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在人間小學的彪悍時代
- 我的人間之旅
- 冰糖葫蘆沒冰
- 12748字
- 2025-08-04 14:10:20
開學那天,空氣里鼓脹著一種嶄新的、帶著粉筆灰和油漆味的氣息。我背著那個塞得滿滿當當、沉甸甸的書包,像頭小獸闖入這方被高大香樟樹環抱的領地。操場上奔跑追逐的身影,男孩們粗糲的呼喊和女孩們尖細的笑語混雜成一片聲浪,撲面而來,帶著令人血液微微躁動的活力。我的雙腳幾乎立刻踩上了那份喧騰的節拍,目光不由自主地鎖定了籃球架下正為一個球爭得面紅耳赤的幾個身影。身體里那股屬于“小勇子”的勁兒猛地頂上來,顧不上什么新環境新規矩,書包帶子一甩,撒開腿就朝那個滾動的目標沖了過去。“嘿!加我一個!”我的喊聲淹沒在嘈雜里,人卻已經敏捷地插入了爭奪圈,矮小的身影在幾個高年級男孩中間靈活地穿插騰挪。腳下粗糲的水泥地、身旁掠過帶著汗味的風,還有那籃球砸在地上砰砰的悶響,都讓我感到一種久違的、暢快淋漓的歸屬感。正搶得興起,預備鈴尖銳地撕裂了操場的喧鬧。人群像退潮般涌向教學樓,我意猶未盡地拍了一下那個差點被我截下的球,跟著人流擠進了屬于一年級的教室大門。
教室里桌椅的氣味、新書本油墨的氣味,還有幾十個小豆丁聚在一起的那種溫熱氣息,稠密得仿佛有形。講臺前站著一位女老師,穿著深色套裙,一絲不茍的短發貼在耳后,眼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教室,透著一股天生的威嚴感。她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三個方方正正的字:趙老師。?“同學們,拿出語文課本,”趙老師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細微的騷動,她目光像探照燈般掃視,“翻到第一頁,《入學教育》。”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是幾十雙手同時翻動書頁。我慢了一拍,手指在書包里摸索著那本嶄新的綠色封皮的書。指尖觸到書本的棱角,正要抽出,一種奇異的抵觸感卻像藤蔓般悄然纏了上來——那板正嚴肅的字體,那似乎要讓人規規矩矩坐上一整天的課名……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對刻板束縛的本能抗拒突然攥住了我。
書包里課本清晰的棱角硬硬地硌著我的手指,我卻沒動。講臺上,趙老師的聲音像一把標尺,精確地量著空氣:“沒拿出來的同學,快些。”她的視線,帶著粉筆灰般細碎的重量,終于落在我這方小小的、異樣的安靜上。教室里翻書的聲音漸漸稀落,只剩下幾十道目光,好奇的、懵懂的、略帶壓力的,無聲地聚焦在我身上,像聚光燈一樣灼熱。我甚至能感覺到同桌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偷偷側過來的、帶著不解的眼神。趙老師走下講臺,高跟鞋敲擊水磨石地面的聲音清晰得如同倒計時,嗒、嗒、嗒,停在我們的課桌旁。“這位同學,你的語文書呢?”她的聲音貼著我的頭頂落下,平靜無波,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沉默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在教室里漾開一圈圈漣漪。空氣凝滯了。我抬起頭,迎上鏡片后那雙審視的眼睛,一種坦然的倔強在心口涌動。“帶了。”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刺耳。“帶了?”趙老師眉峰微挑,顯然是沒料到這個答案,“帶了為什么不拿出來?”書包就在我腿上,綠色書脊的一角甚至從敞開的拉鏈口冒了出來,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我看著那一角綠色,又抬眼看向老師緊抿的嘴唇和繃緊的下頜線。那簡單得近乎粗暴的念頭再次冒了出來,沖口而出:“不想拿。”我頓了一下,補充道,“不愛上這課。”
死寂!
