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笛泣血洛陽城西的亂葬崗像是被天地遺棄的角落。

腐土混合著冰雪凍成堅硬的硬塊，踩上去咯吱作響，像是有無數枯骨在腳下呻吟。

稀疏的松柏枝椏上掛著未化的冰棱，月光透過枝縫灑下來，在地上織出一張慘白的網，將散落的棺木碎片與曝露的骸骨罩在其中。

李星云揮鍬的動作越來越慢，鐵鏟每次落下都能帶起幾片碎骨。

他刻意避開那些尚未完全腐爛的衣物殘片——其中有件孩童的棉襖，領口還繡著褪色的虎頭，想來是去年冬天才被丟棄的。李從珂的首級用黑布裹著，沉甸甸地壓在坑底，黑布滲出血漬，在凍土上洇出暗紅色的花。

“大帥，埋深些吧。”鏡心魔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手里的火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火苗舔著掌心的皮膚，他卻渾然不覺，“聽說李從珂生前信薩滿，若魂魄不安生，怕是要作祟的。”

李星云沒應聲，只是將最后一抔土拍實。凍土塊砸在黑布上的悶響，讓他想起三日前邙山火海里的慘叫聲。

那時他站在白骨祭壇上，看著李從珂的龍鱗刀墜地，心里沒有復仇的快意，只有一片荒蕪的空茫。就像此刻，指尖的血污混著泥土結成硬殼，卻捂不暖心臟里那處被鎖龍蠱啃噬的涼。

“他不配作祟。”李星云直起身，玄鐵面具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一個連父親骨灰都敢用來做權謀籌碼的人，魂魄早被自己的野心燒成灰了。”他踢了踢腳邊的土堆，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胸口的鎖龍蠱像是被這句話驚動，猛地抽搐了一下。

鏡心魔慌忙遞上水囊，目光掃過李星云按在胸口的手——那只手的指節泛白，青筋暴起，像是在攥著什么看不見的痛楚。

“大帥，要不先回洛陽城？這里陰氣太重，怕是對您的傷不好。”

“再等等。”李星云推開他的手，目光投向亂葬崗深處。

那里的黑暗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風穿過嶙峋的樹影，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哼唱著苗疆的古調。

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自己，從邙山火海里就跟著，直到此刻才終于要現身。

果然，第三聲鴉鳴劃破夜空時，笛聲悠悠地飄了過來。

那笛聲初聽像山澗流水，清冽婉轉，細聽卻藏著刺骨的寒意，每個音符都像是蠱蟲的觸須，順著耳廓往人骨頭里鉆。

李星云握住刀柄的手驟然收緊，唐刀的鯊魚皮鞘在掌心硌出細密的紅痕。他認出這種調子——多年前在萬毒窟，蚩夢曾用相似的旋律驅趕過食人蟻。

一個身影從最粗壯的那棵老松后轉出來。

苗疆特有的蠟染裙擺掃過積雪，銀飾隨著腳步發出細碎的脆響，像是碎冰在碰撞。

李星云的瞳孔猛地收縮——那身裝扮分明是蚩夢，可眼角那道斜斜的疤痕太過刺眼，像是被彎刀劃破后倉促愈合的，把原本明媚的眉眼割出了幾分狠厲。

“李星云，別來無恙？”女子停下腳步，竹笛橫在唇邊，笛孔里還凝著未化的霜花。

她的聲音比記憶里沉了些，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被風沙磨過的銅鈴。

李星云沒有放下刀。

他注意到女子腰間的銀鏈上掛著枚青銅令牌，令牌上刻著的三足烏圖騰在月光下若隱若現——那是十二峒的信物，他在尤川的遺物里見過一模一樣的紋路。

“十二峒的人，找我做什么？”

“找你救命。”女子笑了笑，抬手摘下發間的銀簪。

那簪子的尖端閃著幽藍的光，顯然淬了劇毒，“也找你索命。”

