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山的輪廓剛剛在天際線描摹出深藍的剪影,牧場里殘留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晨霧,空氣冷冽得如同浸過冰水。棚屋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蘇小小像一枚投入寂靜水潭的石子,打破了黎明前的寧謐。
她動作輕捷,帶著一種近乎狩獵般的專注,目標明確得發亮——直奔安迪·坎貝爾專屬馬廄里,那匹名叫“蜂蜜”的栗色烈馬。
老杰克,那只忠心耿耿的牧羊犬,正蜷在干草堆里打盹。小小的身影剛一出現,它幾乎是瞬間就彈了起來。它喉嚨里習慣性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預警,可那聲音剛擠出來一半,就被硬生生掐斷了。它那雙褐色的狗眼瞪得溜圓,尾巴緊緊夾在后腿之間,渾身的毛似乎都微微炸開。一股無形的、冰冷又執拗的“殺氣”從那個東方女孩身上彌漫開來,沉甸甸地壓在老杰克的感官上。它退縮了,一聲不敢再吭,只是夾著尾巴,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趨地跟在小女孩的身后,像個大氣不敢出的隨從。
馬廄里的“蜂蜜”似乎感受到了這股不同尋常的氣場。它沒看到人,耳朵卻猛地支棱起來,警惕地轉動著,鼻翼翕張,噴出幾股不安的白氣。當蘇小小徑直闖入它的視線,出現在柵欄外時,“蜂蜜”明顯受驚了。它猛地甩頭,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嘶鳴,前蹄煩躁地在鋪著干草的地面上刨了幾下,巨大的身軀下意識地后退,撞在堅實的馬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馬廄頂棚的灰塵簌簌落下。
蘇小小此刻完全摒棄了昨天在安迪面前那點硬撐出來的“乖巧”。她臉色緊繃,唇線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燃燒著近乎兇狠的光芒,那是屬于叢林里受傷幼獸的反撲決心。她忽略了“蜂蜜”的躁動和威脅,目光銳利地掃過掛在墻壁上的那套昂貴的皮質馬具——安迪從不允許別人碰的裝備。
韁繩?她抓起,冰冷而沉重。馬鞍?她模仿著模糊記憶里安迪的動作,用力將其提起,沉得讓她手腕發酸。銜鐵?那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微顫,但她沒有絲毫猶豫。她像進行一場莊重又孤注一擲的儀式,將一件件對她而言顯得過大、過重、過于陌生的裝備,笨拙卻又異常堅決地套上“蜂蜜”的身軀。整個過程,“蜂蜜”并不馴服,它煩躁地甩著頭,扭動著脖子,試圖擺脫。蘇小小每一次壓制都傾盡全力,額頭很快布滿細密的汗珠,呼吸也變得粗重,但那雙手卻穩得出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和決心。
裝備終于就緒。蘇小小深吸了一口混合著干草、馬匹氣息和冰冷霧氣的空氣。她退后一步,估量著高度和自己渺小的體型,然后猛地原地發力,左腳狠狠一蹬粗糙的木柵欄,借著那微小的反作用力,整個人像是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向上彈射出去!那不是優雅流暢的上馬姿勢,而是帶著點狼狽的、孤注一擲的“撲”和“竄”。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死死扒住馬鞍的前橋,另一條腿在空中胡亂蹬了幾下,才險之又險地把自己整個身體甩上了“蜂蜜”寬闊卻緊繃如巖石的脊背。
“蜂蜜”直到背上猛然增加了重量,才真正反應過來。昨天那個被它輕易甩飛的弱小生物,此刻竟然膽敢再次騎乘!這徹底擊碎了它的某種認知底線。暴怒瞬間點燃了這匹烈馬的靈魂!
“嘶——!”一聲撕裂空氣的長鳴震得馬廄嗡嗡作響。“蜂蜜”像被通紅的烙鐵燙到,巨大的身軀猛地向上暴跳!緊接著,它后腿肌肉虬結賁張,如同開弓放箭,狠狠地向后蹬踹出去,力量大得仿佛要將整個馬廄都掀翻!它瘋狂地左右擰動脖子,試圖甩掉嘴里的束縛,同時整個腰背像波浪一樣劇烈地顛簸起伏,要把背上那個該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附著物”徹底顛散架!
蘇小小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被這狂暴的顛簸甩出喉嚨!巨大的離心力拉扯著她,視線瘋狂地搖晃旋轉。昨天被甩飛時的冰冷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她死死閉了一下眼,用盡全身力氣驅散那該死的陰影。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豁出去的火焰!
她沒有被甩脫的恐懼所吞噬,反而做出了一個近乎自殺、卻又精準到讓旁觀的老杰克狗眼都瞪圓了的動作——整個人猛地向前俯沖,像一張繃緊的弓,緊緊貼伏在“蜂蜜”劇烈起伏的脖頸上。手臂死死勒住它滾燙的脖子,臉頰緊貼著它因憤怒而汗濕、劇烈搏動著的頸側血管!力量與力量,野性與野性,在這一刻貼身肉搏!
“別動!親愛的!”蘇小小的聲音幾乎是嘶吼出來的,急促的氣息噴在“蜂蜜”敏感的耳朵和皮膚上,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聲音因為緊貼而顯得異常清晰,穿過“蜂蜜”粗重的喘息和憤怒的嘶鳴,直抵核心。“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她強迫自己的聲音穩定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卻又蘊含鋼鐵般的意志,“我不會傷害你!永遠不會!”