剛才還殘留著細微聲響的教室,此刻落針可聞。所有的小腦袋都定住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釘在我身上,驚愕像實質的潮水在無聲地彌漫。趙老師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鏡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冷硬地凝在我臉上。那目光里有驚訝,有不被尊重的慍怒,還有一絲被當眾頂撞的難堪。這股寒流無聲地擴散開來,連旁邊同桌小姑娘都不自覺地往后縮了縮脖子。她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徑直走向講臺。我的手心微微發潮,莫名地攥緊了書包帶子。趙老師拿起講桌上的電話聽筒,指尖用力地按下幾個數字,那按鍵發出的“嘀嘀”聲在過分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突兀。她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語速很快,我捕捉到“麻煩您……對……請盡快來一趟。”放下電話,她沒再看我,視線投向窗外。陽光透過玻璃,把窗格印在磨石地上,也印在她繃緊的側臉上,帶著一種僵硬的冷感。教室里的空氣像是凝固的果凍,沉重地壓迫著肺葉。每一秒鐘都被拉得無限長,只有幾十道目光還粘在我背上,帶著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飾的窺探。我盯著自己帆布鞋前端有點磨損的膠皮,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操場上滾動的籃球,一會兒是媽媽臨行前裝書時溫柔的手指。那本綠色的語文書,在我書包里沉默著,像一個無法忽視的、滾燙的鐵塊。高跟鞋的“篤篤”聲由遠及近,急促地敲打著走廊的水磨石地面,打破了教室令人窒息的沉默。門被推開,媽媽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穿著早上那件米色的薄外套,頭發被走廊的風吹得有些蓬亂,臉上帶著一路奔波的急切和一種不安的茫然。她的目光像雷達,瞬間就捕捉到了孤零零站在教室中間的我,隨即又看向講臺后面沉如水的趙老師,眼神里交織著詢問和憂慮。
“老師,真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媽媽快步走進來,氣息還有些不穩,她先是對著趙老師微微躬身,語氣里滿是歉意。她立刻轉向我,眉頭蹙著,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無法掩飾的焦灼:“囡囡,怎么回事?書呢?媽媽不是看著你放進書包了嗎?”我抬起頭,媽媽臉上的擔心和風塵仆仆的痕跡清晰可見。她的氣息有些急促,帶著外面陽光和塵土的味道。一股說不清是委屈還是別扭的情緒堵在我喉嚨口。我抬起手,指了指腿上的書包,那本綠色的語文書書脊依舊固執地從拉鏈口探出來一點頭。“在書包里。”我的聲音悶悶的,幾乎是從鼻腔里哼出來。媽媽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個答案。“在書包里?”她的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那你為什么不拿出來?上課要用書呀!”那句讓我自己也覺得理直氣壯到有些混賬的念頭,再次不受控制地溜了出來:“不想拿,不愛上她的課。”我的聲音不大,卻足夠讓媽媽和近在咫尺的趙老師聽得清清楚楚。話音落下的瞬間,辦公室的氣溫仿佛又驟降了幾度。四周的空氣像透明的凝膠,沉重地擠壓著每一個人。媽媽的表情凝固了,驚愕、尷尬、一絲慍怒迅速涌上臉頰,連嘴唇都抿成了一條緊繃的線。她的眼神復雜地在我和趙老師之間飛快地游移了一下,最終定格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種我從未見過的嚴厲和巨大的失望。趙老師則徹底沉下了臉,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如刀,唇線繃得緊緊的,下頜微微抬起,那是被徹底冒犯后極力克制的姿態。我們三個人,如同陷入了一個由沉默、尷尬和無形對峙組成的奇怪三角形里。墻上的掛鐘秒針“咔噠咔噠”走動的聲音,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響得如同擂鼓。一分多鐘?或許更短,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在媽媽幾乎要再次開口訓斥的前一秒,那股無謂的別扭勁兒忽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種巨大的、莫名的疲憊感籠罩下來,夾雜著一點對自己行為的懊惱和一絲破罐破摔的念頭。算了,真沒意思。我猛地低下頭,幾乎是用扯的,一下子拉開了書包拉鏈。