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的寒風,終于裹挾著細碎的雪沫,簌簌地敲打著育英中學教室的窗玻璃。期末考的喧囂塵埃落定,校園里彌漫著一種松弛下來的、近乎慵懶的等待氣息,像被抽空了力氣的弦,只余下新年輕輕撥動的微顫。
顏小溪收拾著書包,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身旁空蕩的桌面。沐景澤的氣息似乎還殘留在冰冷的木質紋理里——那是一種混雜著清冽皂角、機油和少年特有汗意的味道,帶著風塵仆仆的烙印。距離他帶著那道刺目的燙傷痕跡和滿身卑微的歉意離開,又過去了一個多月。深圳,那個遙遠南方的名字,在她心里勾勒出的,是冰冷的鋼筋叢林和無休止的機器轟鳴。他在電話里的聲音依舊疲憊,沙啞,卻奇異地沉淀下一種沉甸甸的東西,他說,那是“為未來打拼的踏實感”。
未來。顏小溪咀嚼著這個詞,心尖泛起一絲微甜又微澀的漣漪。
“小溪!快走啦!再晚集市的好東西都被搶光啦!”宋雅璇清脆的聲音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帶著雀躍的活力,瞬間打破了她的思緒。女孩裹著鮮紅的圍巾,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在教室門口探著頭催促。
顏小溪回過神,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來了來了!”她利落地拉上書包拉鏈,小跑著跟上好友的腳步,將那份空蕩桌面帶來的微涼暫時拋在了身后。
年關將近的小城,空氣仿佛被融化的糖霜和炒貨的甜香浸透了。長長的年貨集市是人聲鼎沸的海洋,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孩童興奮的尖叫嬉笑聲,交織成一片喧騰而喜慶的背景音。頭頂,一串串紅彤彤的燈籠連綴成片,像流動的火焰,照亮了每一張被寒風凍紅卻洋溢著期盼的臉。燙金的福字、墨香猶存的春聯鋪天蓋地,空氣中霸道地混合著炒瓜子、炸麻花、蒸年糕的誘人香氣,熱騰騰地鉆進鼻腔,勾起最原始的食欲和對團圓的渴望。
兩個女孩像兩條靈活的小魚,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穿梭。顏小溪的目光被一副手寫的春聯牢牢吸引。紅底灑金紙上,墨跡酣暢淋漓,筆力遒勁中透著樸拙的喜氣:“門迎春夏秋冬福,戶納東南西北財”。她小心地卷好,紅紙的觸感溫潤,想象著它貼在自家那棟明亮溫暖的小樓門楣上的樣子,仿佛那“福”字里,也悄悄融進了一份遠在南方的祈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哎,這副好!”宋雅璇湊過來看了看,又興致勃勃地撲向旁邊掛滿窗花的攤位。指尖劃過那些繁復精致的“福”字、“年年有魚”、“喜鵲登梅”的紅色剪紙,發出細碎的窸窣聲。“這個,還有這個……貼我房間窗戶上肯定好看!”她挑揀著,眼珠一轉,忽然壓低聲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誒,小溪,阿澤那邊……過年能回來嗎?”
顏小溪卷春聯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搖搖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鎖骨間那枚冰涼的海豚心形吊墜——那是他短暫歸來時,笨拙地塞給她的。“廠里忙,訂單趕得緊。他說爭取年三十晚上,能打通電話回來。”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開一圈微瀾,但很快被周圍洶涌的年味沖淡了。“不過沒關系,”她拿起攤位上擺著的一對憨態可掬的陶瓷招財貓,小貓圓滾滾的,一只舉著“招財”,一只舉著“進寶”,釉色溫潤可愛,“你看這個,放他床頭好不好?等他回來就能看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點小小的期盼。
“哎喲喂!”宋雅璇噗嗤一笑,促狹地用手肘頂了頂她,“這還沒過門呢,就開始布置人家床頭啦?嘖嘖,賢惠呀顏小溪同學!”