她的臉頰在它汗濕的皮毛上蹭了蹭,這個動作溫柔得近乎詭異,與她之前兇悍的行動形成極端反差。“看著我…”她重復著,聲音低沉下去,像在念誦一個古老的咒語,“我想和你成為朋友,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好嗎?”她頓了頓,感受著身下那具龐大身軀每一塊肌肉的震顫和力量,感受著那憤怒的火焰在皮肉下奔涌。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時間都仿佛凝固了一瞬的動作——微微側過臉,在那劇烈搏動、汗津津的栗色馬脖子上,輕輕地、無比清晰地印下了一個吻。帶著溫熱的氣息,帶著孤注一擲的信任,也帶著難以言喻的安撫力量。她的手掌同時溫柔地撫摸著它鬃毛深處緊繃的肌肉。
“蜂蜜”那狂暴的甩動和蹬踹,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它高高揚起的頭顱僵在半空,繃緊如弓弦的脊背猛地一顫,隨即那股幾乎要摧毀一切的狂躁力量,如同退潮般不可思議地松懈下來。它鼻腔里噴出的粗重氣流漸漸變得平緩,帶著疑惑的、輕微的響鼻。那雙原本燃燒著桀驁火焰的棕色大眼睛,此刻微微轉動,長長的睫毛扇動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感受背上這個奇怪生物傳遞過來的復雜信息——嚴厲的命令、溫柔的撫慰、滾燙的呼吸,還有那個落在皮膚上的、前所未有的柔軟觸感。它龐大的身軀不再顛簸如驚濤駭浪,而是漸漸穩定下來,只剩下肌肉在皮膚下微微的、困惑般的抽搐。
蘇小小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薄薄的衣衫,被清晨的冷風一吹,激起一片細小的疙瘩。但她敏銳地捕捉到了“蜂蜜”的變化。成了!那瞬間的松懈給了她一絲喘息的空間,也點燃了她心中那簇小小的、名為“可能”的火苗。
她不敢有絲毫懈怠。趁著“蜂蜜”那片刻的茫然和猶豫,她努力回憶著在視頻里看過無數遍的動作要領。她用盡全力,小心翼翼地調整著自己被顛得快散架的身體重心,重新在寬闊的馬背上坐穩。雙腿內側繃緊,腳后跟微微下沉,穩穩地踩在馬鐙深處。左手緊緊攥住韁繩,掌心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刺痛。右手則依舊溫柔地停留在“蜂蜜”的頸側,輕輕撫摸著那依舊溫熱顫動的皮膚,無聲地傳遞著安撫的信號。
“好了,親愛的,”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強壓下的興奮,“讓我們出發吧。”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用腳跟極其輕微地敲了敲“蜂蜜”的腹部兩側——這是視頻里學來的“前進”信號,動作生澀得像蹣跚學步的嬰兒。
“蜂蜜”的耳朵警覺地轉動了一下,似乎在確認這微小的刺激。它猶豫了不到兩秒鐘,龐大的身軀終于動了!但不是之前那種狂暴的抗拒和甩脫,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試探性的服從。它順從地邁開了步子,最初是緩慢的、略帶遲疑的漫步,蹄鐵敲擊在鋪著碎石的通道上,發出“嗒、嗒”的清脆聲響。
蘇小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個細胞都緊繃著,感受著身下這匹“烈馬”的每一次肌肉起伏和力量傳遞。她屏住呼吸,再次嘗試,這次腳跟的力度略微加重,方向感也更明確。
“蜂蜜”的反應加快了。它接收到了清晰的信號,步幅陡然加大,步伐變得輕快有力!從漫步迅速切換成了節奏感十足的小跑!風瞬間變得強勁,呼呼地從蘇小小的耳邊掠過,吹起她散亂的額發。馬背的起伏變得規律而充滿韻律,不再是致命的顛簸,而是變成了力量充沛的傳遞!
成功了!狂喜像電流般瞬間竄遍蘇小小的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因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成就感而張開!心臟不再是被恐懼攫住,而是被一種征服的、飛翔般的快感充滿!她忍不住咧開嘴,發出一聲清脆而暢快的呼喊:“駕——!好姑娘!快!”
“蜂蜜”似乎也被這純粹的喜悅所感染,它猛地一揚頭,發出一聲高亢而暢快的嘶鳴,回應著背上的騎士!這嘶鳴聲不再充滿憤怒,反而充滿了釋放的興奮和某種奇特的認同!它粗壯的四肢猛地發力,肌肉線條在栗色的皮毛下如活物般滾動!
小跑瞬間變成了真正的奔跑!速度驟然提升,強勁的風壓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眼前的景物飛速地向后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動的色塊,只剩下腳下堅實而充滿力量的土地在急速后退!巨大的慣性讓她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一下,旋即又被她繃緊的核心力量拉回,穩穩地伏在馬背上。她不再需要刻意保持平衡,身體仿佛已經和“蜂蜜”奔騰的節奏融為一體!每一次馬蹄的起落,每一次肌肉的收縮伸展,都透過馬鞍清晰地傳遞上來,形成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共振。
“沖啊!小蜜!再快點!”蘇小小興奮地大喊,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但其中的狂喜卻無比清晰。她感受著速度帶來的純粹自由,感受著身下這具強大生命體所爆發的野性力量被自己引導和駕馭的巔峰快感!她不再僅僅是一個騎手,更像是成為了這匹駿馬奔騰靈魂的一部分!陽光終于穿透了薄霧,金色的光芒傾瀉而下,溫暖地包裹著她因激動而發燙的臉頰和“蜂蜜”因奔跑而蒸騰出汗氣的身軀。
一直像個幽靈般跟在后面的老杰克,此刻也徹底被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點燃了!它不再夾著尾巴,而是猛地發出一連串興奮到變調的狂吠!“汪汪汪!汪汪!”它撒開四蹄,爆發出牧羊犬特有的驚人速度,像一道棕色的閃電,緊緊追隨著前方那一人一馬奔騰的軌跡!它的尾巴像螺旋槳一樣瘋狂搖擺,每一次跳躍都踩碎了草葉上的露珠,每一次吠叫都充滿了純粹的、為這新生的伙伴關系而生的喜悅!
馬蹄踏碎了沉睡的草場,卷起細碎的泥土和草屑,混合著露水和“蜂蜜”滾燙的汗水氣息撲面而來。蘇小小伏低身體,臉頰幾乎要貼到飛揚的鬃毛,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轟鳴,與馬蹄敲打大地的節奏奇妙地合拍。自由!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個詞的重量和溫度!那是一種掙脫了所有束縛,與風、與陽光、與這片廣闊無垠的土地、與身下這匹強大生靈融為一體的、靈魂都在顫栗的狂喜!