手指粗暴地伸進去,精準地抓住那本嶄新的、帶著印刷品油墨味的綠色硬殼書,“啪”地一聲,重重地甩在了桌面上。書脊撞擊桌面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我沒看媽媽瞬間瞪大的眼睛,也沒看趙老師驟然變得更冷的臉色,只是盯著那本攤開的語文書扉頁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我拖開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木質的椅子腿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吱嘎”聲。翻開書,目光死死地釘在《入學教育》那幾個方方正正的黑體字上,感覺每一個筆畫都僵硬得硌眼。開學第一天,我和我的班主任趙老師之間,便如同這本被重重摔在桌上的新書,封皮上落下了第一道難以撫平的折痕。日子像操場邊香樟樹落下的葉子,一片接一片,積攢成厚實又喧鬧的時光。我的小學生活,在旁人眼里或許像只橫沖直撞的野貓,在規矩的柵欄內外肆意蹦跶。起初那點拘束很快被證明是徒勞的偽裝。下課鈴如同沖鋒號,我總是第一個躥出教室,目標明確地奔向那群在單雙杠和沙坑邊上嬉鬧的男生。爬竿?我像只靈巧的猴子,嗖嗖幾下就能躥到頂,惹得底下男孩子們一陣不服氣的起哄。翻墻去校外廢棄的工地探險?那低矮的紅磚墻簡直形同虛設,我總能第一個翻過去,回頭對著還在墻頭上笨拙挪動的男生們咧嘴笑,高馬尾在風里甩動。追逐打鬧更是常態,我跑得又快又野,像一道低矮的旋風,常常能把一兩個男生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上課鈴尖利地劃破午后的陽光,才頂著一頭汗濕的亂發沖回教室,引來趙老師刀子般刮過額角的嚴厲視線。
我和趙老師的關系,也從開學第一天的那個“折痕”起,走向了一條布滿荊棘的下坡路。她的課,成了我精神放空或小動作不斷的專屬時段。她提問,我十有八九答不上來,或者故意答得顛三倒四。作業本上的紅叉,像一片片潰爛的傷口。她的批評越來越頻繁,眼神越來越冷硬,而我那點不服管束的頑劣,也在這種冰冷的氣氛里被無聲地滋養著,變本加厲。直到那場席卷全班的水痘瘟疫來襲。先是坐在窗邊的李娟娟,臉上冒出了幾顆可疑的紅點,接著是她的同桌,然后像點燃的鞭炮,噼里啪啦倒下一大片。教室里咳嗽聲、抱怨聲此起彼伏,課桌一天天空出來更多。趙老師的聲音都帶著濃重的鼻音,上課時戴著大口罩,只露出一雙疲憊又焦灼的眼睛。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爐甘石洗劑的混合氣味。奇怪的是,這場風暴的中心,似乎自動避開了我。看著周圍的同學一個個蔫頭耷腦地請假回家,我成了少數幾個堅挺的“幸存者”。課間操時,空曠的操場上只剩下稀疏的幾個人。我獨自在墻根下跳著皮筋,棉線繩在腳踝間靈活地翻飛,發出單調而有節奏的“啪啪”聲。陽光暖洋洋地曬在后頸上,帶著初春特有的溫柔。仰頭看著明晃晃的天,我心里竟莫名地、偷偷地,升起一絲小小的得意——一種類似于在戰場上幸存下來、俯瞰四方的奇異滿足感。風拂過空蕩的操場,吹動我額前的碎發,那根無形的“弦”似乎又在微微震顫,傳遞來一種模糊的、來自遠方的、帶著暖意的確認。就在水痘風波漸漸平息,教室里重新坐滿病懨懨但總算回歸的同學時,學校田徑隊開始在各個年級挑選苗子。體育老師姓王,是個皮膚黝黑、嗓門洪亮的壯實漢子。一次體育課上測短跑,當哨聲響起,我像被彈射出去的彈丸,兩條小腿風車般甩動,瞬間就把其他人甩在了身后,那股不管不顧的沖勁兒讓王老師眼睛一亮。他捏著秒表,盯著上面顯示的數字,咧開嘴笑了:“丫頭,爆發力可以啊!來田徑隊試試?”從此,放學后塵土飛揚的跑道上,多了一個穿著背心短褲、拼命奔跑的身影。橡膠顆粒被釘鞋掀起又落下,空氣里彌漫著汗水和塵土的味道。訓練枯燥而艱苦,王老師粗獷的吼聲和催促鞭子一樣抽在背上。當汗水順著額角滑進眼睛,刺痛得讓我幾乎想放棄時,腦海里卻會固執地閃過趙老師看我時那冷冰冰的眼神。這眼神竟成了某種奇異的燃料,催動著我的雙腿更快地交替邁出。區運動會的日子到了,站在百米起跑線上,灼熱的陽光烤著塑膠跑道。發令槍響!身體像離弦之箭般射出,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模糊的吶喊。沖刺!身體狠狠撞向終點那條象征勝利的彩色布帶。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中,王老師沖過來一把將我舉起,脖子上掛上那塊沉甸甸、金燦燦的獎牌。汗水蟄痛了眼睛,我咧開嘴,透過模糊的視線望向看臺某個角落——那里沒有趙老師的身影。但胸腔里奔涌的熱血和擂鼓般的心跳,都是屬于我自己的、不可剝奪的勛章。
