三個好字,看向江燼璃的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溫和與尊重,“江姑娘,你是我蟲谷寨的大恩人!從今往后,蟲谷便是你的家!你的敵人,便是蟲谷的敵人!”
阿巖更是興奮地跳了起來,看向江燼璃的眼神閃閃發亮。
接下來的時間,整個苗寨都投入熱火朝天的制作中。在江燼璃的指導下,織娘們開始用強化后的暗金蟲漆絲線,按照苗寨的傳統技法,編織全新的防蠱衣。
就在第一件暗金色的、散發著溫潤光澤和淡淡陽和氣息的防蠱衣即將完工之際,江燼璃看著織娘手中那堅韌無比、流光溢彩的絲線,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
“大巫,”她走到正在仔細檢查新衣的蒙蚩大巫身邊,低聲道,
“這新衣堅韌百毒不侵,已是至寶。但……若能在衣物內層,以秘法記錄下寨中重要傳承或……人員名冊,豈不是更添一重保障?即便遭遇水火兵災,只要衣物不毀,傳承便在?”
蒙蚩大巫渾濁的眼睛猛地一亮!這主意太妙了!苗寨許多傳承靠口耳相傳,正愁沒有穩妥的記載之法!
“江姑娘有何妙法?”蒙蚩大巫急切問道。
江燼璃微微一笑,取來一支特制的細筆,蘸取了一種她臨時用蟲漆汁液和幾種礦物粉末調配的、近乎透明的“隱跡液”。
“此法需借助陽光。”她說著,拿起一件還未縫合完成的防蠱衣內襯布料,用那近乎透明的“隱跡液”,在布料的經緯線之間,極其細密地書寫起來。
她的動作極快,筆尖如同穿花蝴蝶,寫下的字跡在布料上瞬間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寫過。
寫完后,她將布料拿到寨子中央,陽光最充足的地方,高高舉起。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在熾烈的陽光直射下,那原本空無一物的布料內襯上,緩緩浮現出一行行清晰無比的、靛青色的字跡!正是江燼璃剛才書寫的內容!
“好!神乎其技!”蒙蚩大巫激動得胡須都在顫抖。這簡直是天賜的記載秘法!
“此液書寫,尋常光線下不可見,唯有在正午最烈的陽光下才能顯形,且遇水不化,遇火……則焚?!苯瓲a璃解釋道。
蒙蚩大巫立刻決定,將寨中最重要的傳承和……一份極其特殊的名冊,用此法記錄在所有新制的防蠱衣內襯之中!
江燼璃被委以重任,負責書寫。
她坐在篝火旁,全神貫注,用那特制的隱跡液,在柔軟的防蠱衣內襯上,書寫著苗寨古老的歌謠、藥方、蟲漆秘術……最后,她開始書寫那份名冊。
名冊上的名字,并非苗寨中人。而是一個個陌生的漢人名字,后面跟著籍貫和……一串串數字編號。
起初,江燼璃并未在意,只當是苗寨與外界交往的記錄。但當她寫到后面,目光無意間掃過幾個名字和編號時,她的心臟猛地一跳!
“王鐵柱,京營弩坊,丁字貳叁壹”
“李石頭,河間府匠營,丙字柒零伍”
“趙水生,邊軍匠作營,甲字玖玖捌”
……
這些名字……這些籍貫……這些編號格式……分明是匠籍!而且是來自天南地北、不同工坊軍營的匠籍!
這…怎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