金色的晨曦慷慨地潑灑在草場上,將一人一馬一犬飛奔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風在耳邊呼嘯,不再是冰冷的利刃,而是歡呼的浪潮。蘇小小騎在“蜂蜜”寬闊而力量感十足的背上,小小的身體隨著駿馬充滿韻律的步伐起伏著,仿佛生來就屬于這里。她感受著“蜂蜜”每一次呼吸帶動肌肉的起伏,感受著它肌腱伸展時蘊含的爆炸性能量,一種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和澎湃的喜悅讓她忍不住再次放聲大笑,笑聲清亮,被風吹散在廣袤的牧場上方。
“老杰克!跟上!”她側頭朝后面撒歡狂奔的牧羊犬喊道,聲音里滿是飛揚的神采。老杰克回應以更加歡快的吠叫,四蹄翻飛,濺起一串串晶瑩的露珠。
就在這時,蘇小小眼角的余光敏銳地捕捉到了草場邊緣,靠近羊圈圍欄處一個突兀靜止的身影。高大,金發,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那副輪廓也鮮明得如同刻在晨光里——安迪·坎貝爾。
他手里提著兩只沉甸甸的金屬擠奶桶,桶口還氤氳著新鮮羊奶特有的乳白色熱氣。可他的動作卻徹底僵住了,像一尊被瞬間凍結的冰雕。深陷的眼窩里,那雙標志性的冰藍色瞳孔此刻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風暴——驚愕如同驚雷劈開冰層,難以置信的狂瀾在眼底翻涌,甚至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慍怒在瞳孔深處跳躍。他死死地盯著這邊,目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穿透空間的距離,牢牢鎖在蘇小小策馬奔騰的身影上,以及她身下那個昨天還桀驁不馴、此刻卻溫順奔騰的“蜂蜜”!
蘇小小臉上燦爛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下,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沉。安迪·坎貝爾,那個昨天冷著臉警告她“離我的馬遠點”的男人!完了,被抓現行了!但下一秒,一股更加熾熱的、混合著勝利感和挑釁欲的火苗“騰”地在她心底燃起,瞬間燒盡了那點微不足道的恐懼。那又如何?!
她甚至沒有刻意提速,只是順著“蜂蜜”奔跑的勢頭,微調韁繩的方向。“蜂蜜”極其默契地領會了她的意圖,輕盈地轉彎,直直地朝著那個凝固在柵欄旁的金發身影奔去!馬蹄聲清脆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感,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蜂蜜”寬大的蹄鐵踏碎了安迪腳邊幾株無辜的雛菊,在距離他幾乎只有兩步之遙的地方,穩穩地剎住了腳步。巨大的馬頭微微上仰,鼻息噴出的熱氣混著白霧,幾乎要拂到安迪緊繃的下巴上。蘇小小穩穩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她臉上還帶著劇烈奔跑后的紅暈,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幾縷黑發被汗水黏在臉頰,卻絲毫無損她此刻眼中閃耀的、如同晨星般璀璨的光芒。那光芒里,沒有絲毫的怯懦或歉意,反而充滿了剛剛征服了烈馬的、年輕而熾熱的驕傲,以及一種毫不掩飾的、近乎野性的挑釁!她微微揚起小巧的下巴,唇角勾起一個清晰又張揚的弧度,目光直接迎上安迪那雙深不見底、此刻正醞釀著風暴的冰藍色眼睛。
“嘿,坎貝爾先生。”她的聲音清脆,帶著一絲奔跑后的微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清晨寧靜的空氣,語氣里的得意幾乎要滿溢出來,帶著一種宣告式的、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看清楚!以后,‘蜂蜜’——”她故意頓了頓,抬手親昵地拍了拍“蜂蜜”汗津津的脖子,感受到它溫順的回蹭,“就是我的姑娘了!”
話音未落,她根本不給安迪任何反應——或者說任何爆發——的機會。腳跟輕輕一磕“蜂蜜”的腹側,發出一聲短促而清脆的指令:“走了,小蜜!”
“蜂蜜”發出一聲輕快的響鼻,巨大的身軀靈活地原地一旋,四蹄發力,毫不猶豫地再次啟動!栗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重新點燃的火焰,載著背上那個嬌小卻氣勢驚人的東方女孩,猛地沖了出去!只留下馬蹄踏起的草屑和泥土,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安迪锃亮的皮靴和他腳邊那兩個還冒著熱氣的奶桶上。
一陣裹挾著青草和泥土氣息的疾風狠狠撲打在安迪的臉上,吹亂了他一絲不茍的金發。他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座沉默的岬角,承受著海浪的沖擊。手中沉重的奶桶紋絲不動,但他的下顎線卻繃得如同即將斷裂的弓弦。
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死死追隨著那抹在晨曦中不斷遠去的、肆意飛揚的栗色與黑色交織的身影,直到它幾乎要消失在草場盡頭的薄霧里。
就在那身影即將徹底模糊的剎那,安迪·坎貝爾臉上所有緊繃的線條,那些驚愕、慍怒、難以置信的僵硬……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極其緩慢、卻無比清晰地上揚的嘴角。那弧度里沒有笑意,或者說,是一種超越了通常意義的、極其復雜難辨的“笑”。
那笑容讓他的臉部輪廓瞬間變得生動而危險,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野性魅力。隨即,他那兩道如同刀鋒般銳利的金棕色眉毛,也極其有韻律感、帶著一種洞悉了某種秘密般的興味盎然,向上挑了一挑。陽光恰好穿過他微亂的發梢,落在那雙深邃的冰藍色瞳孔里,折射出一點奇異的光。