媽媽似乎總想在我身上發掘出點屬于“女孩子”的潛質。在我捧著金牌興沖沖回家后不久,她自作主張給我在市少年宮報了個舞蹈班。第一次走進那間鋪著光滑木地板、四面環繞著大鏡子的練功房,我就渾身不自在。空氣里彌漫著護膚品和汗水混合的甜膩氣味,穿著粉紅或淺藍緊身衣的女孩子們像一群優雅的小天鵝,舒展著手臂。而我,穿著媽媽臨時買來的黑色練功服,站在角落,感覺自己像只闖入了天鵝湖的皺皮猴子。壓腿疼得我齜牙咧嘴,下腰時感覺脊椎要斷掉,看著鏡子里那個笨拙扭動、手腳打架的身影,沮喪得恨不得鉆進地板縫里。然而,當節奏強勁的迪斯科音樂突然炸響(大概是為了給新生提神),那鼓點毫無預兆地敲打進我的身體,一種奇異的、陌生的韻律感,像沉睡的藤蔓被喚醒,竟讓我的肢體不由自主地隨著節拍晃動起來。雖然依舊笨拙,但那瞬間忘乎所以的投入,連嚴厲的舞蹈老師,都難得地微微點了點頭。走出少年宮,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晚風帶著城市煙火的氣息拂過汗濕的額發,心頭涌起一絲微妙的、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輕松。班里的男生,漸漸成了我最鐵的“哥們”。課間聚在后排,我啃著張強貢獻出來的辣條,一邊被辣得吸氣,一邊聽他們眉飛色舞地議論昨天動畫片里誰是真正的大英雄。放學路上,我的自行車輪子常常和他們并駕齊驅,車鈴按得震天響,呼嘯著穿過種滿梧桐的林蔭道,把樹影和夕陽都甩在身后。走廊上狹路相逢鄰班的幾個刺頭,他們習慣性地想挑釁,但看到我身后呼啦啦站起來的、平時一起翻墻踢球的五六個男生,對方囂張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悻悻地轉身走開。那種被認同、被保護的感覺,像暖烘烘的陽光曬在背上,熨帖極了。當然,和趙老師之間那座無形的冰山,依然橫亙著,并且時不時會撞上新的冰川。一天下午的數學課,枯燥的公式像催眠曲。我百無聊賴地在課本空白處畫起了連環畫小人兒大戰外星飛船,正畫到關鍵的高潮處,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粉筆灰味道的手指猛地抽走了我的課本!趙老師站在桌旁,臉色鐵青地看著那頁被我“創作”得面目全非的數學書,鏡片后的眼睛里燃燒著被徹底激怒的火焰。“蘇小小!”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拔高、顫抖,“不想聽課就給我出去!站到外面清醒清醒!”全班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我身上。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混合著尷尬和一種被當眾羞辱的憤怒。我“騰”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銳響。沒有一絲猶豫,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我抓起桌上那本畫滿涂鴉的數學書,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門。身后,是趙老師被噎住般的、帶著巨大怒火的沉默。走廊空無一人,陽光斜斜地穿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塊,空氣里浮動著塵埃。教室門在身后“砰”地關上,隔絕了里面沉悶的講課聲。我背靠著冰涼的墻壁,心里那股叛逆的火焰還在熊熊燃燒。站?憑什么?一個念頭如同野草般瘋長出來。我探頭看了看空寂的樓道兩端,又瞄了一眼樓梯口,心臟在胸腔里“咚咚”擂鼓。下一秒,行動快過思想,我像只輕捷的貍貓,飛快地溜到樓梯口,三步并作兩步沖下樓,一口氣跑出了教學樓后門,踏上了學校后面那條種滿楊樹的小路。
初夏的風帶著暖意和草木蓬勃生長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吹散了教室里的憋悶和我心頭的郁氣。自由!我大口呼吸著,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路過小賣部,腳步不由自主地拐了進去。冰柜的冷氣拂過臉頰,我掏出攢的幾枚硬幣,換了一支橘子味的冰棍。撕開包裝紙,甜蜜清涼的冰屑在舌尖化開,那點微不足道的煩悶徹底消散了。我悠閑地沿著樹蔭溜達,冰棍在陽光下閃爍著誘人的橙黃色光澤,偶爾舔一口,享受著這意外“偷”來的愜意。直到夕陽的余暉給楊樹葉鍍上一層金邊,才慢悠悠地晃蕩回家。小學的圍墻,終究是圈不住那顆向往更廣闊天地的野性心靈。周末和假期,便是隨父母出征、縱情山水人間的黃金時光。