“宋雅璇!”顏小溪臉頰瞬間飛紅,像熟透的蘋果,作勢要打她。兩人笑鬧著,在擁擠的人群里你推我搡,清脆的笑聲融入了喧鬧的集市交響曲。
回到家,撲面而來的是熱火朝天的“迎新工程”。燉肉的醇厚香氣霸道地占領了每一個角落,從廚房彌漫到客廳,帶著家的暖意。父親正踩著梯子,仔細撣去房梁高處積了一年的浮塵,灰塵在斜射進屋的陽光里跳躍,像無數細小的金色精靈。母親在廚房里指揮著鍋碗瓢盆的交響樂,抽油煙機的轟鳴是堅實的低音部。顏小溪立刻卷起袖子加入,她的任務是擦洗門窗玻璃。
冰冷的濕布拂過明凈的玻璃,帶走塵垢,也映出她忙碌的身影和窗外灰蒙蒙卻透著暖意的天空。她擦得格外仔細,尤其是自己房間那扇朝南的窗戶。水痕被刮凈,玻璃變得透亮如無物,仿佛這樣,就能讓遠在千里之外的思念,更清晰地穿透阻隔,落到那個在機器轟鳴中揮汗如雨的身影上。
打掃告一段落,身上微微發熱。她回到自己整潔的小房間,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熱鬧。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檸檬清潔劑味道。她走到書桌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小心翼翼地從深處捧出那本星空藍封面的筆記本。筆記本邊緣有些微卷,記錄著無數少女的心事和思念。這一次,她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她沒有用慣常的三色筆,而是取出一支嶄新的、筆尖閃爍著金光的墨水筆。擰開筆帽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落下時,留下第一行莊重的字跡:
**【新年寄語-致阿澤】**
“阿澤,小城的年味濃得化不開,像打翻了一整罐滾燙的蜜糖,空氣里都是甜的、暖的。今天和雅璇去趕集了,人擠人,熱鬧得要把耳朵震聾。”她的筆尖流淌著,仿佛能看到集市上紅火的景象。“我買了一副紅彤彤的春聯,‘門迎春夏秋冬福’,第一眼就覺得,這‘福’字里,得有你的一份才算圓滿。還給你挑了一對小陶瓷貓,胖乎乎的,一個舉著‘招財’,一個舉著‘進寶’。等你回來,讓它們蹲在你床頭,替我守著你的夢,要甜一點,不許太累。”筆跡在這里停頓了一下,仿佛能聽到他低沉的笑聲。
“家里大掃除,我把自己房間的玻璃擦得能照見人影,亮堂堂的。擦的時候就在想,要是你突然出現在樓下,一仰頭,就能看見我傻乎乎地趴在窗臺上對你揮手,該多好?”她嘴角噙著笑,眼前似乎真的浮現出那個畫面。“我媽燉肉的香味飄得滿院子都是,饞蟲都要勾出來了。我爸爬高爬低地掃屋頂,灰塵在光柱里跳舞,像下著一場金色的雪。阿澤,這就是我從小到大的‘年’,熱鬧、踏實,帶著油煙火燎的溫暖。現在……”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個小小的墨點,“它好像缺了一角,不大不小,正好是你。”
她吸了口氣,繼續寫道:“但我知道,你也在你的‘戰場’上,為我們共同的‘年’打拼。你手上的繭子是不是又厚了?那道燙傷……還疼嗎?”她的心揪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他低頭看著嵌滿機油污垢的指甲縫時,那沉默而隱忍的側臉。“每次想到那個樣子,心口就像被那只你送我的笨熊爪子撓了一下,又酸又軟。阿澤,別怕‘配不上’。在我心里,你沾著油污的手,比任何干凈的手都更有力量,更有溫度,因為它托著的,是我們的未來。”她的筆跡用力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那棟亮堂的小樓,永遠有一盞燈,是為你留的。鑰匙,在我心上。”
“深圳的跨年,是不是也很熱鬧?霓虹燈一定很亮吧?但再多的霓虹,也比不上我們這小城夜空里即將綻放的煙花好看。真希望……你也能看見。”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際,帶著一絲悵惘。“年三十晚上,我會守著電話,也會守著這塊走過了春夏秋冬的手表。當指針咔噠一聲,一起跳到零點的時候,無論你在哪里,隔著多遠,我們的心跳,都會跟著新年的鐘聲,一起跳動的。你信不信?”她寫下這句話,帶著少女獨有的執拗和浪漫。
“新的一年,愿我的阿澤,身體康健,順遂無憂。愿你在鋼鐵叢林里,走得更穩,站得更高。愿所有的辛苦,都化作照亮前路的星,一顆一顆,都算數。”她的祝福樸實而真摯。“而我,會在這里,在每一個嶄新的日子里,繼續認認真真地書寫我們的故事,等你……”她頓了頓,筆尖懸停,仿佛在積蓄力量,然后重重落下:“等你滿載榮光,堂堂正正地走進我的‘年’,走進我們亮堂堂的、有你有我的未來。”
“新年快樂,我的愛人。一生漫長,我們慢慢走,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
落款處,她畫了一只小小的、線條簡單的躍動海豚,尾巴卷成一個飽滿的心形。這是屬于他們的秘密符號。
寫完最后一個字,她輕輕合上筆記本,指尖久久撫摸著那深邃如夜空的藍色封面,仿佛能透過這層硬殼,觸摸到遙遠南方那帶著咸腥海風和機油味道的空氣溫度。窗外,不知誰家性急的小孩,已經迫不及待地點燃了零星的爆竹,“啪!”的一聲脆響,突兀地炸開了暮色沉沉的天空。那聲音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炸開了她心中那份沉甸甸又充滿希冀的暖意,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去。
新年的腳步,就在這擦洗的勞作、食物的香氣、筆尖的傾訴和零星的爆竹聲里,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思念跨過千山萬水,在歲末的寒風中,無聲地傳遞著一個無比堅定的信念:無論相隔多遠,他們的心,都在為同一個跳動著的未來,搏動在同一個新年的脈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