“有點意思……”他低沉的自語聲幾乎被風吹散,帶著一絲尚未完全褪去的冷硬,卻又奇異地糅雜進了某種全新的、興味盎然的審視,“這個東方小辣椒……”老杰克不知何時溜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抬頭看著主人臉上那難得一見的、復雜難明的表情,尾巴試探性地搖了搖。
夏天的太陽從不吝嗇它的熱情,將這片廣袤的牧場烤得如同巨大的、散發干草和泥土芬芳的暖爐。時間如同腳下粘稠的紅色泥土,在忙碌和汗水里緩慢卻堅定地流逝,轉眼已是兩個月后。
蘇小小,這個曾經在“蜂蜜”背上摔得狼狽不堪的東方女孩,如今徹底成了牧場上一道無法忽視的、充滿活力的風景。她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壯著膽子去套馬鞍的新手。每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剛剛驅散山谷的薄霧,她纖瘦的身影必定準時出現在馬廄口。“蜂蜜”看見她,會發出期待而溫順的響鼻,巨大的腦袋親昵地蹭過來,哪還有半分當初的桀驁?蘇小小嫻熟地給它套上裝備,翻身、上馬、控韁,動作一氣呵成,流暢得帶著一種經過磨練的自信。一人一馬馳騁在廣闊的草場上,繞過草垛,掠過羊群,成為牧場清晨最生機勃勃的畫卷。
然而,蘇小小的好奇心如同永不枯竭的泉水,奔騰著流向牧場的每一個角落。“只是騎馬怎么夠?”她看著那些在草場上悠閑踱步、毛茸茸如同巨大云朵的綿羊,眼睛亮得驚人,“真正的牧場勇士,就該無所不能!”這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壓不下去。她盯上了格蕾絲婆婆照料的、幾只性格相對溫順的母羊。
“嘿,貝蒂!我們談談!”蘇小小拿著幾把鮮嫩的苜蓿草,臉上堆起“無害”的笑容,試圖靠近一只看起來敦厚的母羊。貝蒂疑惑地抬起頭,清澈的棕色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評估這個人類想干什么。當蘇小小試探著想抓住它背上的厚毛往上爬時,貝蒂瞬間警鈴大作!“咩——!”一聲驚恐的尖叫劃破平靜,它猛地一擰身,后蹄下意識地朝旁邊蹬去!蘇小小早有防備,敏捷地往旁邊一跳,堪堪躲開那雙有力的蹄子,但姿態實在稱不上優雅,引得幾個正在給羊群喂水的牧場工人哄堂大笑。
“蘇!你要和羊摔跤嗎?”年輕的擠奶工湯姆笑得前仰后合。
“不,湯姆!”蘇小小站穩身體,拍了拍蹭到屁股上的草屑,毫無尷尬之色,反而神氣地揚起下巴,眼中燃燒著不服輸的火焰,“我在和貝蒂商量,讓它帶我兜兜風!”她再次嘗試,這一次動作更快、更出其不意。趁著貝蒂低頭吃草的瞬間,她猛地撲上去,雙手緊緊抱住它粗壯的脖子,試圖借力把自己甩上去。貝蒂哪見過這種陣仗?嚇得魂飛魄散,猛地一甩頭一拱背!蘇小小只覺一股大力涌來,整個人像被投石機拋出去一樣,“噗通”一聲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墩!厚厚的泥土緩沖了沖擊力,但揚起的灰塵讓她嗆咳起來。
“咳…咳…貝蒂!你這不講武德的姑娘!”蘇小小一邊揉著摔疼的尾椎骨,一邊氣呼呼地對著那只已經驚魂未定地逃到羊群中央、正朝她不滿咩叫的母羊抗議。圍觀的工人們笑得更歡了,連平日不茍言言的拖拉機手老約翰都咧開了缺了顆門牙的嘴,露出善意的笑容。
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十次!蘇小小骨子里的韌勁被徹底激發。她先是仔細觀察羊群領袖的行動路線,摸清它們的習性——什么時候脾氣好(吃飽后打盹時),什么時候極不耐煩(被蒼蠅騷擾時)。她不再強攻,而是改變策略,用美味的谷物和新鮮的蔬菜葉子作為“賄賂”,一點點消除它們的戒備心。她堅持每天出現在羊群旁邊,耐心地撫摸、梳理它們的厚毛,讓它們熟悉她的氣息和觸碰,像馴服“蜂蜜”一樣,試圖建立一種基于食物和撫摸的“信任”。
終于,在經歷了無數次被頂、被甩、甚至有一次差點被一只護崽的母羊頂翻在泥坑里之后,機會悄然降臨。那是一個陽光慵懶的午后,一只名叫“棉花糖”的年輕母羊吃飽了鮮嫩的苜蓿,正愜意地臥在一棵金合歡樹的濃蔭下打盹,眼神迷離,毫無防備。就是現在!
蘇小小悄無聲息地繞到它身側,動作輕捷得像一只靈巧的貓。她沒有像之前那樣魯莽地撲上去,而是深吸一口氣,雙腿微微蓄力,然后猛地加速助跑!在靠近的瞬間,她雙手精準地抓住“棉花糖”背部兩側厚實柔軟的卷毛,身體借助沖力輕盈地向上躍起!這一次,她的動作協調而流暢,帶著一種練習過千百次的嫻熟。整個人如同一片葉子般輕盈地落在了“棉花糖”寬闊的、毛茸茸的背上!
“棉花糖”猛地驚醒,身體一僵,發出一聲驚慌的“咩??”。它下意識地想站起來甩動,但蘇小小早有準備!她雙腿立刻像鐵箍般緊緊夾住它圓滾滾的腹部兩側,身體重心穩穩下沉,整個人如同粘在了羊背上!雙手依舊死死抓住它背上的厚毛,如同抓著天然的韁繩。
“乖!棉花糖!別怕!是我!”蘇小小的聲音急促卻不失溫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她一邊穩住身形,一邊騰出一只手,快速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小把早就準備好的、香噴噴的燕麥粒,送到了“棉花糖”的嘴邊。美食的誘惑是巨大的。“棉花糖”聳動著鼻子,嗅到了熟悉而喜愛的味道,掙扎的力度明顯減弱。它猶疑地轉過頭,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蘇小小沾著燕麥粒的手心,遲疑地舔舐起來。溫熱的舌頭舔在掌心,癢癢的。蘇小小另一只手趁機溫柔地、一下下地撫摸著它的脖頸和腦袋。
“對,好孩子,就是這樣…”蘇小小輕聲哄著,感受著身下這只龐然大物從驚恐到疑惑再到漸漸放松的肌肉變化。它溫順地咀嚼著燕麥,完全忘記了背上還載著一個人。蘇小小的心臟在胸腔里激動地砰砰狂跳,成功了!雖然只是短暫地坐穩,但這絕對是歷史性的突破!
“漂亮!蘇!”不遠處的草垛后面,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喝彩和口哨聲。湯姆、老約翰,還有幾個剛剛忙完手中活計的牧場工人,不知何時都湊了過來,正津津有味地圍觀著這“騎羊”奇景,臉上寫滿了驚奇和佩服。一個中國姑娘,不僅馴服了脾氣最烈的“蜂蜜”,現在居然連溫順(但絕不代表好欺負)的羊都敢騎?這簡直刷新了他們對“能干”的認知!