跟著爸爸的時候,世界是另一種味道。他開著那輛舊吉普,車窗外掠過大片金黃的麥田或是連綿起伏、覆蓋著墨綠松林的山巒。目的地往往出人意料:有時是郊區某個偏僻得只聞鳥鳴的水庫。爸爸從后備箱搬下他的寶貝漁具,長長的釣竿一節節抽出。當他把一支小巧的、漆成彩色的小桿塞進我手里時,我總是又驚又喜。陽光在水面上跳躍,碎金點點。我學著他的樣子,笨拙地把掛著蚯蚓的魚鉤甩出去,盯著那個小小的紅色浮漂在水波里起伏不定。時間在這里仿佛被水泡軟了,流淌得極其緩慢。爸爸安靜地坐在小馬扎上,像一尊入定的雕塑,只有目光銳利地鎖著水面。偶爾浮標猛地一沉,他手腕輕巧一抖,魚竿彎成一道有力的弧線,銀亮的魚尾噼啪地拍打著水面被提出水面的瞬間,總能激起我一陣壓抑的小聲驚呼。空氣里彌漫著水草的腥氣、潮濕泥土的氣息,還有釣上來魚兒身上那種獨特的、帶著水腥的鮮味。收竿時,夕陽把天邊染成橘紅色,桶里幾條不大的鯽魚吐著泡泡,爸爸脫下沾了泥漿的膠靴,大手在我汗津津的頭發上揉一把:“走,回家讓你媽燉湯!”那一刻的滿足感,沉甸甸的,帶著水汽和泥土的芬芳。還有另一種跟著爸爸的“工作”。他穿著筆挺的制服,戴著雪白的手套,站在城市某個喧鬧十字路口的中央。夏日炎炎,柏油路面蒸騰著灼人的熱氣。刺耳的哨音從他口中響起,短促、有力,手臂像精準的機械臂,隨著車流的方向果斷地揮動、停止。我乖乖待在路邊樹蔭下劃定的小區域里,抱著水壺,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陽光那么毒辣,汗水很快浸透了他深藍色的制服后背,緊貼在皮膚上,額頭上也滾下大顆的汗珠,但他站得筆直,像一棵移動的、可靠的信號塔。紅燈亮起,洶涌的車流戛然而止,如同被無形的堤壩攔住。爸爸轉身,目光掃過,隔著車流和熱浪,落在我身上。那雙被汗水浸得亮晶晶的眼睛里,嚴肅褪去,露出一點溫和的笑意,對我微微點了一下頭。一種奇異的自豪感在我小小的胸膛里鼓脹起來,仿佛那份指揮千軍萬馬(車流)的威嚴,也短暫地籠罩了我。跟著媽媽出門,則完全是甜美繽紛的樂園。最愛的當然是動物園!巨大的、用綠色鐵絲網圍起來的獅虎山里,那頭慵懶的雄獅甩著沾滿草屑的鬃毛,踱著步,偶爾發出低沉如悶雷的吼聲,震得地面仿佛都在輕顫。隔著玻璃墻,大猩猩奧利弗那雙憂郁又聰慧的眼睛似乎真的能看進人心里去,它用粗壯的手指靈巧地剝開游人丟進去的花生殼,看得我目不轉睛。猴山上永遠熱鬧非凡,大大小小的猴子在假山上追逐撕鬧,搶奪食物,動作敏捷得像閃電,逗得游客陣陣哄笑。媽媽總會給我買個吹成各種動物形狀的彩色氣球,或是香甜到粘牙的棉花糖,舉在手里,一邊看動物,一邊滿足地舔著。還有那些藏在市區里、名字奇奇怪怪的“樂園”。翻滾著七彩塑料球的“淘氣堡”是能消耗掉所有多余精力的天堂,尖叫著從高高的滑梯上沖進塑料球的海里,被淹沒又掙扎著爬出來。酷熱的午后則屬于“水上世界”,穿著色彩鮮艷的泳衣,在滑梯頂端抱著游泳圈尖叫著沖入冰涼的水池,水花四濺,笑聲和尖叫聲震耳欲聾。玩得精疲力竭,被媽媽用大浴巾裹住,頭發還滴著水,臉頰卻興奮得通紅。而每一次旅程的終點,無論疲憊還是興奮,最終都神奇地指向同一個地方——家里的餐桌。紅燒肉!那簡直是人間魔法的結晶。深紅油亮的肉塊在砂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醬汁濃郁粘稠得能拉絲。肥肉部分顫巍巍的,入口即化,瘦肉則酥爛入味,濃烈的肉香混合著冰糖的甘甜和醬油的醇厚,霸道地占領整個口腔和鼻腔。每一次咀嚼都是幸福的嘆息。油燜大蝦則是另一種盛宴!手掌長的大蝦,蜷曲著橙紅的身體,油亮亮的醬汁裹滿全身。剝開蝦殼,露出雪白緊致的蝦肉,迫不及待地咬下去,鮮、甜、彈牙,帶著海洋的鮮美氣息直沖腦門。醬汁帶點微辣和蒜香,連手指都要吮吸干凈才肯罷休。糖醋里脊是小朋友無法抵抗的誘惑。炸得金黃酥脆的里脊肉條,裹著一層晶瑩透亮、紅棕色的糖醋芡汁,咬下去是“咔嚓”一聲脆響,緊接著是外酥里嫩的絕妙口感,酸酸甜甜的味道像煙花一樣在味蕾上炸開,瞬間點亮所有感官。各家菜館也藏著無數的“寶藏”。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川菜小館,麻婆豆腐燙得舌尖發麻,卻又讓人欲罷不能地一口接一口。對面新開的粵式茶樓,晶瑩剔透的蝦餃里包著整顆彈牙的大蝦仁……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每一次飽餐后的滿足,肚子滾圓,癱在沙發上,聞著空氣里殘留的食物香氣,看著媽媽收拾碗筷的身影,只覺得這吵吵嚷嚷、滋味萬千的人世間,真是美好得不像話。夕陽熔金,將家屬院樹冠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像一幅流動的炭筆畫。這方由幾棟老式紅磚樓圍成的天地,便是我和小伙伴們最遼闊、最肆意的王國。放學鈴聲一響,書包如同燙手的山芋被我們狠狠甩進各自家門,然后像一群放出籠的鳥雀,呼啦啦涌向樓前那片開闊的空地。空地中央那兩棵巨大的老槐樹,樹皮粗糙,虬枝盤繞,便是天然的“基地總部”。男孩們圍著它追逐、拍“洋畫”、彈玻璃珠,臟兮兮的卡片和彩色玻璃珠在陽光下閃爍。女孩們則鐘情于跳皮筋、翻花繩,彩色的皮筋在腳踝間翻飛,靈巧的手指在繩圈里穿梭。我?我是這方小天地的“兩棲動物”。前一秒還在為拍翻一張珍貴的“水滸一百單八將”而振臂高呼,下一秒就能擠進跳皮筋的隊伍,在皮筋升到頭頂高度時奮力一躍,準確無誤地勾下,贏得女孩子們一片小小的驚嘆。更多時候,是毫無目的地奔跑,純粹為了享受風掠過耳畔的呼嘯。我們尖叫著,在幾棟樓之間展開“追捕”,腳步聲噼里啪啦地砸在水泥地上,驚起墻頭打盹的野貓。“二單元三樓的!張——強——!回家吃飯啦——!”一聲洪亮的、拖著長長尾音的呼喚,帶著特有的市井煙火氣和不容置疑的權威,從某一扇敞開的廚房窗戶里炸響,瞬間穿透了孩子們喧鬧的聲浪。緊接著,此起彼伏的“點名”聲便像約好了一樣,在暮色漸合的院子里接力般響起:
“李——娟——娟!聽見沒?家來!”