話音未落，她手腕一翻，銀簪化作一道藍光射向李星云面門。李星云側身避開，簪子釘在身后的棺木上，瞬間冒出縷縷青煙，木頭被蝕出個黑洞。

與此同時，四周的樹影里突然竄出十幾個苗疆武士，手里的彎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呈扇形圍了上來。

“蚩夢從不屑用毒簪偷襲。”李星云的聲音冷得像冰，唐刀出鞘的瞬間帶起一道雪霧，“你到底是誰？”

女子歪了歪頭，指尖在竹笛上輕輕一彈，笛身突然裂開，露出里面卷著的羊皮地圖。

“我是誰不重要。”

她用腳尖挑起落在地上的火把，火光映著她眼角的疤痕，“重要的是，降臣在漠北黑松林建了座血祭壇，已經殺了七十二個孩子了。”

李星云的動作猛地頓住。

降臣煉制不死丹需要童男童女的事，他從張子凡的密信里得知，但七十二這個數字讓他心頭一緊——那是李唐皇室宗譜上記載的，玄武門之變中死去的宗室人數。

“你想說什么？”他握緊刀柄，指腹摩挲著刀身上的云紋，那是他親手刻上去的，為了記住某些不該忘的人。

“想說你的鎖龍蠱，”女子俯身撿起地圖，用靴底碾滅了地上的火星，“是解開這一切的鑰匙。”

這句話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李星云的胸口。

鎖龍蠱發作的痛楚瞬間炸開，他悶哼一聲，踉蹌著后退半步，后背撞在枯樹上。

樹皮的粗糙紋理透過玄色披風硌著脊椎，卻壓不住那股從心臟蔓延開來的絞痛，像是有無數只細針在同時扎刺血管。

“你怎么會知道鎖龍蠱？”他咬著牙問，唾沫里嘗到淡淡的血腥味。

這個秘密他藏了五年，連姬如雪都只知道他心臟里有毒，從不知具體名目。

女子吹了聲短促的呼哨，圍上來的苗疆武士立刻收了刀，退回樹影里。

“十二峒的古籍里寫著，”她走到李星云面前，竹笛輕輕敲著自己的掌心，“袁天罡三百年前從我們這兒討走了‘鎮龍木’，煉制成蠱種在了李唐后裔身上。

這蠱能鎖龍脈，也能——”她故意停頓，目光落在李星云劇烈起伏的胸口，“引來所有想吃龍肉的東西。”

李星云猛地抬頭，面具后的眼睛里布滿血絲。

他想起降臣在奏章里寫的那句“龍血可活死人肉白骨”，當時只當是妖言惑眾，此刻才明白那老怪物打的是什么主意。

“所以你是來替十二峒討回鎮龍木的？”他強壓下喉間的腥甜，聲音里帶著嘲諷，“還是想把我綁去給降臣當祭品？”

“都不是。”女子忽然笑了，這一笑讓她眼角的疤痕顯得柔和了些，竟有了幾分當年蚩夢的影子，“我是來跟你做交易的。幫我殺了降臣，我就幫你解蠱。”

她從懷里掏出個琉璃小瓶，里面盛著半瓶金色的液體，在月光下像融化的陽光，“這是十二峒的‘換命蠱’，能暫時壓住鎖龍蠱的躁動。”

李星云還沒來得及回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東邊傳來。

三匹快馬沖破薄霧，為首的那騎上，姬如雪的青灰色披風在風雪里展開，像一只掠過荒原的蒼鷹。

她看到被苗疆武士圍住的李星云，幾乎是瞬間拔刀，軟劍的寒光劈開夜色：“放開他！”苗疆武士立刻舉起彎刀，卻被女子抬手制止。

“姬如雪姐姐，別來無恙？”她笑著打招呼，語氣熟稔得像是老友相見，“多年不見，你的劍法倒是精進了不少。”

姬如雪的劍尖停在離她咽喉三寸的地方，呼吸因疾馳而急促。

她死死盯著女子眼角的疤痕，又看向李星云，眼神里滿是驚疑：“你是誰？為什么穿著蚩夢的衣服？”

“我就是蚩夢啊。”女子攤開手，掌心躺著枚小巧的銀鈴，“你看，這是你當年送我的生日禮物，說戴著能安神。”