“我就說!蘇是我們牧場的‘神奇女俠’!”湯姆大聲笑道,引來一片善意的附和。
“神奇女俠?”蘇小小騎在“棉花糖”寬厚的背上,感受著這毛茸茸坐騎帶來的奇特顛簸感(比騎馬可難受多了!),聽到這個外號,忍不住揚起了燦爛的笑容。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她臉上,兩個月前那種都市冷白皮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均勻的、健康的小麥膚色,臉頰透著運動后健康的紅暈。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滑下,勾勒出下頜清晰的線條。那笑容自信而明亮,帶著一種融入了這片土地的勃勃生機。
牧場生活的烙印深刻而鮮明地刻在了蘇小小的身上。曾經纖薄的手臂,如今覆蓋上了一層勻稱而充滿力量的肌肉線條,當她抱起沉重的草料捆時,手臂的輪廓便清晰地顯現出來,蘊含著十足的爆發力。原本嬌嫩的皮膚徹底告別了冷白,變成了陽光吻過的、富有光澤的小麥色。
這天傍晚,夕陽如熔金般潑灑在木屋前廊。蘇小小剛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汗水浸濕了額發。她隨意地抹了把臉,走進屋里拿起了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亮起,一個名為“京城四少(缺一)”的微信群正瘋狂跳動著消息提示,紅點后面的數字已經堆積成了三位數。
點開,一張極具視覺沖擊力的照片瞬間霸占了屏幕——是王雷在健身房的半裸自拍。照片里,他對著鏡子,雙臂彎曲,努力擠壓著肱二頭肌,燈光下刻意繃緊的肌肉塊壘分明,泛著油亮的光澤。配文囂張跋扈:【@蘇小小小小!看看哥這緯度!澳洲荒野把你那點小肌肉都啃沒了吧?趕緊回來請哥擼串補補!】后面跟著一連串欠揍的呲牙表情。
李斌緊隨其后,發了一張在攀巖館的照片,照片里他吊在巖壁半空,露出的胳膊肌肉線條緊繃流暢,充滿了動態的力量感:【雷子你那死肉中看不中用!看哥這實用型!@蘇小小小小,別聽他的,哥教你幾招核心發力!】后面還@了張晨:【晨子,別潛水,上硬照!】
張晨慢悠悠地發了一張照片:畫面里是一只修長干凈的手,正從容地握著一柄手工鍛造的、寒光閃閃的廚師刀,刀尖下砧板上是一塊紋理極其漂亮的和牛牛排。配文充滿“凡爾賽”氣息:【肌肉?粗活有健身房。剛收了把新刀,切肉如同熱刀切黃油,這才叫優雅的力量。@蘇小小少俠在外,吃飽才是硬道理。】一個優雅端咖啡的表情包緊隨其后。
看著屏幕上這群損友隔空斗肌、花式炫耀,蘇小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群家伙,還是那么幼稚又可愛!她嘴角揚起一個狡黠的弧度,眼底閃爍著惡作劇的光芒。她放下手機,跑到簡陋的衣櫥前,精心挑選了一件最貼身的、洗得有些發白的工字背心換上。對著屋里那面模糊的小鏡子,她側過身,微微弓起手臂,調動起肩背和手臂的所有肌肉群。
咔嚓!咔嚓!咔嚓!
幾個不同角度的特寫瞬間完成。照片里,她小麥色的肌膚在夕照余暉中泛著蜜一樣的光澤。肩頭的三角肌飽滿地隆起,線條清晰流暢地延伸向緊實的手臂。當她發力時,肱二頭肌勾勒出優美而充滿力量的弧度,背肌在緊身背心下若隱若現,充滿了野性而健康的美感。她特意走到木屋門口,背景是牧場標志性的、沐浴在金色夕陽下的巨大草垛和遠處起伏的山巒。
她飛快地將這幾張照片甩進了群里,手指在屏幕上敲得飛快,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得意洋洋的勁兒:【@王雷@李斌@張晨嘖嘖嘖,健身房溫室里的花朵們,看看什么叫干活練出來的真家伙!】怕不夠刺激,又補了一句:【姐姐我每天扛的是兩百斤的草料捆,對付的是幾百斤重的倔羊!靠蛋白粉和鐵疙瘩堆出來的‘死肌肉’就別拿出來顯擺了哈!】后面毫不猶豫地配上三個[鄙視][摳鼻][吃瓜]的經典表情包三連擊。
信息剛發出去沒幾秒,微信群就徹底炸了鍋!
王雷:【臥槽!!!這背???這線條???小小你被澳洲袋鼠精附體了???[驚恐][驚恐][驚恐]】
李斌:【[吐血][吐血][吐血]我特么練了三個月引體向上才敢拍照!你騎個馬剪個羊毛就成這樣了???不科學!這牧場風水有毒吧!】
張晨:【[強][強][強]服氣。力量美學,確實比花架子好看。不過小小,你這膚色…真成‘烤地瓜’了?[偷笑]】后面配了個捂嘴笑的表情。
王雷:【[捶地大笑]晨子真相了!烤地瓜精!哈哈哈哈!不過肌肉確實牛!】
李斌:【@蘇小小求牧場速成秘籍!我拿晨子的私藏牛排秘方跟你換!】
看著屏幕上瞬間刷屏的驚嘆、調侃和“哀嚎”,蘇小小抱著手機笑倒在吱呀作響的舊搖椅上,肩膀笑得一抖一抖,清脆的笑聲在小小的木屋里回蕩,連窗外歸巢的鳥雀都被驚得撲棱棱飛起。贏了!爽!這種隔空“碾壓”兄弟的感覺簡直比喝了冰鎮蜂蜜水還暢快!