“劉——小——兵!再不回來湯都涼了!”
“蘇——小——小——!”
每當媽媽那熟悉的、帶著點無奈笑意的聲音在四樓窗口響起,像一道無形的繩索,瞬間勒住了我奔跑的腳步。我猛地剎車,彎下腰撐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在夕陽下亮晶晶的。剛玩到興頭上被打斷的不甘心,混合著奔跑帶來的極度暢快,還有聽到自己名字時那種奇異的歸屬感,在胸腔里翻攪著。我仰起汗涔涔、紅撲撲的臉,朝著家的方向,用盡肺里所有的氣力喊回去:“知——道——啦——!馬上——就回——!”喊完,也不管媽媽有沒有聽見,對著剛才一起瘋跑的小伙伴們做個鬼臉,才意猶未盡地、拖著步子,慢吞吞地往單元門洞挪去。每一步,都帶著對剛才那場追逐的無限眷戀。然而,大院里的空氣并非總是充斥著歡笑的甜香。某個秋日周末的午后,陽光正好,我和幾個男孩在樓后那處堆著廢棄建筑材料和沙土的小角落里,正熱火朝天地改造一輛撿來的破舊三輪童車。我們試圖把它改造成“戰車”,用撿來的木條加固,還企圖給它綁上一根充當“炮管”的竹竿。工具是偷拿的家里錘子和老虎鉗,叮叮當當敲得正歡,木屑和鐵銹簌簌往下掉。“你們幾個小鬼頭!搞什么名堂?!”一聲炸雷般的厲喝在身后響起。我們嚇得渾身一激靈,手里的工具“哐當”掉在水泥地上。回頭一看,是隔壁單元的張大爺,退休的老鉗工,以脾氣火爆和嗓門大聞名全樓。他叉著腰,眼睛瞪得像銅鈴,指著我們腳邊散落一地的木頭碎屑、彎曲的鐵釘,還有那輛被我們拆得七零八落、完全看不出原形的童車殘骸。“看看!看看你們弄的!好好的東西拆成這樣!這木頭哪兒來的?是不是偷拿廠里廢料堆的?還有這錘子鉗子!哪個偷家里大人工具出來的?!”張大爺的咆哮在狹窄的樓后空間里嗡嗡回響,震得人耳膜發麻,“無法無天!一點規矩都沒有!今天非得讓你們家長好好管教管教!”他那粗糲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們鼻尖上,帶著濃重煙草味的氣息噴在臉上。小伙伴們嚇得噤若寒蟬,低著頭不敢吭聲。我的臉也燒得厲害,又羞又怕,但心里那點不服氣的小火苗還在微弱地竄著:不就是點破木頭爛鐵嘛……至于這么大吼大叫……可張大爺的怒火像一堵結實的墻,那響亮的、帶著道德譴責的“管教”聲浪,在樓宇間回蕩,久久不散,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們小小的自尊心,也烙下了關于“規矩”和“后果”的、最初并不愉快的印記。那支丟失的“斑馬”牌自動鉛筆,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五年級三班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它的主人,文娛委員周倩倩,一個平時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女孩,哭得眼睛紅腫成了桃子。那支筆確實漂亮,銀色的筆桿,筆夾上有個小小的奔跑斑馬標志,是她在香港的姑姑特意帶回來的生日禮物,在文具普遍樸素的年代顯得格外耀眼。“我明明……明明就放在鉛筆盒里……下課去完廁所回來就不見了……”周倩倩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哭訴著,目光下意識地瞟過我的方向。那眼神里沒有明確的指控,卻帶著一種受傷后的本能探尋。教室里安靜得可怕。幾十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帶著審視、懷疑和一點點的幸災樂禍。竊竊私語如同細小的蚊蚋嗡嗡盤旋:“……肯定是她……”“……整天跟男生混,手腳不干凈……”“……上次趙老師的鋼筆水……”那些細碎的聲音,像細小的毒針,密密地扎在我背上。我猛地抬起頭,一股滾燙的血直沖頭頂,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憤怒像火焰一樣在胸腔里“轟”地燃燒起來,燒干了喉嚨,讓我一時發不出聲音。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不是我!憑什么用那種眼神看我?就因為我像個假小子?就因為我不愛寫作業?委屈和憤怒交織著,幾乎要把我淹沒。“好了,安靜!”趙老師敲了敲講臺,聲音帶著慣有的冷肅,“周倩倩同學丟了重要的東西,大家都很著急。偷拿別人的東西是非常錯誤的行為,希望拿了筆的同學,能主動認識到錯誤,放回周倩倩的課桌里,或者私下交給老師。