姬如雪的瞳孔驟然收縮。那銀鈴是她親手打磨的，鈴舌上刻著個“雪”字，天底下絕無第二枚。

可眼前這個女子身上的戾氣太重，像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與記憶里那個會追著李星云喊“小哥哥”的苗疆少女判若兩人。

“雪兒，別沖動。”李星云按住她的劍柄，指尖無意中觸到她手背上的凍瘡，那里還留著去年在幽州守城時凍裂的疤痕，“她沒有惡意。”

這聲“雪兒”讓姬如雪的動作頓住了。

她能感覺到李星云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手套傳過來，帶著他獨有的、讓人心安的力量。

但她依然沒有收劍，只是偏過頭，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你信她？”

李星云沉默了片刻，胸口的鎖龍蠱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看著姬如雪被寒風吹得發紅的鼻尖，忽然想起在劍廬的那個冬天，她也是這樣攥著劍守在他床邊，雪落在她發間，化成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淌。

“信不信，”他低聲道，“都得去趟漠北。”

就在這時，鏡心魔突然指著天空尖叫起來：“那、那是什么！”眾人抬頭，只見亂葬崗上空的云層突然裂開個口子，無數光點從裂口里墜落，像一場金色的雨。

那些光點落地后化作螢火蟲大小的飛蟲，盤旋著飛向李星云，在他周身織成個發光的繭。

“是‘引路蠱’。”蚩夢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降臣知道我們在這兒了。”

李星云看著那些鉆進自己衣襟的飛蟲，它們落在皮膚上涼涼的，卻奇異地壓制住了鎖龍蠱的疼痛。

他忽然明白了袁天罡的用意——這鎖龍蠱哪里是枷鎖，分明是塊招引豺狼的肥肉，而袁天罡就是那個把肥肉綁在他身上，又逼他學會撕咬的飼主。

“走。”他抓住姬如雪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她一顫，“回洛陽城，叫上張道長他們。”

蚩夢看著兩人策馬離去的背影，忽然對著夜空吹了聲悠長的呼哨。那些苗疆武士立刻化作黑影消失在樹影里，她則轉身走向亂葬崗深處，竹笛再次響起，只是這次的調子哀傷得像送葬的挽歌。

風卷起她掉落的一片銀飾，露出下面壓著的半張獸皮地圖。

地圖背面用朱砂畫著個奇怪的符號，像極了李星云胸口鎖龍蠱的紋路。而那枚裝著換命蠱的琉璃瓶，正從她松開的指縫間滑落，墜入深不見底的骸骨堆里，發出一聲細碎的脆響，很快被風雪吞沒。

洛陽城的城門在身后緩緩關閉，吊橋收起的吱呀聲里，姬如雪終于忍不住問：“你真要跟她去漠北？”

她勒住馬韁，讓坐騎與李星云并行，月光照亮她眼底的憂慮，“十二峒的人從來不信外人，何況她……”

“何況她可能不是真的蚩夢，對嗎？”李星云接過她的話，聲音平靜得有些異常，“可降臣必須死，那些孩子也必須救。”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還殘留著姬如雪手腕的溫度，“而且她說得對，這鎖龍蠱……快撐不住了。”

姬如雪沉默了。

她能感覺到李星云每次蠱毒發作時的痛苦，冷汗浸透衣袍的重量，緊咬著牙關才能發出的聲音，都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

她忽然伸手，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玄鐵面具：“不管她是誰，不管去漠北有多危險，我都跟你一起。”

李星云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很燙，帶著蠱毒發作后的灼熱：“雪兒”他的聲音低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這次可能真的會死人。”

“那就一起死。”姬如雪的語氣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想起在萬毒窟的地牢里，他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說“有我在”。

那時她信了，現在依然信。

風雪越下越大，把兩匹駿馬的影子拉得很長，最終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亂葬崗的方向，笛聲已經停了，只有那片被金色飛蟲籠罩的夜空，還殘留著蠱蟲振翅的嗡鳴，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在寂靜的荒原上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