鬧騰了一陣,大家的注意力才開始轉向彼此的近況。
張晨:【對了小小,跟你說個稀罕事。你還記得老城區胡同口那家‘王記豆汁兒’嗎?三代祖傳那個。】
蘇小小:【記得啊!老爺子倔得很,死活不肯搞什么連鎖加盟那套,說味道走了樣對不起祖宗。怎么了?】
李斌:【炸了!徹底火了![震驚]】
王雷:【還不是短視頻惹的禍!有個幾百萬粉絲的美食up主,叫什么‘碳水教父’的,跑去拍了一期,把老爺子那碗又酸又沖的豆汁兒夸得天上有地下無,說這才是真正的‘老京城靈魂’!好家伙,現在店門口天天排長龍,年輕妹子打卡的比老主顧還多!】
張晨:【[捂臉]關鍵是,老爺子被逼急了,前兩天真掛了個牌子:‘每日限量100碗!先到先得!喝不了酸餿味的別浪費糧食!’結果排隊的人更多了…你說這都啥心理?】
蘇小小:【哈哈哈!老爺子還是那個暴脾氣![大笑]不過也好,老手藝就該這么硬氣!】她看著屏幕,仿佛能聞到記憶中那股獨特的、帶著發酵酸味的豆汁兒香氣,夾雜著老胡同清晨的煙火氣,一絲淡淡的鄉愁悄然縈繞心頭。
王雷接著道:【還有更魔幻的呢!你猜怎么著?那家咱們以前常去擼串兒的‘胖子燒烤’,現在改頭換面了!叫什么…‘星塵露營地烤吧’!】
李斌:【對!就在南郊剛火起來的那個飛盤公園邊上![圖片]】他發來一張照片:熟悉的燒烤攤背景,旁邊多了幾頂精致的白色帳篷和星星燈串,桌上竟然放著香薰蠟燭,角落里還擺著個投影儀。
張晨:【老板胖子哥,都穿上定制圍裙了,上面繡著‘人間煙火氣,宇宙風里烤’…[笑哭]串兒還是那個串兒,腰子還是那個腰子,價格翻了一倍!說是什么‘沉浸式星空燒烤體驗’。】
蘇小小看著照片里那個熟悉的胖老板一臉嚴肅地給滋滋冒油的肉串撒著辣椒面,背景卻是一片“小資”的露營風,笑得差點岔了氣:【我的天!胖子哥也被宇宙風洗腦了?這混搭…絕了![捂臉笑哭]不過聽著還挺有意思,等我回去必須體驗一把‘宇宙腰子’!】
那些熟悉的、帶著煙火氣息的畫面——豆汁兒店前排起的長龍、胖子燒烤攤上冒起的油煙、老胡同里的吆喝聲——隔著屏幕鮮活地涌來。她靠在小木屋的門框上,望著外面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廣袤牧場,遠處羊群正緩緩歸圈,像移動的云朵。庫伯佩迪干燥而帶著草香的風拂過她帶著汗意的臉頰。手機里是兄弟們熱熱鬧鬧的分享,眼前是這片接納了她的、充滿野性力量的土地。
一種極其溫暖而踏實的滿足感,如同腳下的土地般厚重,包裹住了她的心臟。在這里,每一滴汗水都看得見形狀,每一個挑戰都帶著泥土的氣息。她喜歡這種用雙手去觸摸、去改變、去創造的感覺。她不再是那個需要依靠他人庇護的溫室花朵,而是一株深深扎進紅土里的荊棘,在風吹日曬中,肆意舒展著自己的枝椏,展現出越來越堅韌、越來越耀眼的力量。
午后的剪毛棚像一個巨大的、充滿噪音和異味的蒸籠。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羊毛脂膻味、消毒水味、羊糞味以及無數只綿羊此起彼伏、充滿驚惶的“咩咩”聲,混合著電動推子持續不斷的低沉嗡鳴,震得人耳膜發麻,腦袋嗡嗡作響。陽光透過高窗的縫隙射進來,形成幾道渾濁的光柱,里面漂浮著無數細小的毛絮和灰塵。
蘇小小蹲在角落里一只剛剛被拖進來的、體型中等的母羊旁邊。她套著那件沾滿汗漬、毛屑、連原色都幾乎看不清的帆布罩衣,脖子上纏著條吸汗的舊毛巾,臉上戴著護目鏡,鏡片上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油污。她全神貫注,嘴唇因為用力而緊緊抿著,露出下頜清晰的線條。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下,在下巴尖匯聚,滴落在布滿碎毛和濕痕的、滑膩膩的水泥地上。
她一手死死按住那只不安扭動、試圖用后蹄蹬踹的母羊的脖頸,另一只手緊握著她那把從鎮上二手店淘來的、老舊的、噪音巨大的推子。推子齒口有些遲鈍,經常被厚密打結的羊毛卡住,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每當這時,蘇小小就得更用力地壓下去,同時小心翼翼地調整角度,避免割傷羊皮——那意味著前功盡棄,甚至可能傷到羊。
“穩住…別動…”她低聲對著掙扎的母羊念叨,聲音淹沒在棚屋巨大的噪音里,更像是對自己的命令。汗水流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她使勁眨了眨眼。她艱難地沿著羊的脊背推進,動作遠談不上流暢,推過的地方,羊毛像被狗啃過一樣,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粉色皮膚下的血管。羊身上那些天然形成的褶皺和凹陷處,成了最難啃的骨頭,推子進去容易,出來時常常被卡住,需要她花費額外的力氣和耐心去處理。
“哈!瞧啊!‘神奇女俠’又在創作她的‘抽象派羊毛畫’了!”不遠處傳來一聲帶著明顯嘲弄的大嗓門。
蘇小小動作沒停,只是微微側過頭。是吉米,那個身材粗壯、胳膊上紋著土著圖騰的年輕剪毛手。他剛利落地剝完一只羊的“外套”,那只羊幾乎是光溜溜地被助手拖走,只留下吉米面前一堆完整如毯的羊毛。他正叉著腰,得意地看著蘇小小笨拙的動作,他旁邊的幾個同伴也發出哄笑。
“吉米,閉上你的嘴干活去!”一個蒼老卻異常銳利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是格蕾絲婆婆。她佝僂著腰背,但那雙布滿皺紋的眼睛卻像鷹隼般精準地掃過,帶著警告的意味瞪了吉米一眼。
吉米撇撇嘴,悻悻地轉過身,但臨走前還是故意提高嗓門對著同伴說:“我說真的伙計們!看看她剪的那玩意兒!連給地毯打底都不夠格!真該讓坎貝爾先生瞧瞧!”