我們給這位同學一次改正的機會。”她威嚴的目光緩緩掃過全班,最后似乎在我臉上多停留了零點幾秒。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帶著無聲的審判。我梗著脖子,倔強地回視著她,牙齒緊緊咬著下唇,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沉默在教室里彌漫,帶著令人窒息的重量。沒有人站起來,也沒有人把筆悄悄放回去。趙老師的臉色越來越沉。接下來的幾天,那支消失的自動鉛筆像一個幽靈,盤旋在教室里。課間,當我像往常一樣走向后排那群男生時,他們的談笑聲會不自覺地停頓一下,眼神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閃爍和躲閃,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的尷尬。張強遞給我辣條的手,似乎也遲疑了半分。連平時一起瘋跑的李小兵,也少了些勾肩搭背的親昵。一次課間操結束,我剛擠過人群想回座位,正巧周倩倩低著頭從旁邊走過。她似乎嚇了一跳,像受驚的小鹿般猛地側身避開,身體的動作幅度大得有些刻意,仿佛我身上帶著什么致命的病菌。那種被排斥、被孤立、被貼上“小偷”標簽的寒意,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比趙老師任何一次冰冷的批評都更讓人難受,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連食堂的紅燒肉都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滋味。
事情是在幾天后一個普通的下午發生轉折的。輪到我和周倩倩、李小兵值日打掃教室。趙老師為了節約時間,讓我們分工,一個掃地,一個擦黑板,一個負責整理教室后面那個堆放清潔工具、體育用品和一些雜物的矮柜。矮柜里總是塞得滿滿當當,落滿了灰。我分到的就是這個最臟最累的活兒。我心里憋著一口氣,動作也帶著點發泄的意味,把里面的破舊籃球、皺巴巴的沙包、幾根磨損的跳繩一股腦兒往外掏。灰塵在從窗戶斜射進來的光柱里瘋狂飛舞。當我的手伸向最里面一個陰暗角落時,指尖突然碰到了一個涼涼的、硬硬的、細長的東西。心里咯噔一下。我扒開擋在前面的一個癟了氣的排球,借著微弱的光線,終于看清了——一支銀色的筆桿,筆夾上那個小小的奔跑斑馬標志,在灰塵里也顯得黯淡了。它靜靜地躺在柜子最深處,夾在一疊廢棄的舊報紙和幾張破墊子中間,像是被誰慌亂地隨手塞進去的。筆夾上,還沾著一小塊已經干涸變色的、黏糊糊的巧克力漬。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血液沖上耳朵,嗡嗡作響。找到了!我捏著那支沾滿灰塵和巧克力漬的筆,猛地轉過身,聲音因為激動和突如其來的如釋重負而有些發顫:“周倩倩!你的筆!在這里!”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掃把停在地上,抹布停在半空。周倩倩飛快地跑過來,看清我手里的筆時,眼睛瞬間又紅了,這次是驚喜和羞愧交織的淚水。她接過筆,緊緊攥在手里,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謝…謝謝你…蘇小小……”她飛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失而復得的驚喜,有對我找到筆的感激,更有之前那些懷疑所帶來的、濃重得化不開的羞愧。李小兵也湊過來,看著那筆,恍然大悟地撓了撓頭:“哦!我想起來了,上周老張(體育老師)讓我們幫忙搬墊子回來,好像塞這柜子里了?那天周倩倩是不是也幫忙了?可能就是這樣落在這里了。
畢業季的空氣里仿佛提前摻進了離別的味道,又黏又稠,混著初夏特有的、飽含水汽的花草香和教室里終年不散的粉筆灰氣息。黑板上方,紅紙剪成的“距畢業還有 XX天”像道催命符,數字一天天變小,壓得人莫名有些喘不過氣。趙老師講課的聲音依舊帶著慣有的冷硬條理,只是偶爾在某個同學回答出一個特別刁鉆的問題時,她那微不可察的點頭,或嘴角邊一絲幾乎看不見的、迅速隱去的弧度,會泄露出一點極淡的、不同于往日的異樣。
“下周拍畢業照!”班長在課間宣告這個消息時,教室里的氣氛像被投入石子的水潭,短暫地喧鬧了一下,隨即又沉入一種更深的、帶著點茫然的無措。興奮是有的,但更多是一種面對某種巨大終結時的空落落。