坎貝爾先生……這個名字像根細小的刺,扎了蘇小小一下。她下意識地朝剪毛棚入口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空無一人。安迪今天在草場另一頭處理圍欄,應該不會過來。她暗暗松了口氣,但心頭那點因為吉米嘲諷而燃起的火苗卻“噌”地一下燒得更旺了。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下那只依舊扭動不安的羊身上。
“別理那個蠢貨,”格蕾絲婆婆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股濃重的煙草和羊油混合的氣味。老婦人渾濁的眼睛掃過蘇小小手下那只被剪得坑坑洼洼的羊,沒有批評,反而極其迅速地低聲指點:“這里,肋下,毛是順著的,你逆著推當然吃力。角度!姑娘,要順著它的肌肉紋理!”枯瘦的手指虛點了一下羊肋骨的走向。“還有這只羊,”婆婆的鼻子湊近嗅了嗅,“肚子里有小崽了,只是月份還小。這種母羊特別敏感,你壓它脖子太狠,它害怕。用點巧勁,膝蓋頂住它腰側,讓它借不到后腿的力就行了。”
蘇小小心頭一震,立刻照著婆婆的指點調整。膝蓋輕輕向內頂住母羊柔軟的腰側,果然,剛才還瘋狂蹬踹的后腿力量頓時弱了下去。她按照婆婆指示的羊肌肉紋理方向調整推子角度,之前滯澀的感覺果然減輕不少,推子發出的噪音似乎都順滑了一點。雖然離吉米他們那種行云流水的境界還差得遠,但效率明顯提升,羊身上的“斑禿”也少了一些。
“看到了?”格蕾絲婆婆哼了一聲,布滿老年斑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剪毛不是靠蠻力,是靠眼睛,靠腦子,靠你懂它!每一只羊都不一樣!”她頓了頓,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耳語,“……想不想看點厲害的?”
蘇小小猛地抬頭,護目鏡后的眼睛瞬間亮得驚人。她用力點頭,像只渴望知識的小獸。
格蕾絲婆婆沒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邊角落里一只剛被助手拖進來、體型碩大的美利奴公羊。那家伙顯然是個刺頭,剛被拖離羊群就開始了激烈的反抗,四蹄亂蹬,頭瘋狂地左右甩動,長長的鬃毛飛揚,發出威脅的低吼“咩嗚——!”,巨大的力量讓兩個助手都有點手忙腳亂。
婆婆慢慢走過去,沒有立刻動手抓羊。她從口袋里摸出一小撮不知名的、散發著清苦氣味的干草葉,放在手心,攤開在那只暴躁的公羊面前晃了晃。那公羊的鼻子猛地抽動了幾下,狂躁的動作頓了頓,銅鈴大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迷惑,隨即被那奇異的氣味吸引,試探性地湊近婆婆的手心,伸出舌頭舔舐起來。就在它低頭專注于干草的瞬間!格蕾絲婆婆的動作快得如同捕食的蒼鷹!
只見她那雙枯瘦如柴、布滿青筋和老繭的手閃電般探出!一只手臂如同鐵箍般精準地卡住公羊粗壯的脖頸下方,另一只手同時死死鎖住它的一條前腿根部!動作簡潔、直接、充滿了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和數十年沉淀的精準!剛才還在瘋狂掙扎、力大無窮的公羊,被她這一個看似簡單卻蘊含了人體工學巧妙的鎖技,瞬間壓制得動彈不得!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徒勞地發出“嗬…嗬…”的、被扼住咽喉般的喘息!
“看清楚了?”婆婆的聲音不高,卻清晰穿透了推子的噪音。她維持著那個看似不費力、實則穩如磐石的姿勢,目光炯炯地看著蘇小小。“關鍵點,在這里!和這里!”她微微用下巴點了點自己手臂和膝蓋頂住的位置。“對付這種混蛋,就得比它更快,更準!讓它沒機會發力!”
蘇小小看得目瞪口呆,血液都在興奮地奔涌!她從未想過壓制一頭暴躁的成年公羊可以用如此精妙而高效的方式!這與安迪那種純粹用力量和速度碾壓的風格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種充滿智慧的經驗之談!她用力點頭,把婆婆手臂的角度、發力的部位死死刻進腦子里。
格蕾絲婆婆這才松開手。那只剛剛還兇悍無比的美利奴公羊,此刻有些茫然地晃了晃腦袋,似乎還沒從剛才那瞬間被絕對壓制的錯愕中回過神來,反抗的勁頭泄了大半。婆婆不再看它,對著助手示意了一下,轉身佝僂著背慢慢走開,繼續去檢查其他地方剪下的羊毛品質。
蘇小小卻像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下那只已經安靜許多、但羊毛依舊剪得歪歪扭扭的母羊,眼神變得無比專注。她深吸一口氣,模仿著婆婆的樣子,感受著膝蓋頂住的位置,手臂鎖住脖頸的角度,調整著推子切入的方向和力道……
傍晚,夕陽沉入地平線,給荒涼的景色染上一層憂郁的紫色。蘇小小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自己那間小小的木屋。渾身像散了架一樣酸痛,尤其是握著推子的右手臂,關節處隱隱作痛,連拿水杯都有些發顫。衣服上、頭發里、甚至指甲縫里都塞滿了細碎的羊毛屑,散發著濃郁的羊膻味。她把自己扔進吱呀作響的舊搖椅里,長長呼出一口氣,感覺連呼吸都帶著羊毛的味道。
她掏出那個屏幕已經有些磨損的手機,習慣性地打開了瀏覽器。指尖在搜索框停頓了一下,然后飛快地敲入幾個關鍵詞:【全澳剪羊毛大賽】【報名】【參賽資格】。
網頁跳轉。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張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官方宣傳照:巨大的剪毛棚內人聲鼎沸,強壯的剪毛手們赤裸著肌肉虬結的上半身,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閃閃發光。他們如同雕塑般穩定地弓著腰,手中鋒利的推子緊貼著綿羊的皮膚,發出低沉有力的嗡鳴。在他們手下,巨大的美利奴綿羊如同溫順的云朵,厚密雪白的羊毛被精準而流暢地剝下,如同展開一幅巨大的白色畫卷。照片定格在羊毛被完整剝離、飛散在空中的瞬間,充滿了力量、技巧和豐收的美感。背景里是揮舞著旗幟興奮吶喊的觀眾、拿著計時器和記錄板的裁判、還有堆積如小山的、雪白蓬松的羊毛卷。
蘇小小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照片里那些剪毛手專注的眼神、流暢到近乎藝術的動作、被完美剝下的羊毛所體現出的極致掌控力……像磁石一樣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她滑動屏幕,仔細閱讀著賽事信息:各州預選賽、全國總決賽、個人計時賽、團體協作賽、甚至還有“最完整羊毛卷”的特殊獎項。參賽條件并不苛刻:年滿十六歲,無重大職業違規記錄,能獨立完成一只標準美利奴成年羊的剪毛(有最低時間要求)……報名通道就在網站上,只需要填寫一張簡單的電子表格。