拍照那天,陽光猛烈得不像話,金晃晃地潑灑下來,刺得人睜不開眼。我們被驅趕鴨子似的帶到學校中央那片修剪得還算平整的草坪上。鐵架子支起來的木臺階,一層層鋪開,帶著新刷油漆的刺鼻味道。老師們穿著最體面的衣服,坐在前排的椅子上,腰板挺得筆直。我們這些“小蘿卜頭”則被身高排布在后排的臺階上,肩膀挨著肩膀,手臂蹭著手臂,擠擠挨挨,像罐頭里的沙丁魚。攝影師傅穿著花里胡哨的攝影背心,像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在三角架后貓著腰,一只手揮舞著:“同學們——看這里!注意啦!笑一笑!預備——”
就在那塊笨重的黑布蒙上鏡頭,攝影師傅手指按下快門的那個短暫間隙,一股熟悉的、帶著汗味的焦灼感猛地攫住了我。這感覺如此熟悉,像站在百米起跑線上等待發令槍響,像被老師轟出教室后那條空曠的走廊,更像無數次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追逐奔跑時灌滿耳朵的風聲。它頂在胸口,沉甸甸又熱烘烘。
“茄——子——!”幾十個聲音在攝影師的引導下參差不齊地喊出來,帶著點羞澀和應付。就在這聲浪剛剛響起的剎那,我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極其燦爛、極其放肆、極其不合時宜的笑容——露出幾個月前摔掉了一小角的門牙豁口。那豁口在盛夏熾烈的陽光下,像個頑皮的小黑洞。
“咔嚓!”
一道白光閃過。
時間被定格。
畢業照沖洗出來那天,厚厚一疊裁好的小照片被課代表發到每個人手里。我捏著屬于我的那張,硬邦邦的紙板邊緣硌著手指。照片上,初夏的陽光濃烈得仿佛要灼穿紙背。一片挺括的白襯衫、藍褲子或花裙子的海洋中,前排老師們個個正襟危坐,嘴角掛著標準但疏離的弧度。后排擠擠挨挨的小腦袋們,表情各異,有的略帶緊張盯著鏡頭,有的繃著小臉努力想表現得嚴肅,有的則咧著嘴露出還沒長齊的牙。而在那片整齊劃一、努力向“規矩”靠攏的稚嫩面孔中間,偏右上角的位置,突兀地嵌著一個放大了的、幾乎要溢出相框的、肆無忌憚的笑容。
那笑容的主人,頂著一頭被陽光曬得有些褪色的、汗濕后更顯毛糙的高馬尾,額發被風吹得支棱起幾縷。臉頰因為奔跑或用力而泛著健康的紅暈,鼻尖上似乎還掛著沒擦干凈的汗珠。最重要的是,那張開的嘴巴里,毫不避諱地、大大方方地露出了一個醒目的門牙豁口。那豁口在強烈的光線下,像一個小小的、勝利的黑洞,吞噬著周遭一切企圖將她規訓的力量。她的眼睛亮得驚人,里面跳動著一種近乎挑釁的、純粹屬于“蘇小小”本人的、野性未馴的火焰。在周圍那些努力想顯得“懂事”、“規矩”、“像個畢業生”的拘謹表情映襯下,這個豁牙的笑容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充滿了一種近乎悲壯的、橫沖直撞的生命力,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甚至穿透了凝固的時光,直撲看照片人的眼底。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照片硬挺的邊緣,那冰涼光滑的觸感下,卻仿佛能觸摸到那一刻陽光曬在皮膚上的灼熱,聽到攝影師按下快門時那一下輕微的“咔嗒”,還有自己胸腔里那顆因為興奮、因為告別前莫名的躁動、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由”預感而擂鼓般跳動的心臟。六年了。那些在講臺上罰站時盯著窗外的雨絲,那些在跑道上沖刺時灌滿喉嚨的腥甜的風,那些課桌下偷偷傳遞的辣條和汽水糖,那些在趙老師冰冷目光下強裝的滿不在乎……還有媽媽掀開鍋蓋時噴涌而出的紅燒肉的濃香,爸爸制服后背被汗水洇出的深色地圖,動物園里獅子困倦的哈欠,廢棄工地上沾滿泥巴的手……所有的味道,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光影,所有的奔跑和跌倒,所有的歡笑和眼淚,所有的對抗與和解,在這一刻,如同被這豁牙的笑容猛地吸了進去,在相紙的方寸之間轟然炸開。
照片背面,有人用藍色圓珠筆寫著時間和班級:1994年6月,市實驗小學五(3)班。
人間煙火里翻滾的六年。
玫瑰香氣混著汗味,紅燒肉的暖意裹挾著操場的沙塵。
就這么定格了。
帶著豁口的、無所畏懼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