一股莫名的、滾燙的沖動瞬間沖垮了身體的疲憊。她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微微顫抖。格蕾絲婆婆枯瘦卻充滿力量的手、吉米那充滿嘲諷的眼神、安迪·坎貝爾那雙冷冰冰、帶著審視的藍眼睛……還有那匹曾經桀驁不馴、如今依賴她的“蜂蜜”……無數畫面在她腦海中飛速閃過。
“干了!”一聲低吼仿佛不受控制地從她喉嚨里蹦出來,在寂靜的小屋里異常清晰。
于是,在那個彌漫著羊毛膻味和汗水氣息的簡陋木屋里,在那個屏幕還亮著、展示著剪毛高手們矯健身姿的手機前,在那把吱呀作響的舊搖椅上。蘇小小,這個兩個月前連馬鞍都套不利索的中國女孩,用一種近乎魯莽的、帶著破釜沉舟氣勢的動作,手指飛快地劃過屏幕,在報名表格上填下自己的名字、年齡、郵箱地址。在“目前職業”一欄,她猶豫了不到一秒,手指敲擊屏幕:【坎貝爾牧場學徒工】。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幾個代表著她與這片土地、與那個男人之間唯一紐帶的英文字母上——【Honey】。
她幾乎是帶著一種惡作劇般的、報復性的快感,在“參賽昵稱”一欄,毫不猶豫地、重重地輸入了這三個字母。
指尖落下。屏幕上跳出提示:【提交成功!預祝參賽順利!】
蘇小小猛地將手機反扣在膝蓋上,身體向后重重地砸進搖椅里,椅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窗外,庫伯佩迪的最后一縷霞光也消失了,濃重的、帶著涼意的夜幕徹底籠罩下來。木屋里一片昏暗,只有她劇烈起伏的胸口和黑暗中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像潛伏在叢林深處、蓄勢待發的幼獸。
幾天后的傍晚,草場邊緣的水槽旁。夕陽的余暉將蘇小小和“蜂蜜”的身影拉得很長。蘇小小正在認真地給剛跑完步的愛馬梳理鬃毛,細密的刷子梳過栗色的長毛,動作溫柔而專注。“蜂蜜”溫順地低著頭,偶爾打個滿足的響鼻。
空氣里彌漫著干草、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氣息。安迪·坎貝爾高大的身影從工具棚的陰影里走了出來,腳步無聲地踏在松軟的紅土地上。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徑直走過來檢查水槽或馬具,而是在距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夕陽給他金棕色的發梢鍍上了一層熔金般的光暈,卻沒能融化他臉上慣常的冷峻。他手里似乎捏著一張對折的、邊緣被捏得有些發皺的紙。
蘇小小立刻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過來,手腕的動作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蜂蜜”也敏感地抬起頭,耳朵轉向主人的方向,發出輕微的嘶鳴。
安迪的目光如同冰錐,先是在蘇小小沾著草屑和汗水的側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緩緩下移,落在她握著馬刷、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的手上。那眼神沒有溫度,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將那張被捏得皺巴巴的紙,用兩根修長有力的手指夾著,遞到了蘇小小面前。
紙張懸在半空,被傍晚的風吹得微微晃動。蘇小小的心臟驟然縮緊,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認出來了——那是大賽組委會發來的電子報名確認函,她打印出來藏在枕頭下,準備等時機“成熟”再“不經意”地透露的!他怎么會找到?!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蜂蜜”不安地刨著地面的輕微聲響。蘇小小感覺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握著馬刷的手心也變得滑膩膩的。她慢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抬起頭,迎向安迪的目光。他的臉逆著光,輪廓顯得更加冷硬深邃,那雙冰藍色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第一輪。”安迪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穩,卻像淬了冰的刀刃,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砸在蘇小小緊繃的神經上,“就淘汰。”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在她臉上掃過,似乎在捕捉她每一個細微的、可能出現的退縮或辯解的表情,“別丟我的臉。”這句話的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譏誚。坎貝爾牧場的學徒工?報名昵稱還是“Honey”?這簡直是在赤裸裸地挑釁他的權威和專業!
蘇小小的呼吸猛地一窒,臉頰瞬間漲得通紅,血液沖上頭頂,帶來一陣眩暈般的羞憤和憤怒。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辯解,甚至想大喊“要你管!”但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安迪的氣場太強了,那種居高臨下的否定和冰冷的蔑視,像一盆冰水從頭澆下,讓她渾身發冷,剛剛還燃燒的斗志差點被瞬間撲滅。
就在她幾乎要在這冰冷的威壓下潰敗時,安迪那只拿著紙張的手卻收了回去。他面無表情地將那張皺巴巴的確認函塞進了自己工裝褲的口袋,動作利落得仿佛處理一件無用的垃圾。緊接著,他的另一只手伸了出來。
蘇小小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以為他要做什么。
安迪的手停在她面前,沒有碰觸到她。他的掌心里,靜靜地躺著一副手套。
那不是牧場常見的那種粗糙的、沾滿油污和草屑的勞保手套。這副手套顯然是全新的,材質是極其柔軟服帖的頂級羊皮,呈現出一種內斂而高級的深棕色。手指和掌心這些關鍵受力部位,覆蓋著如同鱗片般的、堅韌耐磨的暗黑色復合材料,邊緣縫合得異常精細緊密,幾乎看不到線頭。在手腕處的收口處,還用極細的銀色線繡著一個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有力的字母——“C”。坎貝爾(Campbell)的首字母。
這副手套,一看就價值不菲,凝聚了頂尖的工藝和設計,是只為最專業的、最嚴苛的剪毛手量身打造的精密工具。
“戴上。”安迪的聲音依舊冷硬,音調沒有絲毫起伏,像是在下達一個不容置喙的命令。他冰藍色的眼睛牢牢鎖住蘇小小那雙因為驚愕和困惑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布:
“我的,剪羊毛學徒。”